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并没有做过什么梦。可是梦话呢?这自然有它的根据。她觉得梦话是种心的秘密的显露,是许多意象从潜在意识中的表现,那末那所说的梦话是怎样的语言呢?照她这近来的思想和心理,那梦话,只是各种对于洵白的怀念,这反映,是毫无疑义的,证明了种她对于他的倾向。虽然她并没有揣想出她究竟说了怎样的梦话,但她从理性上分析的结果,似乎已不必否认她已经开始了新的爱情,在她的情感中便流荡着欢喜而同时又带点害怕了,因为她不知道那个“康敏尼斯特”是不是也把恋爱认为人生许多意义中的另种意义。这时,既然她自己承认了这种变动,接着她便反复去搜寻她和徐大齐之间的存在,在结果,她觉得他在三年前种在她心中的爱情之火,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熄灭了,她和他应该从两性的共同生活上解除关系,而现在还同居着,这是毫无意义而且是极其不能够的。于是她认为应该就把她的这种在最近才发觉的事体公布出去,无论先告诉徐大齐,或者先告诉洵白。
但这时她已经很倦了,这也许是因为昨夜睡得不安宁和今天起得太早的缘故,所以她连打了两个呵欠,伸了腰,眼泪水挤到眼角来了。她看看徐大齐,他是闭着眼睛,似乎在舒服中已经朦胧的样子,她便又站到窗前去。雪花仍然缤纷的落着。地上和瓦上都没有点空隙了。马路上的行人被四周的雪花遮蔽着,隐约地现出个活动的影子,却不象是个走路的人。不见有只鸟儿在空中飞翔着。真的,雪花把切都掩没了。
“雪虽然柔软,可是大起来,却也有它的力量。”她面想着,面就觉得她的心空荡起来。这是奇怪的!她从没有象这样的感到渺茫过。尤其在她信仰唯物主义以后,她对于切的观念都是乐观的,有为的,差不多她全部的哲学便是种积极的信念。她是极端鄙视那意志的动摇,和种懦弱的情感使精神趋向颓废的。可是她这时却感到有点哀伤的情绪了,这感觉,是由于她想到她自己以后的生活,并且是由于她不知道而且无从揣想她以后是怎样的生活而起的。虽然她很早就对现在的生活生着反感,至于觉得必须去开始个新的生活,但这样的新生活究竟是怎样的呢?未必爱了洵白甚至于和他同居便算新的生活么?她很清白的认为她所奢望的新生活并不是这样的狭义。她的新生活是应该包含着更大意义的范围。那她毫无疑义的,唯的,便是实践她的思想而去实际的工作了。然而她对于这实际的工作没有点经验,并且也没有人指导她,难道她只能去做些拿着粉笔到处在墙上写着“打倒帝国主义”的工作么?她的思想——至少她的志愿要她做些与社会有较大的意义的工作。她已经把这种工作肯定了她此后的生的。她现在是向着这工作而起首彷徨了,同时她热望着个从这种彷徨中把她救援出来,使她走向那路上去的人。
最后她忽然遗忘似的想起了。
“呀,洵白是可以的!他是——”想起来,她的意志便立刻坚强起来,似乎她的精神,她的生命,又重新有了发展的地方,她的刚刚带点哀伤的心又充满着团跳跃的欢喜了。于是她忘了落雪天气的冷,只意地希望着他来了。她望着街上,那里只有辆洋车,可是这车子似乎是拉进雪的深处去的。她转过脸看,炉火是兴旺的,红的火焰正在飞腾着,在这暖气中徐大齐已响出点鼾声了。
她看到那本日文读本,便想:
“六个月,无论如何,我非把日文学好,非能看社会科学的书不可。”
她又坐到椅子上,又默想了遍拼音,面在想念:
“他下午四点钟才得来的!”
然而当壁钟清亮的响了十下之后,大约还不到十点十分的时候,个人影子忽然到房门边,使她猛然吃了惊。
“哦”她欢喜的叫,站了起来,和洵白握着手。“我怎么没有听见你的脚步声音?”
徐大齐被她的声浪扰醒了,擦下眼睛,便翻身起来,也伸手和洵白的手握了下,看着他的身上说:
“好大的雪”
的确,在洵白的呢帽上和大氅上,还积留着层厚的雪花,虽然有部分正因了这房里的暖气而溶化着。
他面抖着帽子面随便的说:
“对了,今天的雪下得不小。”
素裳便要他坐到火炉边去,因为当她和他握手的时候,她简直感到他的全身都要冻坏了。
徐大齐又接下说:
“北方只有雪是顶美的了。如同变幻不测的云是南方的特色。”
洵白也只好说:
“是的。徐先生喜欢雪呢,还是南方的云?”
“各有各的好处。我差不多都喜欢。只有灰尘才使人讨厌的。”
“不,”素裳故意地搭讪说:“我觉得灰尘也有它的好处。”因为她不欢喜徐大齐的多谈,她只想和洵白单独在块的。
徐大齐却做出诧异的样子问:
“为什么?”
“不为什么。”
“总有点缘故。”
“没有。”
徐大齐便笑了起来,他觉得她好象生了气,成心和他捣乱似的。他又接着和洵白谈话下去了。他又轻轻地找上了个问题,问:
“施先生在北平还有些时候吧?”
洵白烤着火回答:
“不久就要走了。”
“又回到上海去么?”
“预备到欧洲去。”
徐大齐又得了谈话的机会似的接下问:
“到英国?到美国?”
“想是到美国。”
“很好,”徐大齐称赞似的说:“可以看看美国的拜金主义。”接着他从这拜金主义说到美国的社会生活,美国的经济状况,美国的外交政策,美国的国际地位,美国和中国的种种关系,似乎他是个研究美国的各种学者。洵白呢,他对于这个雄谈的政治家的言论是听得太多了,他怀疑他是有意把那谈话做为空闲的消遣,否则他不能如此地说了又说,象条缺口的河流,不息的流着水。
最后从第九旅旅部来了电话,这才把徐大齐的谈话打断了,但他站起来却又保留了这个权利:
“好的,回头再谈吧。”
素裳便立刻大声的说:
“我马上就要学日文呢。”
徐大齐走去之后她便问:
“你喜欢和他谈话么?”
“谈谈也很好的,”洵白回答说,并且站起来,离开了壁炉前。“从他的谈话中,可以更知道些现政治的情形,”接着便微笑的问:“你呢,把拼音学会了没有?”
“教得太少了。”她说:“并且昨天缺了课,我自己非常不愿意。”
徐大齐又进来了,在手指间挟着枝雪茄烟。素裳便赶紧拿了日文读本,做出就要上课的模样。
“我不扰你。”他接着又向洵白说:“就在这里吃午饭,不要客气。”面吸着烟,吐着烟丝,走到他的换衣室去了。
这个书房里,便只剩下两个人了。他们就又非常愉快地谈了起来。直谈到点多钟之后,素裳才翻开日文读书,听着洵白教她些短句。
并且在这天下午,因为徐大齐和那个任刚旅长出去了,素裳便留住洵白,两个人又同时坐在壁炉前,不间断地说着话。
当洵白回到西城去的时候,在纷纷的雪花中,天色已经薄暮了。马路上没有个行人,也没有辆洋车,只是静悄悄的现着片白茫茫的。在个黑的影子从这雪地上慢慢地隐没之后,素裳还倚着向街的窗台上,沉思着:
“冷啊!”
最后她觉到壁炉中的火要熄去了,便去添了煤,在心里却不住的想:
“我应该把这些情形告诉他”
雪已经停止了。天气是个清明的天气。太阳光灿烂地晒到素裳的身上,使她生了春天似的温柔的感觉,似乎连炉火也不必生了。
她坐在她的写字台前,拿着日文读本,练习了几遍之后便丢开了。她不自然的又回想着她昨夜里所做的梦。这个梦已经无须分析了,那是极其显明的,她不能不承认是因为她怀念着洵白的缘故。虽然开始做梦的时间,和洵白回到西城的时候距离并不很远,但是她的怀念是超过这时间的。在洵白的影子刚刚从雪地上远了去,不见了,她便觉得彼此之间的隔绝是很久了,以致她上床,睡着,便看见了他,并且在他的两个眸子中闪着她的影子,还把只手握着她,最后是猛然把她抱着,似乎她的灵魂就在那有力的臂膊中跳跃着而至于溶化了。
在她正沉思于这个梦的浓烈和心动的所在,她忽然听见楼梯上响起又快又重,纷飞的脚步,以及些尖利的笑声。接着她的房门被推开了,她先看见了夏克英,其次是蔡吟冰,最末了是沈晓芝。这三个朋友的手上都提着双溜冰鞋,差不多脸上也都现着溜冰的喜色。夏克英跑上去下就抱着她的肩膀,嘻嘻哈哈的说:
“你看,”她指着沈晓芝的肚子,“有点不同没有?”
素裳已经看见了她所忽略的那肚子,至少是怀妊三个月的模样。她便向晓芝笑着说:
“怎么样?不听我的话?我不是对你说过,本能的要求终久要达到满足的,你不信。现在你看——到底还同居不同居?”
夏克英和蔡吟冰又重新笑起来了。
沈晓芝便装做坦然的说:
“算是我的失败不过我还是不想同居。”
“以后呢?”蔡吟冰开玩笑的说:“未必每次吃药?”
“生小孩子,生就是的。”沈晓芝忽然变成勇敢了。
接着夏克英便告诉素裳,说今天北海开化装溜冰大会,她们特来邀她去,并且马上就走。
“你的溜冰鞋呢?”蔡吟冰焦急的说,把眼睛到处去望。
素裳不想去,并且她不愿意溜冰,她所需要的只是种安静,在这安静中沉思着她的切。所以她回答:
“你们去好了。”
“为什么你不去?”夏克英诧异的问。
“我要学日文。”
“你从什么时候学起?”沈晓芝也接着惊讶了。
“才学两天,”
蔡吟冰便得意的叫了起来:
“呵,这不是个重要理由!”
这三个朋友便又同力的邀她,说,如果她不去,她们也不想去了,并且因年纪小些的缘故,还放懒似的把件大氅硬披到她身上,沈晓芝又将手套给她。蔡吟冰便跑去告诉汽车夫预备开车,这辆汽车又是追随着她的那个任刚旅长送过来的。素裳被迫不过的说。
“好的,陪你们去,小孩子!不过我到三点钟非回来不可的。”
于是她和她们到了北海。
北海的门前已扎着个彩牌了。数不清的汽车,马车,洋车,挤满了三座门的马路上。进门,那片白的,亮晶晶的雪景,真美得使人眩目了。太阳从雪上闪出点点的,细小的银色的闪光,好象这大地上的切都装饰着小星点。许多鸟儿高鸣着,各种清脆的声音流荡在澄清的空间。天是蓝到透顶了,似乎没有种颜色能比它更蓝的。从这些红色屋檐边,积雪的柳枝上,滴下来的雪水的细点,如同珍珠似的在阳光中眩耀着。白色大理石的桥栏上挂着些红色的灯,在微风中飘摇着。满地上都印着宽底皮鞋和高底皮鞋的脚印。每个游人的鞋底上都带着些雪。有个小孩子天真地把他的脸在雪地上印了个模型。在假山上,几个小姑娘摊着雪游戏。切大大小小的游人都现着高兴的脸。这雪景把公园变成热闹了。
素裳和她的朋友们走到漪澜堂,这里的游人更显得拥挤不开了,几乎眼看过去都只见帽子的。围着石栏边的茶桌已没有个空位了。大家在看着别人溜冰。那片空阔的,在夏天开满着荷花的池子上,平平的结着冰,冰上面插着各样各式的小旗子,许多男人和女人就在这红红绿绿的周围中跑着,做出各种溜冰的姿态。其中个女人跌了脚的时候,掌声和笑声便哄然了。
“我们下去吧,”夏克英说。
“好的,”沈晓芝和蔡吟冰同意了。
素裳便个人站在个石阶上。她看着夏克英虽然还不如沈晓芝懂得溜冰,但是她的胆子最大,她不怕跌死的拼命的溜,溜得又快。又常常突然地打了回旋。沈晓芝却慢慢的溜,把两只长手臂前后分开着,很美地做出象只糊蝶的姿态。蔡吟冰是刚学的,她穿着溜冰鞋还不很自由,似乎在光溜溜的冰上有点害怕,常常溜了几步便又坐到椅子上,所以当个男人故意急骤地从她身边脚溜过去,便把她吓了跳而几乎跌倒了,夏克英便远远的向她作个嘲笑的样子。
在这个溜冰场中,自从夏克英参加以后,空气便变样了,切在休息的男人又开始跑着,而且只追随着她人,似乎她人领导着这许多溜冰群众。在她得意地拌倒了个男人,笑声和掌声便响了许久。最后她休息了,于是这活动着人体的溜冰场上便立刻现出寂寞来,因为许多男人也都擦着汗坐到椅子上了。
素裳看着她得意的笑脸,说:
“你真风头”
“玩玩罢了,至多只是我自己快活。”
这时沈晓芝扶着蔡吟冰又跑去,她们用条花手巾向素裳告别似的飘着。隔了会夏克英也站起来跑去了。这次在她又有意地伴倒了两个男人之后,其中的个在手肘上流出了些血,这才满足地穿上那高跟黑皮鞋,跑上石阶来。素裳便说:
“这里人太多,我们到五龙亭去,走会我就要回去了。”
当她们走出漪澜堂,转了个弯,正要穿过濠濮的时候,夏克英便指着手大声的叫:
“叶平!”
在许多树丛中,叶平已看到她们了,正微笑着走向这边来。于是在素裳眼中,她忽然看见了个出她意外的,而使她感到无限欣悦的影子,在叶平身旁观着洵白。
叶平走近来便说:
“你们也来溜冰么?”
“你呢?”沈晓芝问。
“我来看你们溜。”
“我们不是溜给你们看的。”夏克英立刻回答。
叶平便接着问她:
“你是化装之后才溜是不是?你装个西班牙牧人么?”
“我装你。”
“我不值得装。”接着又问沈晓芝:“你呢,你预备装什么呢,装个三民主义的女同志?”
“怎么,你今天老喜欢开玩笑?”沈晓芝说。
蔡吟冰便告诉他,说:
“我们已经溜过了。”
在叶平和她们谈话之中,素裳便握着洵白的手说了许多话,然后她向她们介绍说:
“施洵白先生!”说着时,好象这几个字很给她感动似的。
于是这些人便路走了。
当看见那五个亭子时候,素裳便提议说:
“我们分开走好了,点钟之后在第三个亭子上相会。”
夏克英便首先赞成,因为她单独的走,她至少可以玩玩男人的。
然而各自分开之后,素裳便走上个满着积雪的山坡去,在那里,她和洵白见面了。似乎他是有意等着她的。这时她的心感到种波动的喜悦。她好象在长久的郁闷中吸着流畅的空气。她的手又和他的手相握着,她几乎只想这握手永远都不要放开,永远让她知道他的手心的热。但这握手终于不知为什么而分开了。于是她望着他,她看见他微笑着,看着远处,好象他的眼光有意躲避她的眼光似的。她想到他在暮色中彳亍地走回去的影子,便问:
“昨天雇到车么?”
洵白摇了头说:
“没有。”
“直走回去?”
“对了。在雪地上走路很有趣味。”
她便接着说:
“还可以使人暖和,是不是?有时在脚步中还可以想到些事情?”
洵白便看了她眼,笑着问:
“你以为在雪地上最宜于想起什么事情?”
“爱情吧。”
“在刮风时候呢?”
“想着最苦恼的事。”
“那末你喜欢下雪——普通人对于刮风都感到讨厌的。”
“不,都样;如果人的心境是样的。”
这时从山坡下走上了几个大学生,大家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们两个,便知趣的走到别处去了,她和他又谈了起来。她差不多把她近来的生活情形完全告诉给他了。又问了他这几天来曾生了什么感想。他回答的是:
“我想我就要离开北平了。”
这句话在另面的意思上使她有点感到不满了。她觉得他好象都不关心她。她认为如果他曾观察到——至少感觉到她的言语和举动上,那末他定会看出——至少是猜出她的心是怎样的倾向。未必她近来的切,他都忽略过去么?但她又自信地承认他并不这样的冷淡。无论如何,在他的种种上,至少在他的眼睛和微笑中,他曾给了她好些——好些说不出的意义。想到他每次回到西城去都带点留恋的样子,她感到幸福似的便向他问:
“什么时候离开呢?明天么,或者后天?”
“说不定,”洵白低了头说。
“未必连自己的行期都不知道?”接着她又故意的问:“有什么事情还没有办妥么?”
洵白忽然笑了起来,看着她,眼光充满着喜悦的。
“有点事情。”他回答说:“不过这种事情还不知怎样。”
“什么事情呢?可不可对人说?”
“当然可以。”
“对我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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