雒易扶着疼痛欲裂的头从榻上坐起身来,游目四顾自己身处之地。这是一间简陋的民居,散放着许多藤箧和医书。余晖映入窗牖,给粗制的器物镀上一层薄薄的金泽。
他略一沉吟,跨步往屋外走去。庭院里晾晒着各色草药,篱笆往外是萧疏山林。这茅屋兀兀然静处其中,像个远避人烟的隐居之所,还像个花妖狐魅化出来勾留行人的幻境。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然而他自检伤体,虚弱得和个婴孩仿佛,恐怕走不出一里山路,就要葬身于狼吻之中。雒易进退逡巡,却听门环一响,有人施施然迈进庭院来——不是沈遇竹,甚至不是斗谷胥。来人一身素白的曲矩深衣,笼着件纤尘不染的鲁缟轻袍,姿态甚有流风回雪之轻逸。撞见雒易,微微一怔,失笑道:“竟是你!”
听起来,他并非此地的主人,却显然认得自己。雒易不动声色,拂了拂石凳坐下,借以掩饰自己孱弱的伤体,一面以深沉从容的神态,凝视着眼前面貌娟好的不速之客。来者趋步上前,一双妙目亦在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雒易,坦率得几近失礼,笑盈盈道:“怎么,暌违三年,贵人已忘了我了?”
被那一双顾盼流连的眸子一睇,雒易霎时忆起了对方的身份,心内真如晴空一道霹雳,震惊无伦,兼有自己也难辨清的愤恨和惧意——但越是如此,越是要示以高深莫测的镇定。他似笑非笑,唤出对方的名字:
“秦洧,你来这里做什么?”
秦洧自顾自在石凳上坐下,笑道:“我是来访一位故人,却想不到,故人之处,另有故人。雒大人,您呢?”
雒易微笑道:“我么?我在等着杀一个人,也想不到,杀人之前,须得再杀一人!”
“嚓”的一声,手边的柴刀挟着杀意呼啸扫过秦洧面庞,堪堪钉在他鞋面之前。秦洧周身一颤,脸上血色褪尽,又忽然泛起一团绮丽红晕,足下发软,几乎伏倒在雒易膝前:“雒大人!”他的呼吸急促,脸庞贴偎着雒易的双膝,声调变得柔涩异常,道:“你生我的气吗?三年前,我可是费尽千辛万苦,才想出了法子来治你的——”
“你还敢和我提三年前?”雒易攥住秦洧白皙的脖颈,像提起一只乳鸽一样轻而易举地把他拽起身,眼睛里几乎要迸出怒火来:“你不遗余力地在我面前造谣,叫我误以为沈遇竹……”
三年前,沈遇竹甫游历到绛都,雒易便从耳目那儿得到了消息。那时他正在灯下拆一封信,裁纸刀的刀锋极其锐利,稍不留神就在手指上划开一道血痕。他用与平常无异的声调吩咐耳目退下,独自对着手上的伤口出神。
沈遇竹到了绛都!这些年来,派人在列国苦苦搜寻的失望终于消弭了,但雒易第一反应到的并不是欣喜,而是一种类似于近乡情怯的恐惧。他很早便听过他的名字,他曾在拜访青岩府时和他有过匆匆一面,甚至更久远,远到他还未知道他的名字之前,他已然在心底反反复复地惦念和描摹着这个人——然而,沈遇竹对此一无所知——他的名字尖锐到可以割伤雒易的手指,而他竟然可以对此一无所知!如果“无知”可以判罪的话,沈遇竹定然会被千刀万剐的吧!
雒易勉强压抑下内心隐秘的愤恨,预备了名贵的贽礼,字斟句酌地给他写一封求见的书信。第一封信如泥牛入海,他并不在意。所谓名士,多有一份不偶于世俗的狷介轻狂。但直到第十封信也杳无音讯,雒易终于开始烦躁了。他犹豫很久,榨取着自己为数不多的真挚,纡尊降贵地再次致函恳请沈遇竹拨冗与他相见。他甚至在信里透露了一部分无人可知的秘辛,他相信若是对方亲眼看到一定会有所触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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