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时代,然而是,由于明显和暗地的,牺牲了无数活跳的生命而得来的个代价。在这个时代里,的确是,所有的情景,宛如许久落着霉雨而忽然看见了灿烂阳光的晴天。
人们呢,也就非常快乐的生活着,为了这平安的生活,在大家的心中都为各人的福利而感戴着创造这福利的那个个最高的人——其余的全忘却了。
社会的建设也从那城市,野外,慢慢的发展到这个平原去。
不久,有个非常富丽堂皇的咖啡馆兼跳舞场,便巍巍然建筑在那个土堆的,已经在满着荆棘的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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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和他的故事
我常常听别人说到我父亲:有的说他是个大傻子,有的说他是个天下最荒唐的人,有的说总而言之人家所说的都没有好话,不是讥讽就是嘲笑。有次养鸡的那个老太婆骂她的小孩子,我记得,她是我们乡里顶凶的老太婆,她开口便用张可怕的脸——
“给你的那个铜子呢?”
“输了。”那孩子显得很害怕。
“输给谁呢?”
“输——输给小二。”
“怎么输的?”
“两条狗打架我说黄的那条打赢,他说不,就这样输给他了。”那孩子面要哭的鼓起嘴。
“你这个小毛虫!”老太婆顺手便是个耳光,接着骂道:“这么点年纪就学坏,长大了,你定是个败家子,也象那个高鼻子似的”所谓高鼻子,这就是般乡人只图自己快活而送给我父亲的绰号。
真的,对于我父亲,全乡的人并没有谁曾生过些敬意——不,简直在人格上连普通的待遇也没有,好象他是个罪不可赦的罪人,什么人只要不象他。便什么都好了。
然而父亲在我的心中,却实在并不同于别人那样的轻视,我看见我父亲,我觉得他可怜了。
父亲的脸总是沉默的,沉默得可怕,轻易看不到他的笑容。他终日工作的辛苦,使得他的眼睛失了充足的光彩。因为他常常蹙着眉头,那额上,便自自然然添出两条很深的皱纹了。我不能在他这样的脸貌上看出使人家侮蔑的证据。并且,父亲纵然是非常寡言,但是并不冷酷,只有次他和母亲生气打破只饭碗之外,我永远觉得父亲是慈爱可亲的。我看见我父亲就欢喜了。
不过人言也总有它的力量。听别人这样那样说,我究竟也对于父亲生过怀疑。我想:为什么人家不说别人的坏话,单单要说父亲个呢?可是看见到父亲,我就觉得这种怀疑是我的罪过,我不该在如此慈爱可亲的父亲面前怀疑他年青时曾做过什么不合人情的事。父亲的确是个好父亲,好人,我这样确定。倘若象父亲这样的人是个坏人,那末全世界的人就没有个好的,我并且想。
虽说我承认我父亲并不是乡人所说的那种人,但人家说到坏处就拿“高鼻子”做比喻,却是永远继续下去了。
这直到有天,我记得,就是那只黄母鸡连生两个蛋的那天。这天天亮太阳就是红的。父亲拿着锄头到菜园里去了。母亲为了病的缘故还躺在床铺上。她把我推醒了,说:
“你也该起来了,狗狗!”
我擦着眼屎回答:“今天不去。”
“为什么?”
“两只母牛全有病,那只公牛又要牵到城里去。”
“那末,”母亲忽然欢喜了。“趁今天,你多睡会吧,好孩子,你天天总没有睡够的!”
我便合上眼睛,然而总不能睡,种习惯把我弄得非醒着不可了,于是我问到父亲。
“到菜园去了。”
想着父亲每天不是到菜园就是到田里去作工,那怜悯他的心情,又油然而生:在我,我是只承认父亲应该在家里享福的,象别的有钱的人在家里享福样。然而父亲是穷人,他只能到田里或菜园去,把锄头掮在白脑壳后面因为他的头发全白了,这就是我很固执地可怜他的缘故。
我这时并且联想到许多人言——那每个字音都是不怀好意的侮蔑,我不禁又怀疑起父亲了。我觉得,倘若这人言是有因的,那末母亲定知道这秘密。
“爸爸是好人,可是全乡的人都讲他不好。”我开头说。
母亲不作声。她用惊疑的眼光看我,大约我说的话太出她意外了。
“人家说到不好的事情就拿他做比喻”
母亲闭起眼睛,想着什么似的。
我又说:“为什么呢,大家都这样鄙视爸爸?为什么他们不鄙视别人?爸爸是好人,我相信——”
母亲把眼睛张开了,望了我眼,便叹了口气。
于是我疑惑了。母亲的这举动,使我不能不猜疑到父亲或者真有了什么故事,为大家所瞧不起的。
我默着。我不想再说什么了。我害怕母亲将说出父亲的什么坏事。我不愿在慈爱可亲的父亲身上发现了永远难忘的秘密。我望着母亲,我希望她告诉我:父亲是怎样值得敬重的人物我又想着许多人言去了。
我面极力保存我的信仰,这就是父亲仍然是个慈爱可亲的父亲。他的那沉默苦闷的脸,那因了辛苦的白头发,便在瞬间全浮到我心上来了。我便又可怜他。我觉得人家的坏话是故意捏造的,捏造的缘故,正是人们容不得有个好人。
然而母亲却开口了,第句她就埋怨说:
“怪得别人么?”
这是怎样种不幸事实的开头呢。我害怕。我不愿父亲变成不是我所敬爱的父亲。我几乎发呆的望着母亲,在我的心中我几乎要哭了,可是母亲并不懂得这意思,她只管说她的感慨。
“只怪他自己!”
显然父亲曾做过什么坏事了。我只想把母亲的嘴掩住,不要她再说出更不好的关于父亲的事情。
可是母亲又说下去了:“自己做的事正应该自己去承受!”她又叹了口气。“女人嫁到这样的男子,真是前世就做过坏梦的女人。”
我吓住了。我真个发呆的望着她。我央告的说:
“不——妈妈,你不要再说下去了。
母亲不理会。也许她并不曾听见我所说的。她又继续她的感慨:
“真的,天下的男人把女人也在内,可没有第二个人比你父亲还会傻的。傻得真岂有此理——
她特别望了我眼
“你以为我冤枉他么?冤枉,点也不。他实在比天下人都傻。我从没有听说过有人会象他那样的荒唐!你想想,孩子,你爸爸做的是什么事情。
“说来年代可久了。那是二十五年前的事——你还没有出世呢——我嫁给你父亲还不到两年。这两年以前的生活却也过得去。这两年以后么,见鬼啦,我永远恨这个傻子,荒唐到出奇的人。我到现在还没有寻死,也就是要恨他才活着的。
“这年是个荒年。真荒得厉害。差不多三个月不下滴雨。把水龙神游街了五次,并且把天后娘娘也请出官来了,然而全白费。那里见滴雨?田干了,池子干了,河水干了,鱼虾也干了。什么都变了模样!树叶是黄的,菜叶是黄的,秧苗也是黄的,石板发烧,木头快要发火了,牲畜拖着舌头病倒了,人也要热的发狂了。那情景,真是,好象什么都要暴动的样子:天也要暴动,地也要暴动到处都是蝗虫。
“直到现在,我还是害怕太阳比害怕死还害怕,说到那年的旱荒,没有个人有胆子再去回想趟。她咽了下口水你——有福气的孩子,没有遇上那种荒年,真是比什么人都有福气的。
“你父亲干的荒唐事就在那时候。这个大傻子,我真不愿讲起他,讲起他来我的心就会不平,我永远不讲他才好。
母亲不自禁的却又讲下去:
“你父亲除了个菜园,个小柴山,是还有三担田的。因为自己有田,所以对于那样的旱天,便格外焦心了。他天天跑到田里去看:那才出地三寸多长的秧慢慢的软了,瘪了,黄了,干了,秋收绝望了。这是何等重大的事情啊,个秋收的绝望!其实还不止没有谷子收,连菜也没有,果木更不用说了——每个枝上都生虫了。
“你父亲整天的叹气:完了,什么都完了!
“不消说,他也和别人样,明知是秧干了,菜黄了,切都死了,纵然下起雨来也没有救了,然而还是希望着下雨的。你父亲希望下雨的心比谁都强。他竟至于发誓说:只要下雨的,把他的寿数减去十年,他也愿意的。
“他的荒唐事就在这希望中发生了。这真是千古没有的荒唐事!你想想看是种什么事呀?
“你父亲正在菜园里,株株的拔去那干死的油菜,那个——我这辈子不会忘记他——那个曾当过刽子手的王大保,他走来了,你父亲便照例向他打招呼。两个人便开始谈话了。
“他先说,‘唉!今年天真干得可以!’
“‘可不是?’你父亲回答,‘什么都死了。’
“‘天灾啊!’
“‘谁说不是呢?我们这县从今年起可就穷到底了。’
“‘有田的人也没有米吃’
“‘没有田的人更要饿死了。’
“‘你总可以过得去吧。去年你的田收成很好呀。’
“‘吃两年无论如何是不够的。说不定这田明年也下不得种:太干了,下种也不会出苗的。’
“‘干得奇怪!大约百年所没有的。’
“‘再不下雨,人也要干死了。’
“‘恐怕这个月里面不会下吧。’
“‘不。我想不出三天定会下的。’
“‘怎么见得呢?’
“‘我说不出理由。横直在三天之内定会下的。’
“‘我不信。’
“‘定会的。’
“‘你看这天气,三天之内能下雨么?’
“‘准能够。’
“‘我说,定不会下的。’
“‘定会——’
“‘三天之内能下雨,那才是怪事呢——’
“‘怎么,你不喜欢下雨么?’
“‘为什么说我不喜欢?’
“‘你自己没有田——’
“‘你简直侮辱人’
“‘要是不,为什么你硬说要不会下雨呢?’
“‘看天气是不会下的。’
“‘定会——’
“‘打个睹!’
“‘好的,你说打什么?’
“‘把我的人打进去都行。’
“哪末,你说——’
“‘我有四担田——就是你知道的,我就把这四担田和你打赌。’
“‘那我只有三担田。’
“‘添上你的那个柴山好了。’
“‘好的’
“‘说赌就是真赌。’
“‘不要脸的人才会反悔。’
“其实你父亲并不想赢人家的田。他只是相信他自己所觉得的,三天之内的下雨。
“谁知三天过去了,满天空还是火热的,不但不下雨,连块象要下雨的云都没有。这三天的最后天,你父亲真颓丧得象个什么,不吃饭,也不到田里去,只在房里独自地烦恼,愤怒得几乎要发疯了。
“于是第四天清早,那个王大保就来了,他开头说:“打赌的事情你大约已经忘记了!’
“‘谁忘记呢!’你父亲的生性是不肯受点儿委曲的。
“‘那末这三天中你看见过下雨么?’
“你父亲不作声。
“他又说:‘那个赌算是真赌还是假赌?’
“你父亲望着他。
“‘不要脸的人才会反悔——这是你自己说的话呀。’王大保冷冷的笑。
“‘我反悔过没有?’你父亲动气了。
“‘不反悔那就得实行我们的打赌。’
“‘大丈夫言既出——破产算个什么呢。’你父亲便去拿田契。
“唉!母亲特别感慨了这是什么事情啊。我的天!为了讲笑话样的打赌,就真的把仅有的三担田输给别人么?没有人干过的事!那时候我和你父亲争执了半天,我死命不让他把田契拿去,可是他终于把我推倒,伸腿就跑开了。
“我是个女人,女人能够做什么事呢?我只有哭了。眼泪好几天没有干。可是流泪又有什么用处呢?
“你父亲——这个荒唐鬼——大大方方的就把个小柴山和三担田给人家去了。自己祖业已成为别人的财产了。什么事只有男子才干得出来的。我有什么能力?个女人,女人固然是男子所喜欢的,但是女人要男子不做他任意的事情可不行。我哭,哭也没有用;我恨,恨死他,还不是空的。
“啊,我记起了,我和你父亲还打了场架呢。
“他说:‘与其让别人说我放赖,说我是个打不起赌的怯汉,与其受这种羞辱,我宁肯做叫化子或是饿死的!’
“然而结果呢?把柴山给人家了,把田也给人家了,还不是什么人都说你父亲的坏话?这个傻子”
母亲把话停住,我看见她的眼泪慢慢的流出来。
“要不是,”她又说,“我们也不会这样苦呀。”声音是呜咽了。
我害怕母亲的哭,便悄悄的跑下楼去。
这天的下午我看见到父亲,我便问:
“爸爸,你从前曾和个刽子手打赌,是不是?”
父亲吃了惊。
“听谁说的?”他的脸忽然阴郁了。
“人家都说你不好,所以我问母亲,母亲告诉我的。”
父亲的眉头紧蹙起来,闭起眼睛,显得万分难过的样子。
“对了,爸爸曾有过这么回事。”他轻轻的拍下我的肩旁说,“这都是爸爸的错处,害得你母亲吃苦,害得你到现在还替人家看牛”
父亲想哭似的默着走去了。
从这时起我便觉得我父亲是个非凡的人物。而这故事便是证明他非凡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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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敏先生的功课
闹钟响起来了。
这是下午八半点钟。每天到这个时候,因了闹钟的响声,子敏先生便想起件事——虽说是每天定要做的事情,但在这钟声未响之前,却实在没有想到的。所以用闹钟,也正为的是这个缘故:使他重新记起了那件事。
他本来很舒服的靠在张大椅上,看着张群芳画报,而眼睛不动的,正入神在个电影女明星的像片上面。大约这像片的眉眼之间,颇合于他赏美的观念或肉欲的情趣,即在那入神的脸上,更恍然是受了迷惑,现着心荡的模样。所以闹钟的响声,已响到他的耳里,却只是懒懒的抬起头,投了下嫌厌的眼光,便又细细地去看那女明星的嘴角,好象这钟声并不是为他才响的。
直到闹钟的响声停止了——停止了许久,子敏先生才难舍而又动情的,向那女明星像片的颊上接了个吻,丢下画报,带点莫奈何的神气走到桌前去,张排满着女人像片的写字桌。这些像片中的女人,几乎每个,和子敏先生曾有过关系的,因此这时候在他的眼底,便好象都微笑起来,而且显得要活动似的争着他的宠爱。为了这些女人,子敏先生又有点笑意了。
但是他坐下了之后,看见那只闹钟,圆圆的,象嘲笑的脸的闹钟,便重新不耐烦起来,把那时时都在注意着动作的眉毛也皱成很难看的样子。
“唉,真讨厌!
虽说这样想,却仍然开始去做他每天这时候所必须做的事情。他从抽屉里拿了信封和信纸。
在他的脸前,那美的,浅湖色的信纸,平平的舒展着;墨水盒也打开了;笔管也握在手指间了,而且笔尖已沾了墨水;切——好象连那盏电灯也都在等待着他,要他非立刻从事于这种事情不可。子敏先生便更觉得这事情的讨厌。
他的心,是只想把这事情——不,与其说是件事情,倒不如说是门功课,简直等于功课的每天必须写给他太太的信,从他的生活中去掉,好象从枝蔷薇花上去掉了团蛛丝。假使真的把这蛛丝去掉,他想,那末蔷薇花定显得更灿烂。可是他不能够——因为如果他不每天写信给她,那个生怕丈夫同别的女人相好的女人,是马上会从家里动身,找到他这里来的。并且“隔天不写信,我准来!”这句话记在他的头脑里,还是非常有声色的。那末,与其让她来,倒不如每天写信的好,是显明的事。子敏先生于是决定了:
“罢,写算了!”
既下了决心,便重新沾了墨水,想了想,写道:
兰波我爱!
我多么的相念你,唉,我说不出我的想念呵!倘若你知道我因为想你
念你,直到这时候——是十二点半钟了,还不能入睡,终于又从床上爬起
来给你写信,你应该给我多少个吻呢?说到你给我的吻,你看,我的心是
怎样的跳跃起来了,几乎象鸟儿似的要飞出我的胸中。其实它能够象个
鸟儿倒好了,因为鸟儿是自由的,可以到处飞,那末我的心就会立刻和你
的心接吻起来了。现在我还不是只鸟儿,你说是不是?
子敏先生把笔停住了,他从头看这上面所写的段,并且无声的念着,觉得很满意,便不禁地忽然微笑起来,于是又沾了墨水,接着写道:
兰!我昨夜又梦见你,在给你写完信不很久的时候,你想想,我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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