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教育,而他能得到学士的学位完全是他的这个朋友的帮助。然而洵白也并不是富商或阔人的子弟,他的帮助他,却是把个人的普通费用分做两个人用的。那时,洵白之所以要到饭厅去吃饭,只因为吃饭之后还可以悄悄地把两块馒头带回来给他。他是如此地把愁人的学士年限念完的。这时他想到这张当票上便拍着洵白的肩膀说:
“好象我从前很压迫你。”
他的朋友却自然地笑着回答:
“我只觉得我从前有点怕你。”
于是这两个朋友又谈到别后的种种生活上。
叶平问他:
“我听说,或者看见什么地方抓了共产党,我就非常替你担心。你遇过危险么?”
可是洵白的嘴角上却浮着毫不在乎的微笑,说:
“我自己倒不觉得,也许是天天都在危险中的缘故。”
叶平想了想,带着种倾心和赞叹的神气说:
“你们的精神真可佩服。”
“不过牺牲的真多。”
“这是必然的。”
“我们的朋友也死得不少。张苹我,凌明,还有杨之,他们都牺牲了。还有,从前和我们住在个寝室的翟少强,听说是关在牢里的,也许这时已经枪毙了。”
叶平沉了声音说:
“真惨呵!”
然而洵白却改正的回了他句:
“牺牲本不算什么。”
叶平于是接着说:
“无论如何——的确是——无论如何,在第三者的眼中,这种牺牲总是太怕人了。虽然我不了解马克思——不,我可以说简直没有读过他的书,但是我认为现在的社会是已经到根本动摇的时代了,应该有种思想把它变个新局面。”
洵白微笑地听,面问:
“你现在看不看社会科学的书?”
“有时看点,不过并不是系统的。”
“你最近还作诗么?”
“不作了,诗这东西根本就没有用处。”
“那末作些什么呢?你的来信总不说到这些。”
“编讲义,上课,拿薪水——就作这些事。”
“你的性格真的还没有改。”
“我不是已对你说过么,我仍然是从前的我,所不同的只是多长几根胡子罢了。”
他的朋友注意地看了他的脸,便笑着说:
“你把胡子留起来倒不错。”
“为什么?”
“更尊严点。”
“不过,留起胡子便不能讲恋爱了,中国的女人是只喜欢小白脸的。”
他的朋友笑着而且带点滑稽的问:
“你不是反对恋爱的么?”
“我并不想恋爱——对于恋爱我还是坚持我从前的主张:恋爱多麻烦!尤其是结果是生儿子,更没有趣味!”说了便问他的朋友:“你呢?”
“我没有想到,因为我的工作太忙了。”
“你们同志中,我想恋爱的观念是更其解放的。”
“在理论方面是不错的。然而在实际上,为了受整个社会限制的关系,谁也不能是最理想的。”
“我觉得男女都是独身好——因为独身比同居自由得多。”
但他的朋友不继续谈恋爱问题,只问他编讲义和上课之后还作些什么事,是不是还象从前那样地个人跑到陶然亭去,或者公主坟。
“都不去。”
“未必个人老呆在屋子里?”
“没有事的时候,”这是带着深思的笑意说:“我常常到西城去。”
“为什么?”
“到个朋友那里闲谈。”
“是谁?”
叶平便愉快地笑着告诉他,说他在三个月以前,在人的社会中发现了个奇迹——个小说中的人物,个戏剧中的主人公,就是在现代新妇女中的个特色女人。她完全是个未来新女性的典型。她的性格充满着生命的力。她的情感非常热烈,但又十分细致。她的聪明是惊人的,却不表现在过分的动作上。她有种使人看见她便不想就和她分离的力量。她给人的刺激是美感的。她对于各方面的思想都有相当的认识。她很喜欢文学,她并且对于艺术也很了解。她常常批评法国人的文学太轻浮了,不如德国的沉毅和俄国的有力。可惜她只懂得英文。她常常说她如果能直接看俄文的书,她必定更喜欢俄国的作品。她有句极其有趣的比喻:人应该把未来主义当作父亲,和文学亲嘴。她的确非常懂得做人而且非常懂得生活的。如果看见她,听了她的谈话——只管所谈的是件顶琐碎顶不重要的事,而不想到她是个不凡的女人是没有的。她能够使初见面的人不知为什么缘故就和她非常了解了。
他的朋友忽然开玩笑的样子打断他的话:
“那末你的恋爱观念要动摇了。”
“不会的,”他郑重的说:“她给我的印象完全不是女人的印象。我只觉得她是种典型。我除了表示惊讶的敬意之外没有别的。我并且——”他停顿下又接着说他不愿意任何人把她当做个普通的爱人,所以他对于她的丈夫——帝国大学的法律博士,目下党国的要人,市政府的重要角色——就是那个曾称呼他“拜伦”的徐大齐先生表示了反感。
他攻讦的说:“他不配了解她,因为他从前只知道‘根据法律第几条’,现在也不过多懂了点‘三民主义’,他在会场中念‘遗嘱’是特别大声的。”
他的朋友带点笑意地听着他说,在心里却觉得他未免太崇拜这个女人了。
这时马车已穿过了道厚厚的红墙,并且拐了弯,从道石桥转到河沿上,直顺着排光着枝的柳树跑去。许多黑影和小小黯清的街灯从车篷边晃着过去,有时北风带着残雪打到车篷上发响,并且特别明亮的个桃形的电灯也浮鸥似的闪就往后去了。叶平便忙伸出头来去向车夫说:
“到了。那里——”
车夫便立刻收紧了缰带,马车便退走了两步,在个朱红漆大门口,在盏印着“大明公寓”的电灯下,停住了。
他拉着他的朋友直往里去。
“这公寓很阔。”
“并且,”他微笑着回答:“我的房间比从前的寝室也‘贵族’多了。”
三
清早,徐大齐先生到市政府开会议去了,到十二点半钟还不曾回来,素裳女士便人吃了午饭。在餐桌边,她不自觉的又觉得寂寞起来。她觉得在间如此高大的餐厅里,在如此多样的菜肴前,只个人吃着饭真是太孤单而且太贵族了。于是她的那种近来才有的感想便接着发生了。近来,在餐桌边的寂寞中,她常常感觉得吃饭真是件讨厌的事。真的,如果人不必吃饭那是怎样地快乐。她认为既然人必需吃饭,那末便应该有点趣味,至少不变成日常的苦恼功课。如果人只是为肚子需要东西才吃饭,这实在太无味,太苦,太机械了。她常常觉得自己的吃饭,几几乎和壁炉中添上煤块的意义没有两样的。因此她近来减食了,她拿上筷子就有点厌烦。她差不多眼也不看那桌上排满的各样菜,只是赶忙地扒了半碗饭就走开了。甚至于因为这样的吃饭竟使她感着长久的不快活,所以她离开了餐桌之后还在想:
“多末腻人阿,那每餐必备的红烧蹄膀!”
这时候她是斜身地躺在她的床上,手腕压着两个鸭绒枕头,眼睛发呆地看着杏黄|色的墙上,因了吃饭的缘故而联想了许多的事情。她开始很理性地分析她对于吃饭生着反感的缘因,然,而这分析的结果却使她有点伤感了。她觉得徐大齐离开她的辰光实在太多了。他常常从早上出去直到半夜才回来的,而且回来就躺在床上打鼾。他真的有这样多的公务?他不应该为她的寂寞而拒绝些应酬?他总是天到晚的忙。真的,他想念着她的辰光简直少极了,他差不多把整个的心思和时间都耗费在他的句心斗角的政治活动上。他居然在生活中把她的爱情看做不怎么重要了。但是她又想着如果她不是住在这阔气的洋楼中,如果她是眼务于社会的事业上,如果她的时间是支配在工作中,她定不会感到这种寂寞,和发生了这种种浅薄的感想。于是她微微叹息的想着:
“我应该有点工作,无论什么工作都行。”
然而她想妇女在这社会中的生活地位,便不得不承认几乎是全部的女人还靠着男人而度过了生的。并且就是在托福于“三民主义”的革命成功中,所谓妇女运动得了优越的结果,也不过在许多官僚中添上女官僚罢了。或者在男同志中选上个很好的丈夫便放弃了工作的。似乎女人全不想这社会的各种责任是也应该负在自己的肩上,至少不要由男人的领导而干着妇女运动的。然而中国的女人不仍然遗传着根性的懦弱,虚荣,懒惰么?女人在社会失去各种生活的地位,从女人自己来看,是应该自己负责的。因此她自己想:“除了当教员”想着她又觉得这只是种毫无生气的躲避的职业。于是她想她在这社会上的意义也和其他的女人样等于零了。她不禁的有点愤慨起来。但不久她觉得这些空空的感想是无用的。于是为平静起见,便顺手拿了本小说《马丹波娃利》。
这本福罗倍尔的名著,在三年前她曾经看过的,但是她好象从前是忽略了许多,所以她便用心的看了起来。
当她看完了这本书,静静地思索了,她便非常遗憾这法国的个出色的文豪却写出如此个女人。这马丹波娃利,实在并不是个能使人敬重甚至于能使人同情的,因为这女人除了羡慕富华生活之外没有别的思想,并且所需要的恋爱也只是为满足虚荣的欲望而且发展到变态的了。虽然福罗倍尔并不对于她表示同情,但也没有加以攻击,因此她非常怀疑这成为法国十九世纪文学权威的作家为什么要耗费二十多万字写出这么个医生的妻子。于是她认为在这本《马丹波娃利》书中,福罗倍尔的文字精致和描写深入的艺术是成功,但在文学的创造上他是完全失败了,所以他只是十九世纪的法国作家,不能成为这人类中个永恒不朽的领导着人生的伟人。因此他想到了许多欧洲的名著,而这些名盛时的作家所写出的女人差不多都是极其平凡而且使人轻视和厌恶的,直至于法郎士的心目中的女人也不能超过德海司的典型。于是她觉得,如果她也写小说,如果她小说中有个女主人公,她定把这女人写成非常了不起,非常能使人尊重和敬爱的
她想着,她觉得很有创造出个不凡女人的勇气。末了,她从床上起来,忽然在面纤尘不染的衣镜中,看见她自己的脸上发着因思想兴奋的种鲜红,她用手心摸了下,那皮肤有点烧热了。
她喝了杯白开水,坐到挨近盆蜡梅的大椅上,继续地想着她的创作,她完全沉思了。
但她刚刚想好了个还不十分妥贴的题目,她的旧同学沈晓芝便下推开门,气色蓬勃地进来了。
“我算定你在家。”她嚷着,面把骆驼毛的领子翻下去,脱了手套。
素裳在眼中,看出她的这个同学今天定遇了可喜的事,否则她不会如此发疯似的快活,因为她平素为人是非常稳重的,她甚至于因为恐怕生小孩子便不敢和她的爱人同居。
“你定又接了两封情书。”
“别开玩笑。”沈晓芝正经地笑着说:“他今天没有来信:我也不要他来信。”
“又闹些什么?”
“他近来的信写得肉麻死了。”
素裳对于这个同学的中庸主义的恋爱是很反对的,她常常都在进着忠告,主张既然恋爱着便应该懂得恋爱的味,纵然是苦味也应当尝尝,否则便不必恋爱。如果两个人相好,又为了怕生小孩子的缘故而分离着,这是反乎本能的。然而她的同学却没有这种勇气,虽然觉得每天两个人跑来跑去是很麻烦的。所以素裳这时又向她说:
“同居便不会写信了。”
但是沈晓芝不回答,只笑着,并且重新兴奋地大声说:
“我们看美术展览会去!”
“在那里?”
“中山公园。去不去?我是特别来邀你的!”
“去,”她回答说,“为了你近来对于美术的兴趣也得去的。”
沈晓芝便欢欢喜喜地替她开了衣柜,取件黑貂皮的大氅披到她身上,等着她套上鞋套子。这两个女朋友看下镜子里的影,便走了。
外面充满着冷风。天是阴阴的,马上就要沉下来的样子。那密布的冻云中,似乎已隐隐地落下雪花来。到公园里面,空中便纷纷地飘着白色的小点,而且轻轻的积在许多枯枝上。
那美术展览会里也充满着严冷的空气。看画的人少极了。展览着国画的地方竟连个人也没有,所以幅胭脂般的牡丹花更显得红艳了。看了这些鸟呀花呀孔雀呀的红红绿绿的国画之后,素裳便向着她的同伴问:
“好么?”
沈晓芝含笑地摇了头,说:
“大约我也画得出来。”虽然她很知道她自己刚则学了三个月的水彩画。
“对了,这些画只是些颜色。”说着便拐个弯去看西洋画。
陈列着画的地方好多了。看画的人也有好几个,作品是比国画要多到三倍的。然而这些名为印象派,象征派,写实派,这些各有来源的西洋画,也不能使素裳感到比较的满意。虽然她的同伴曾指着幅涂着非常之厚的油画,说:“这幅好!”她也仍然觉得这只是些油膏,并不是画,因为那上面的“乞丐”,点也找不出属于乞丐的种种。在这些西洋画中,几乎可以代表西洋画的倾向,便是最引人注意的赤裸裸的女体画。但这些女体画不但都不美,简直没有使人引起美感的地方。虽然有个作家很大胆地在两条精光的腿中间画了团黑,可是这表现,似乎反把女体的美糟蹋了。其次在西洋画中也占有势力的是写生画——房子,树,树,房子,无论这些画标题得怎样优雅,都和那些女体画样,除了在作家自己成为奇货之外是点意义也没有的。素裳对于其余的画像等等便不想看了。她说:
“走罢。”
沈晓芝正观赏着个猴子吊在柳树上。
于是她们又拐了弯,这是古画陈列的地方了。
素裳第眼便看见了叶平在幅八大山人的山水画前面,低声地向着他身旁的个人说话。那个人比他高点,也强健点,穿着黑灰色的西装大氅,并且旧到有点破烂了。于是她走上去,刚刚走到他身边,他便警觉地转过身,笑着脸说:
“哦你来了”
“因为你在这里,”素裳笑着说。
叶平便忙着介绍:
“这是素裳女士!这是沈晓芝女士!这是施洵白先生!”他的脸上便现出十分愉快的笑意。
素裳便向这个生人点了头,且问:
“昨夜才到的,是么?”
“也可以说今天,因为是点钟——”
于是她忽然无意地,发现洵白在说话中有种吸人注意的神气,种至少是属于沉静的美。她并且觉得他的眼睛是双充满着思想和智慧的眼睛;他的脸的轮廓也是很不凡的好象从他身上的任何部分都隐现着种高尚的人格。这时她听见了清晰而又稳重的声音:
“来看了好久?”
“才来;不过差不多都看够了。”
洵白便会意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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