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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聪明,却只因为懒惰。也曾陷在五年前的正月的上海战争〔5〕——日本那面,好像是喜欢称为“事变”似的——的火线下,而且自由早被剥夺〔6〕,夺了我的自由的权力者,又拿着这飞上空中了,所以无论跑到那里去,都是个样。中国的人民是多疑的。无论那国人,都指这为可笑的缺点。然而怀疑并不是缺点。总是疑,而并不下断语,这才是缺点。我是中国人,所以深知道这秘密。其实,是在下着断语的,而这断语,乃是:到底还是不可信。但后来的事实,却大抵证明了这断语的的确。中国人不疑自己的多疑。所以我的没有搬家,也并不是因为怀着天下太平的确信,说到底,仍不过为了无论那里都样的危险的缘故。五年以前翻阅报章,看见过所记的孩子的死尸的数目之多,和从不见有记着交换俘虏的事,至今想起来,也还是非常悲痛的。

虐待搬家人,殴打车夫,还是极小的事情。中国的人民,是常用自己的血,去洗权力者的手,使他又变成洁净的人物的,现在单是这模样就完事,总算好得很。

但当大家正在搬家的时候,我也没有整天站在路旁看热闹,或者坐在家里读世界文学史之类的心思。走远点,到电影院里散闷去。到那里,可真是天下太平了。这就是大家搬家去住的处所〔7〕。我刚要跨进大门,被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子捉住了。是小学生,在募集水灾的捐款,因为冷,连鼻子尖也冻得通红。我说没有零钱,她就用眼睛表示了非常的失望。我觉得对不起人,就带她进了电影院,买过门票之后,付给她块钱。她这回是非常高兴了,称赞我道,“你是好人”,还写给我张收条。只要拿着这收条,就无论到那里,都没有再出捐款的必要。于是我,就是所谓“好人”,也轻松的走进里面了。

看了什么电影呢?现在已经丝毫也记不起。总之,大约不外乎个英国人,为着祖国,征服了印度的残酷的酋长,或者个美国人,到亚非利加去,发了大财,和绝世的美人结婚之类罢。这样的消遣了些时光,傍晚回家,又走进了静悄悄的环境。听到远地里的犬吠声。女孩子的满足的表情的相貌,又在眼前出现,自己觉得做了好事情了,但心情又立刻不舒服起来,好像嚼了肥皂或者什么样。

诚然,两三年前,是有过非常的水灾的,这大水和日本的不同,几个月或半年都不退。但我又知道,中国有着叫作“水利局”的机关,每年从人民收着税钱,在办事。但反而出了这样的大水了。我又知道,有个团体演了戏来筹钱,因为后来只有二十几元,衙门就发怒不肯要。连被水灾所害的难民成群的跑到安全之处来,说是有害治安,就用机关枪去扫射的话也都听到过。恐怕早已统统死掉了罢。然而孩子们不知道,还在拚命的替死人募集生活费,募不到,就失望,募到手,就喜欢。而其实,块来钱,是连给水利局的老爷买天的烟卷也不够的。我明明知道着,却好像也相信款子真会到灾民的手里似的,付了块钱。实则不过买了这天真烂漫的孩子的欢喜罢了。我不爱看人们的失望的样子。

倘使我那八十岁的母亲,问我天国是否真有,我大约是会毫不踌蹰,答道真有的罢。

然而这天的后来的心情却不舒服。好像是又以为孩子和老人不同,骗她是不应该似的,想写封公开信,说明自己的本心,去消释误解,但又想到横竖没有发表之处,于是中止了,时候已是夜里十二点钟。到门外去看了下。

已经连人影子也看不见。只在家的檐下,有个卖馄饨的,在和两个警察谈闲天。这是个平时不大看见的特别穷苦的肩贩,存着的材料多得很,可见他并无生意。用两角钱买了两碗,和我的女人两个人分吃了。算是给他赚点钱。庄子曾经说过:“干下去的曾经积水的车辙里的鲋鱼,彼此用唾沫相湿,用湿气相嘘,”——然而他又说,“倒不如在江湖里,大家互相忘却的好。”〔8〕可悲的是我们不能互相忘却。而我,却愈加恣意的骗起人来了。如果这骗人的学问不毕业,或者不中止,恐怕是写不出圆满的文章来的。

但不幸而在既未卒业,又未中止之际,遇到山本社长〔9〕了。因为要我写点什么,就在礼仪上,答道“可以的”。因为说过“可以”,就应该写出来,不要使他失望,然而,到底也还是写了骗人的文章。

写着这样的文章,也不是怎么舒服的心地。要说的话多得很,但得等候“中日亲善”更加增进的时光。不久之后,恐怕那“亲善”的程度,竟会到在我们中国,认为排日即国贼——因为说是共产党利用了排日的口号,使中国灭亡的缘故——而到处的断头台上,都闪烁着太阳的圆圈〔10〕的罢,但即使到了这样子,也还不是披沥真实的心的时光。

单是自己个人的过虑也说不定:要彼此看见和了解真实的心,倘能用了笔,舌,或者如宗教家之所谓眼泪洗明了眼睛那样的便当的方法,那固然是非常之好的,然而这样便宜事,恐怕世界上也很少有。这是可以悲哀的。面写着漫无条理的文章,面又觉得对不起热心的读者了。

临末,用血写添几句个人的豫感,算是个答礼罢。

二月二十三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九三六年四月号日本《改造》月刊。原稿为日文,后由作者译成中文,发表于九三六年六月上海《文学丛报》月刊第三期。

在《改造》发表时,第四段中“上海”“死尸”“俘虏”等词及第十五段中“太阳的圆圈”语,都被删去。《文学丛报》发表时经作者补入,该刊编者在《编后》中曾有说明。

〔2〕浅间山日本的火山,过去常有人去投火山口自杀;它也是游览地区,山下设有旅馆等。

〔3〕指九三五年十月九日晚日本水兵中山秀雄在上海窦乐安路被暗杀。当时日本侵略者曾借此进行威胁要挟。

〔4〕日本的报章指当时在上海发行的日文报纸。

〔5〕上海战争指九三二年的“二八”战争。当时作者的住所临近战区。

〔6〕自由早被剥夺指作者被通缉的事。九三○年二月作者参加发起中国自由运动大同盟,国民党浙江省党部即呈请国民党中央通缉“堕落文人鲁迅”。

〔7〕指当时上海的“租界”地区。

〔8〕庄子约前369—前286名周,战国时宋国人,道家学派代表人物之。他的著作流传至今的有后人所编的《庄子》三十三篇,其中《大宗师》和《天运》篇中都有这样的话:“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天运》篇作“不若”相忘于江湖。”“涸辙之鲋”,另见《庄子·外物》篇。

〔9〕山本社长山本实彦1885—1952,当时日本《改造》杂志社社长。

〔10〕太阳的圆圈指日本的国旗。

..(小说”///

写于深夜里

珂勒惠支教授的版画之入中国野地上有堆烧过的纸灰,旧墙上有几个划出的图画,经过的人是大抵未必注意的,然而这些里面,各各藏着些意义,是爱,是悲哀,是愤怒,而且往往比叫了出来的更猛烈。也有几个人懂得这意义。

九三年——我忘了月份了——创刊不久便被禁止的杂志《北斗》〔2〕第本上,有幅木刻画,是个母亲,悲哀的闭了眼睛,交出她的孩子去。这是珂勒惠支教授r-的木刻连续画《战争》的第幅,题目叫作《牺牲》;也是她的版画绍介进中国来的第幅。这幅木刻是我寄去的,算是柔石〔3〕遇害的纪念。他是我的学生和朋友,同绍介外国文艺的人,尤喜欢木刻,曾经编印过三本欧美作家的作品〔4〕,虽然印得不大好。然而不知道为了什么,突然被捕了,不久就在龙华和别的五个青年作家〔5〕同时枪毙。当时的报章上毫无记载,大约是不敢,也不能记载,然而许多人都明白他不在人间了,因为这是常有的事。只有他那双目失明的母亲,我知道她定还以为她的爱子仍在上海翻译和校对。偶然看到德国书店的目录上有这幅《牺牲》,便将它投寄《北斗》了,算是我的无言的纪念。然而,后来知道,很有些人是觉得所含的意义的,不过他们大抵以为纪念的是被害的全群。

这时珂勒惠支教授的版画集正在由欧洲走向中国的路上,但到得上海,勤恳的绍介者却早已睡在土里了,我们连地点也不知道。好的,我个人来看。这里面是穷困,疾病,饥饿,死亡自然也有挣扎和争斗,但比较的少;这正如作者的自画像,脸上虽有憎恶和愤怒,而更多的是慈爱和悲悯的相同。这是切“被侮辱和被损害的”〔6〕的母亲的心的图像。这类母亲,在中国的指甲还未染红的乡下,也常有的,然而人往往嗤笑她,说做母亲的只爱不中用的儿子。但我想,她是也爱中用的儿子的,只因为既然强壮而有能力,她便放了心,去注意“被侮辱的和被损害的”孩子去了。

现在就有她的作品的复印二十幅,来作证明;并且对于中国的青年艺术学徒,又有这样的益处的——,近五年来,木刻已颇流行了,虽然时时受着迫害。但别的版画,较成片段的,却只有本关于卓伦rr〔7〕的书。现在所绍介的全是铜刻和石刻,使读者知道版画之中,又有这样的作品,也可以比油画之类更加普遍,而且看见和卓伦截然不同的技法和内容。

二,没有到过外国的人,往往以为白种人都是对人来讲耶稣道理或开洋行的,鲜衣美食,不高兴就用皮鞋向人乱踢。有了这画集,就明白世界上其实许多地方都还存在着“被侮辱和被损害的”人,是和我们气的朋友,而且还有为这些人们悲哀,叫喊和战斗的艺术家。

三,现在中国的报纸上多喜欢登载张口大叫着的希特拉〔8〕像,当时是暂时的,照相上却永久是这姿势,多看就令人觉得疲劳。现在由德国艺术家的画集,却看见了别种人,虽然并非英雄,却可以亲近,同情,而且愈看,也愈觉得美,愈觉得有动人之力。

四,今年是柔石被害后的满五年,也是作者的木刻第次在中国出现后的第五年;而作者,用中国式计算起来,她是七十岁了,这也可以算作个纪念。作者虽然现在也只能守着沉默,但她的作品,却更多的在远东的天下出现了。是的,为人类的艺术,别的力量是阻挡不住的。

略论暗暗的死

这几天才悟到,暗暗的死,在个人是极其惨苦的事。

中国在革命以前,死囚临刑,先在大街上通过,于是他或呼冤,或骂官,或自述英雄行为,或说不怕死。到壮美时,随着观看的人们,便喝声采,后来还传述开去。在我年青的时候,常听到这种事,我总以为这情形是野蛮的,这办法是残酷的。

新近在林语堂〔9〕博士编辑的《宇宙风》里,看到篇铢堂〔10〕先生的文章,却是别种见解。他认为这种对死囚喝采,是崇拜失败的英雄,是扶弱,“理想是不能不算崇高。然而在人群的组织上实在要不得。抑强扶弱,便是永远不愿意有强。崇拜失败英雄,便是不承认成功的英雄。”所以使“凡是古来成功的帝王,欲维持几百年的威力,不定得残害几万几十万无辜的人,方才能博得时的慑服”。

残害了几万几十万人,还只“能博得时的慑服”,为“成功的帝王”设想,实在是大可悲哀的:没有好法子。不过我并不想替他们划策,我所由此悟到的,乃是给死囚在临刑前可以当众说话,倒是“成功的帝王”的恩惠,也是他自信还有力量的证据,所以他有胆放死囚开口,给他在临死之前,得到个自夸的陶醉,大家也明白他的收场。我先前只以为“残酷”,还不是确切的判断,其中是含有点恩惠的。我每当朋友或学生的死,倘不知时日,不知地点,不知死法,总比知道的更悲哀和不安;由此推想那边,在暗室中毕命于几个屠夫的手里,也定比当众而死的更寂寞。

然而“成功的帝王”是不秘密杀人的,他只秘密件事:和他那些妻妾的调笑。到得就要失败了,才又增加件秘密:他的财产的数目和安放的处所;再下去,这才加到第三件:秘密的杀人。这时他也如铢堂先生样,觉得民众自有好恶,不论成败的可怕了。

所以第三种秘密法,是即使没有策士的献议,也总有时要采用的,也许有些地方还已经采用。这时街道文明了,民众安静了,但我们试推测死者的心,却定比明明白白而死的更加惨苦。我先前读但丁〔11〕的《神曲》,到《地狱》篇,就惊异于这作者设想的残酷,但到现在,阅历加多,才知道他还是仁厚的了:他还没有想出个现在已极平常的惨苦到谁也看不见的地狱来。

个童话

看到二月十七日的《》〔12〕,有为纪念海涅-〔13〕死后八十年,勃莱兑勒br〔14〕所作的《个童话》,很爱这个题目,也来写篇。

有个时候,有个这样的国度。权力者压服了人民,但觉得他们倒都是强敌了,拼音字好像机关枪,木刻好像坦克车;取得了土地,但规定的车站上不能下车。地面上也不能走了,总得在空中飞来飞去;而且皮肤的抵抗力也衰弱起来,有紧要的事情,就伤风,同时还传染给大臣们,齐生病。

出版有大部的字典,还不止部,然而是都不合于实用的,倘要明白真情,必须查考向来没有印过的字典。这里面很有新奇的解释,例如:“解放”就是“枪毙”;“托尔斯泰主义”就是“逃走”;“官”字下注云:“大官的亲戚朋友和奴才”;“城”字下注云:“为防学生出入而造的高而坚固的砖墙”;“道德”条下注云:“不准女人露出臂膊”;“革命”条下注云:“放大水入田地里,用飞机载炸弹向‘匪贼’头上掷之也。”

出版有大部的法律,是派遣学者,往各国采访了现行律,摘取精华,编纂而成的,所以没有国,能有这部法律的完全和精密。但卷头有页白纸,只有见过没有印出的字典的人,才能够看出字来,首先计三条:,或从宽办理;二,或从严办理;三,或有时全不适用之。

自然有法院,但曾在白纸上看出字来的犯人,在开庭时候是决不抗辩的,因为坏人才爱抗辩,辩即不免“从严办理”;自然也有高等法院,但曾在白纸上看出字来的人,是决不上诉的,因为坏人才爱上诉,上诉即不免“从严办理”。有天的早晨,许多军警围住了个美术学校〔15〕。校里有几个中装和西装的人在跳着,翻着,寻找着,跟随他们的也是警察,律拿着手枪。不多久,位西装朋友就在寄宿舍里抓住了个十八岁的学生的肩头。

“现在政府派我们到你们这里来检查,请你”

“你查罢!”那青年立刻从床底下拖出自己的柳条箱来。

这里的青年是积多年的经验,已颇聪明了的,什么也不敢有。但那学生究竟只有十八岁,终于被在抽屉里,搜出几封信来了,也许是因为那些信里面说到他的母亲的困苦而死,时不忍烧掉罢。西装朋友便子子细细的字字的读着,当读到“世界是台吃人的筵席,你的母亲被吃去了,天下无数无数的母亲也会被吃去的”的时候,就把眉头扬,摸出枝铅笔来,在那些字上打着曲线,问道:“这是怎么讲的?”

“”

“谁吃你的母亲?世上有人吃人的事情吗?我们吃你的母亲?好!”他凸出眼珠,好像要化为枪弹,打了过去的样子。

“那里!这那里!这”青年发急了。

但他并不把眼珠射出去,只将信折,塞在衣袋里;又把那学生的木版,木刻刀和拓片,《铁流》,《静静的顿河》〔16〕,剪贴的报,都放在处,对个警察说:“我把这些交给你!”

“这些东西里有什么呢,你拿去?”青年知道这并不是好事情。

但西装朋友只向他瞥了眼,立刻顺手指,对别个警察命令道:

“我把这个交给你!”

警察的跳好像老虎,把抓住了这青年的背脊上的衣服,提出寄宿舍的大门口去了。门外还有两个年纪相仿的学生〔17〕,背脊上都有只勇壮巨大的手在抓着。旁边围着大层教员和学生。

又是个童话

有天的早晨的二十天之后,拘留所里开审了。间阴暗的小屋子里,上面坐着两位老爷,东西。东边的个是马褂,西边的个是西装,不相信世上有人吃人的事情的乐天派,录口供的。警察吆喝着连抓带拖的弄进个十八岁的学生来,苍白脸,脏衣服,站在下面。马褂问过他的姓名,年龄,籍贯之后,就又问道:“你是木刻研究会〔18〕的会员么?”

“是的。”

“谁是会长呢?”

“正的,副的。”

“他们现在在那里?”

“他们都被学校开除了,我不晓得。”

“你为什么要鼓动风潮呢,在学校里?”

“阿!”青年只惊叫了声。

“哼。”马褂随手拿出张木刻的肖像来给他看,“这是你刻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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