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川松开手,不说话。
长久的静默之后,卓立东说:“我知道我很无耻,对不起。”
这一刻谢川心里却没什么愤怒了,亮堂堂的像水泼在地上结了冰。他唯一的念头是:原来我们是一样的,无着无落,我们是一样的。你说这是家属院小孩共同的命运也好,你说这是我们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标志也罢,我们是一样的。蝙蝠,不是鸟类不是兽类,飘荡在某处的夜风里,渴望降落。
我们渴望一个家,渴望一个家乡,渴望拥有乡愁,渴望找到同类,渴望回到记忆里,渴望一个降落的地方。
谢川转身,卓立东急忙抓住他的手腕:“我已经向公司申请了,以后常驻甘城。”
谢川继续往前走,卓立东拖着箱子跟上去,脚步踉跄:“谢川----”
“……卓立东,”谢川背对着他,低声说,“回家了。”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这么相信了他,也许是因为蝙蝠之间特殊的嗅觉吧。卓立东可以找很多理由,哪一个都比啰啰嗦嗦讲述一大堆以前的事情更直接更有效,没有家,没有家乡?这样的理由说出去了谁信呢?
也只有家属院的小孩会信,会懂,会感同身受。因为这一点感同身受,所以他愿意相信,再相信一次。
谢川和卓立东一起过年。
卓立东回甘城之前去了趟贵阳,给他妈妈奔丧。然后他从贵阳转道重庆,买了不少吃食:腊肉,腊肠,黄粑,折耳根,豌豆尖,鲜笋……谢川又做了一坛醪糟,第一次做,味道有些酸了,但总的来说挺成功。所以这个年他们俩过得格外丰盛,从年三十到初七,一直在吃吃喝喝。
有一天晚上他们都喝得有点醉,手牵手在院里散步。走到一处,就一同回忆起以前的事,这里,卓立东的妈妈和几位阿姨踢毽子;这里,谢川的妈妈架起炉子熏腊肠;这里,卓立东和一个攀枝花男孩打过架;这里,几位爷爷奶奶支起小桌打麻将……
冬天的夜风吹得脸上凉冰冰,只有牵在一起的手是温暖的。他们说起这些人,那个谁癌症去世,那个谁跟孩子去内蒙之后音信全无,那个谁前两年还能下楼这两年听说完全瘫痪了,那个谁还偶尔碰见……他们闭上眼,还能看见许多年前的情景,还能听见那些人说四川话时的口音。那些人现在去哪了?他们已死了大半了吧。
最后,在曾经的锅炉房、后来的停车场,谢川把父母去世的原因告诉卓立东。那一段撕心裂肺的记忆,被他轻声讲述出来,声音轻得像要飘散在风里。
卓立东听罢,攥紧谢川的手,说:“以后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然后他们拥抱在一起,他们不言不语地拥抱了很久,直到月亮升至头顶,以柔和的月光抚摸他们,他们才一起回家。他们都知道,虽然遗憾永远是遗憾,废墟永远是废墟。但他们已经决定,相爱,相互陪伴,共同栖息于他们的家和记忆。
虽然他们已经风尘仆仆、伤痕累累。
但他们终于还是,一起,降落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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