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开船迟了时刻。”
“是谁这样的?”
“那些——”
帐房先生便用手指着官仓,房仓,和吊铺。然而这些客人,在发现外国人进来的时候,也不知是什么心理,便各自关起门,住吊铺的也躺下去把棉被盖到脸,每个人也象要避免种危险,或表示任何不好的事情都与己无干似的。
“还有——”帐房先生的手又指到那些打统仓票的所谓穷客。
这红鼻子先生把尊严而同时又是轻蔑的眼光向这些和那些毫不经意的看下,随着又格外现出那英格兰土著特有的傲慢的神气。
“象群猪,这蠢货!”对那些穷客发过这判断,红鼻子先生才开始微微的快乐的笑。”
“不准退船票!”
他命令,于是走了;强壮的山东水手又无声的跟在他后面。
帐房先生即得了保障,茶房们也得意的扬眉了。幸而搭客们却无条件的表示了退让,安安静静的各归各的位,纵不断的听见茶房们很难堪的冷语和嘲笑,有时竟至丑骂,也依样严守着纯粹的无抵抗主义了。
能够不发生第二次冲突,不消说,这是在茶房们所夸张的意料之中,同时又是使他们继续着夸张的许多资料。
到夜里,因了红鼻子先生的命令,统仓的大门——其实只有两方尺大的块四四方方的铁板——给锁住了。那些所谓“象群猪”的穷客,便实行象猪般的露宿在船栏边;在那里,他们可以听见那官仓里面的客人从小小的圆窗中流出来的鼾声,或别的声响。
船在呼呼风声中,就肯定的向黑黯的渤海前进。
..《
胡也频作品集黎蒂
她自己名她的名字做黎蒂。
黎蒂,她是孤独地飘泊到北京来的个飘泊者。因为她看见这红墙黄瓦的都城,还是初次,故在此地没有熟人;她所认识的,全是为她自己冷清清地住在公寓里,感到寂寞,无聊,时间悠长和空间压迫的缘故,用这“黎蒂”名字写信给那些曾听说而不曾见过面的献身于艺术的人——是这样认来的几个朋友。像这些朋友,自然,对于她的身世家庭,和其余的切都渺茫极了;他们所明显地知道她的,只是她生得又美丽,又飘逸,又有使人不敢怠慢的庄严和骄傲——除了这些,便是从她闲谈和歌吟里面,辨别出她的声音是属于湖南的腔调了,可是,虽然他们知道她的仅是这些,这些全属于感情外表上的认识,但他们都非常的表现着敬重:因为在她平常说话里,他们觉得她有超越的思想,丰富的学识,和种足使人叹服的豪放和坦白;因此,那先前对于这个奇怪的飘泊的女友所生的许多不好的推测,以及许多过分的怀疑,都倏然消灭了。并且,当他们几个人在处说到她的时候,还常常带着怜惜的意思叹息着——
“黎蒂,她真是个奇怪的女子!”
这句话,在他们每个人的心里都发生了效力,他们的全部思想几乎只被这点点的事情占有去了。因此,为了要解除这个纠缠不决的问题,在这些朋友中,曾有几个自认和她有相当友谊的人,极诚恳的问过她:
“黎蒂!假使你承认没有错认了我们,我希望你这样:你可以告诉你的点历史,让敬爱你的朋友更深的了解你么?”
“不能!”她总是这样的回答,“我是极力的想忘掉我的过去!”接着她便缄默了。
得了这样的个失望,朋友们却以为在她过去的生活里有什么不幸的事,都不愿去触动潜隐在她心中的痛苦,便各自静默着,不再多问了,由是,他们以为像这样个又年青,美丽,又有学识的女子竟已遭遇了不幸的事,觉得宇宙间太惨澹了,叹息着,同时又带些愤怒。虽说其中也有好多人,因为她严守着她过去的切,曾觉得她的神秘,并且疑惑着,不安着,甚至于把她过去的生活,揣想出许许多多异样的不幸可是,到结果,也和别的朋友样,不能确定的带着叹息地懊恼了。
“真奇怪!但也许是我们还不配去了解她!”
在想着她而懊恼时,他们常常说这样的话去宽慰自己。
其实呢,黎蒂,她也的确是个不易给人了解的人;因为她从知道曾存在在这个宇宙间时候,她就没有真切的了解过她自己。她只是沉沦在破灭的希望和无名的悲哀里面,但又不绝地做梦,不停地飘泊,痛惜而终于浪费她的青春和生命总之,为了寻求某种的生活,忽而欢乐,忽又沉郁,她是这样的女子。
她因为带着这样的个命运,无形中便练成了异常刚强果敢善于悲愤而又富有热情的性格。她常常觉得自己的超越,有的是不凡的抱负,聪明,便微微地笑了;但想到她所曾经历的人生道上,和所遭遇的种种使她厌恶悲愤甚至于灰心的事物,便又惨然沉默了。在她沉默时候,她看出这宇宙是片茫茫的沙漠,没有春的温暖,秋的凄清,更没有所谓同情和爱;可是在她倔傲地笑着的时候,她又忘却了切丑陋愚蠢无聊以及人类的卑劣和她自己所有的不幸了,便又迷醉在许许多多像清泉里面的霞彩般的即逝的美梦
因为她的心灵在瞬刻间会变幻出两极端的灰色和灿烂,所以她不能安静于固有的习惯的生活。她是在某个地方住了两个月或竟是两个星期,便感到陈旧,不满和厌烦了,于是又开始飘泊到另生疏的地方去——这样不断地增长她的年岁。同样,她对于朋友,虽说也曾发生相当的友谊和诚意,但不久——也像对于地方样的——便感到感情的疲倦了。总之,简单地说,到了个新的地方,用个新的字名,寻找几个新的朋友,黎蒂是这样的生活着。
她这次飘泊到北京来,又是这种生活的演进了。
北京,像这个古国的都城,虽然她曾觉得有不少异样的意味,但同时也有很多的事情使她觉得讨厌,可悲,和可笑的;因此,要使她发生浓烈的兴趣和难舍的依恋,却也同其他的地方样,在她的眼睛里面,不久就会变成讨厌的件东西了。
至于在北京认识的新朋友,黎蒂对于他们,除了关于她的历史的考察,她依样是坦白豪爽倔骄,和他们谈论切,玩耍切,并且肆意的说着凡是女子多不肯说的话。有次,几个朋友来到她那间小小的寓所,大家闲谈着,好像是从电影公园马路至于抢劫革命战争,但也不知怎的,忽然谈到中国现代妇女的身上了。
“女子只配当姨太太!”她说。
朋友们以为她说这句话的意思,是含着讥诮或愤懑,便都静静地,各用种惊疑的眼光望着她。
“你们不要这样看我,”她泰然地说。“事实确是这样的:现在可说是没有个女子曾独立过!”
“那末,”个朋友因她的态度很温和,故意的质问她:“你为什么不去当姨太太呢?”又带点戏谑。
“我么?”她正经地回答,“我连这样的资格都没有!”于是她又缄默了。
在她的缄默时候,她照样是不愿有个人在她的周围;刺激她的感觉。为了这种无可忍耐的自私,在她低着头追索她的青春欢乐希望以及她的烦恼伤心和怜悯她的不幸的命运里面,她突然昂起头去,坚毅有力的说:
“朋友,你们走吧,我现在是痛恨我自己也居然是人类!”她的眼里充满着泪光。
虽然不认为是侮辱,并且还能深深地原谅她心中的隐痛,但朋友们终因她的悲欢太无常,觉得空气由活泼变成静寂变成严肃,此外还为了不愿增加她的痛苦的缘故,便都默默地走出去了。
“真奇怪!”他们在路上全叹息着。
然而,孤独地坐在静悄悄的房子里,不久,黎蒂又慢慢地感到寂寞了。
于是她又热烈地盼望着任何个朋友来到。
“给我快走吧,你们!”
这是黎蒂常常烦恼地驱逐朋友的话。但说也奇怪。受了这样无端的怠慢,朋友们却都安静的忍受下去,还替她抱着很大的不安,并且彼此暗暗地想,“算是朋友的,是应当使她快活些!”似乎她有种使人不能遗弃的魔力。
在这样的朋友中间,若说比较来得极其诚恳忠实殷勤依恋,差不多把整个热烈真纯的心献给黎蒂的,要算是罗菩了。罗菩,他认识黎蒂的第二天,在太阳的光辉还隐约在云端的时候,便把朵含露的鲜艳的蔷薇,放在个淡青色精致的纸盒里面,送给她;并且,在花枝上头,他是系着张招叠的纸条子。
“如果这朵花儿能使你减少点寂寞,那我的愿望就是达到了!”纸上面的字是写得非常的秀丽和端正的。从此,他便常常——几乎是每天清早,便到黎蒂这小小的寓所来;只要黎蒂不向他说:“走吧,你!”他会毫不疲倦地直坐到夜深,到黎蒂实行就寝时候,这才惘惘地回转去。他对于黎蒂,已是这样的超越过友谊的了。然而黎蒂却没有何等异样。虽然她也曾知道他的好意,但这样的好意在她的眼里看来,是太平常了,只像只乌鸦从树枝头飞过去样。因此,她对于罗菩,也像和其余的朋友,在她得意欢乐狂放或倨傲的时候,大家谈谈笑笑玩玩,到了疲乏和厌倦了,便同样的使她怀疑鄙视,至于很不高兴地说,“愿你和别的人样,不要在我的周围!”听了这句难堪的话,在每次,罗菩都很伤心,他想:“我确是和别的人异样呵!”可是他终于低声地说,“好吧!”便掩着脸无力地走开了。
有夜,因为黎蒂又无端地烦恼起来,罗善又被她驱逐了;但他只走到那小小胡同口,便从他的又凄凉又迷惘的心里,强烈的浮上起不安来了。
“我应当去慰藉她!”他想。这时,他已被某种的力主宰着,统统忘记了黎蒂给他的无情冷酷,以及许多使他难堪和伤心的事了。他急忙地转过身去,走向黎蒂住的那房子。
“她为什么总是很烦恼似的?在短短的路上,他默默地想,脚步却走得更快了。
薄弱的灯光从绿纱上透出来,很刺激似的映到他眼里,他觉得胸部热烈着,身上有点颤抖了;但同时,种高亢的,激越的,却又很凄惨,很缠绵的箫声,从窗里流荡出来,于是他倾着耳朵悄悄地听着,便痴呆地站住了。
“我不能不可怜你!”他想着;眼泪便落下了。
仿佛经过了很久的时间,他才听见箫声慢慢地低弱去,模糊去,近于停止了;可是,紧接这模糊的箫声,又陡然的奔起了极坚毅极沉痛的叹息,和嘤嘤的哭声了
“真糟糕!”他叹息了。这时,他觉得要安慰她,是不能再等待了,心头流荡着无限热诚和希望的举起手腕,推开房门,进去了,像个得胜国家的勇士似的。
房子里充满着又阴森又凄凉的空气。
“那个?”她厌恶的问。
“我”他嚅嚅地回答,走向她面前去。
黎蒂便从床上奋然坐起,怒目地望着他,严厉的说:“你又来做什么?”声音却嘶哑了。
“我我只为我的不安!”
“请你不要这样!”她还愤怒着。
罗菩失望了,垂着头。
“我是不须乎可怜的!”她又说。
“这算是可怜么?黎蒂!”
黎蒂缄默着。
于是罗菩又接着说:
“听我的话吧,黎蒂!要是这样放浪的烦恼下去,你真是太作孽了!”
“不要理我!”她冷冷地说。“走吧,你!”便懒懒地躺下去,又吹起洞箫了。
另个深夜。
在万籁都寂寥得像死了,只有盏暗淡的半明欲灭的油灯,默默地立在桌头,像有无限悲哀地望着黎蒂喝酒的时候,那房门突然轻轻地启开了,进来的是罗菩。
“又是你!”黎蒂见到他,不耐烦地说。“你又来做什么呢?”手里的杯酒便喝了下去。
“”罗菩想说什么似的,嘴唇微微地动着。
“让我个人吧!”她又说。
罗菩便耸下肩膀,用了很大的力气,颤声地说,“唉!你怎么这样不要命的喝酒?”
她听着,却狂笑起来,非常倔傲地望着她。这样的表现是大出罗菩的意料了!他低声地问:
“怎么,你醉了么?”
“我醉么?”她的声音又雄勃又清脆。“你记着:在世纪的末日,也只有醉人才是醒者呵!”
罗菩于是缄默了。
“让我个人吧!”她又倾了杯酒。
“不能!”他嚅嚅地说,声音已颤抖了。
黎蒂便侧过头去,用种轻蔑的眼光望着他。
“不能!”他自语般重复地说。
“为什么呢?”她问,顺着又喝下那杯酒。
罗菩这时候像着了凛冽的寒风似的,全身抖擞着,眼睛呆呆地望着黎蒂,又耸下肩膀——这仿佛是用来增加他说话的力量。
“我”他的声音却依然是颤抖极了。“我能够怎样向你说明呢?呵!但这不是你的不幸!”
“够了!”她打断他的话。
“不要这样的矫情吧!”他深深地呼吸下,接着说:“总之,黎蒂,我不能让你这样任性地糟踏你的生命!”
“我还有生命么?”她又狂笑了。
“但是,我不能听你这样说。”
“让我个人吧!”她又冷冷的。
“请你做点公德,黎蒂!”他的脸色苍白着,声音更颤抖了。“不要这样说吧。”
“那末”,她的态度突现正经了,很安静地说,“你要知道,无数曾和你样的朋友,我现在统统地把他们忘记了。”
“我不管这个!”他坚定地说。
“像这样,你是只顾着爱我了。”她安静地望着他。
但罗菩却低下头去,静默着。
“为什么个男人定要个女人呢?”她轻轻地叹息声,便接下说:“男人,如果他只是个孤独者,那末,在这个宇宙里,是没有比他更自由更快乐更能骄傲的东西了。”她望下罗菩。
罗菩的全身颤抖着。
吐了口气,黎蒂又说下去了:“顶好个男人不要女人!要了女人便糟了,任何事情都不能自由了”
忽然罗菩打断她的话,说:“可是”喉咙似被什么东西塞住,不成声。
于是黎蒂又接着说:“罗菩!你何苦也学别人那样傻呢?”
“不!”他用力回答,“我是只有这样的——”以下的声音又模糊了。
“你定要这个样么?”她放下酒杯,现着尊严,同时又是很惨澹地说:“好吧,让我忠实的告诉你:爱情,呵,爱情!像这样的东西在别的人身上或是值得幸福,值得赞颂,是可贵而且神圣不可侵犯的;但是在我的眼里,却太平常了,我看去只像看匹黑的猫,或像在某篇小说里看见个地名和人名,不过这样罢了!那末,罗菩,你又何苦在枯原上去求水呢?”她的声音也有点嘶哑了,眼里层层地闪起了泪光。
听着,罗菩便掩着脸,隐隐地哭了起来。
“做个聪明人吧!”她很诚恳地说。
于是,她又狂笑着,将瓶中所有的白兰地,倾到嘴里去了。
这夜黎蒂是痛饮得沉醉了。她像死般的直睡到第二天黄昏时候才清醒。她醒起时,罗菩已走去了,她想到过去的事,不禁地又凄凉又惨澹的叹息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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