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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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菲鲁阿笑着指指身后,我这才看见他的车上,正慢慢的下来了个穿着淡蓝色沙漠衣服的女子,蒙着脸,双秋水似的眼睛向我微笑着。

“沙伊达?”我轻笑着问他。

“你怎么知道?”他惊奇的望着我,不及回答他,我快步的出去迎接这个求也求不到的稀客。

如果不是沙伊达,屋里都是男人,我亦不会强拉她了。沙伊达是开通大方的女子,她略迟疑,也就跨进来了。

荷西的同事们,从来没有这么近的面对个沙哈拉威女子,他们全都礼貌的站了起来。

“请坐,不要客气。”沙伊达大方的点点头,我拉了她坐在席子上,马上转身去倒汽水给奥菲鲁阿和她,再看她时,她的头纱已经自然的拿了下来。

灯光下,沙伊达的脸孔不知怎的散发着那么吓人的吸引力,她近乎象牙色的双颊上,衬着两个漆黑得深不见底的大眼睛,挺直的鼻子下面,是淡水色的抹嘴唇,削瘦的线条,像件无懈可击的塑像那么的优美,目光无意识的转了个角度,沉静的微笑,像轮初升的明月,突然笼罩了室的光华,众人不知不觉的失了神态,连我,也在那瞬间,被她的光芒震得呆住了。

穿着本地服装的沙伊达,跟医院里明丽的她,又是番不同的风韵,坐在那儿的她,也不说话,却下子将我们带入了个古老的梦境里去。

大家勉强的恢复了谈话,为着沙伊达在,竟都有些心不在焉,奥菲鲁阿坐了会儿,就带着沙伊达告辞了。沙伊达走了很久,室内还是片沉寂,种永恒的美,留给人的感动,大概是这样的吧!

“这么美,这么美的女人,世上真会有的,不是神话。”我感喟着说。

“是奥菲鲁阿的女友?”有人轻轻的问。

“不知道。”我摇摇头。

“哪里来的?”

“听说是孤女,父母都死了,她跟着医院的嬷嬷们几年,学了助产士。”

“挑了奥菲鲁阿总算有眼光,这个人正派。”

“奥菲鲁阿还是配不上她,总差了那么点,说不出是什么东西,差了点。”我摇着头。

“三毛,你这是以貌取人吗?”荷西说。

“不是外貌,我有自觉的,她不会是他的。”

“奥菲鲁阿亦是个世家子,他父亲在南部有成千上万的山羊和骆驼——”

“我虽然认识沙伊达不深,可是她不会是计较财富的人,这片沙漠,竟似没有认真配得上她的人呢!”

“阿吉比不是也找她,前阵子还为了她跟奥菲鲁阿打了架!”荷西又说。

“那个商人的孩子,整天无所事事,在镇上仗着父亲,作威作福,这种恶人怎么跟沙伊达扯在起。”我鄙夷的说。

沙伊达第次来家里的那个晚上,惊鸿瞥,留给大家地震似的感动,话题竟舍不得从她的身上转开去,连我也从来没有那么的为个绝色的女子如痴如醉过。

“那个表子,你怎么让她进来,这样下去邻居都要不理你了。”姑卡第二日忐忑不安的来劝我,我只笑着不理。“她跟男人下车的时候,我们都在门口看,她居然笑着跟我妈妈打招呼,我妈妈把我们都拉进去,把门砰关,奥菲鲁阿脸都红了。”

“你们也太过份了。”我怔住了,想不到昨天进我们家之前还有这幕。

“听说她不信回教,信天主教,这种人,死了要下地狱的。”

我默默的看着姑卡,不知如何开导她才好,跟了她走出门,罕地刚巧下了班回来,西班牙军官制服衬着他灰白头发的棕色脸,竟也有几分神气。

“三毛,不是我讲你,我的女孩子们天天在你们家,总也希望你教教她们学好,现在你们夫妇交上了镇上些不三不四的沙哈拉威人,我怎么放心让她们跟你做朋友。”他这么重的话,像个耳光似的刮过来,我涨紫了脸,说不出话来。

“罕地,你跟了西班牙政府二十多年了,总也要开通些,时代在变”

“时代变,沙哈拉威人的传统风俗不能改,你们是你们,我们是我们。”

“沙伊达不是坏女人,罕地,你是中年人了,总比他们看得清楚”我气得话结,说不出话来。

“个人,背叛自己族人的宗教,还有比这更可耻的事吗?唉”罕地跺了下脚,带了低着头的姑卡,往自己家门走去。

“死脑筋!”我骂了句,也进来把门用力带上了。“这个民族,要开化他们,还要很多的耐性和时间。”吃饭的时候跟荷西不免谈起这事来。

“游击队自己天天在广播里跟他们讲要解放奴隶,要给女孩们念书,他们只听得进独立,别的都不理会。”“游击队在哪里广播?我们怎么听不见?”

“哈萨尼亚语,每天晚上都从阿尔及利亚那边播过来,这里当地人都听的。”

“荷西,你看这局势还要拖乡久?”我心事重重的说着。

“不知道,西班牙总督也说答应他们民族自决了。”“摩洛哥方面不答应,又怎样?”我歪着头把玩着筷子。“唉!吃饭吧!”

“我是不想走的,”我叹着气坚持着说。

荷西看了我眼,不再说话。

夏日的撒哈拉就似它漫天飞扬,永不止息的尘埃,好似再也没有过去的天,岁月在令人欲死的炎热下粘了起来,缓慢而无奈的日子,除了使人懒散和疲倦之外,竟对什么都迷迷糊糊的不起劲,心里空空洞洞的熬着汗渍渍的日子。镇上大半的西班牙人都离开了沙漠,回到故乡去避热,小镇上竟如死城似的荒凉。

报上天天有撒哈拉的消息,镇上偶尔还是有间歇的不伤人的爆炸,摩洛哥方面,哈珊国王的叫嚣天狂似天,西属撒哈位眼看是要不保了,而真正生活在它里面的居民,却似摸触不着边际的漠然。

沙是样的沙,天是样的天,龙卷风是样的龙卷风,在与世隔绝的世界的尽头,在这原始得如天地洪荒的地方,联合国海牙国际法庭民族自决这些陌生的名词,在许多真正生活在此地的人的身上,都只如青烟似的淡薄而不真实罢了。

我们,也照样的生活着,心存观望的态度,总不相信,那些旁人说的谣言会有天跟我们的命运和前途有什么特殊的关联。

炎热的下午,如果有车在家,我总会包了些零食,开车到医院去找沙伊达,两个人躲在最阴凉的地下室里,闻着消毒药水的味道,盘膝坐着,起缝衣服,吃东西,上下古今,天文地理,胡说八道,竟然亲如姊妹似的无拘无束。沙伊达常常说她小时候住帐篷的好日子给我听,她的故事,讲到父母双亡,就幽然打住了,以后好似片空白似的,她从不说,我亦不问。

“沙伊达,如果西班牙人退走了,你怎么办?”有日我忽然问她。

“怎么个退法?给我们独立?让摩洛哥瓜分?”“都有可能。”我耸耸肩,无可无不可的说。

“独立,我留下来,瓜分,不干。”

“我以为,你的心,是西班牙的。”我慢慢的说。“这儿是我的土地,我父母埋葬的地方。”沙伊达的眼光突然朦胧了起来,好似内心有什么难言的秘密和隐痛,她竟痴了似的静坐着忘了再说话。

“你呢?三毛?”过了好会,她才问我。

“我是不想走的,我喜欢这里。”

“这儿有什么吸引你?”她奇怪的问我。

“这儿有什么吸引我?天高地阔烈日风暴孤寂的生活有欢喜,有悲伤,连这些无知的人,我对他们样有爱有恨,混淆不清,唉!我自己也搞不清楚。”

“如果这片土地是你的,你会怎么样?”

“大概跟你样,学了护理医疗,其实——不是我的和是我的又怎么分别?”我叹息着。

“你没有想过独立?”沙伊达静静的说。

“殖民主义迟早是要过去的,问题是,独立了之后,这群无知的暴民,要多少年才能建设他们?点也不乐观。”“会有天的。”

“沙伊达,你这话只能跟我讲,千万不要跟人去乱说。”“不要紧张,嬷嬷也知道。”她笑了起来,突然又开朗起来,笑望着我,点也不在乎。

“你知道镇上抓游击队?”我紧张的问。

她心事重重的点点头,站起来拍了拍衣服,眼眶突然湿了。

天下午,荷西回家来,进门就说:“三毛,看见了没有?”“什么事?今天没出去。”我擦着脖子上淌着的汗闷闷的问着他。

“来,上车,我们去看。”荷西神色凝重的拉了我就走。

他闷声不响的开着车,绕着镇上外围的建筑走,片洪流似的血字,像决堤的河水般在所有看得见的墙上泛滥着。“怎么?”我呆掉了。

“你仔细看看。”

——西班牙狗滚出我们的土地————撒哈拉万岁,游击队万岁,巴西里万岁————不要摩洛哥,不要西班牙,民族自决万岁————西班牙强盗!强盗!凶手!————我们爱巴西里!西班牙滚出去——这道道白墙,流着血,向我们扑过来,句句阴森森的控诉,在烈日下使人冷汗如浆,这好似个正在安稳睡大觉的人,醒来突然发觉被人用刺刀比着似的惊慌失措。“游击队回来了?”我轻轻的问荷西。

“不必回来,镇上的沙哈拉威,那个不是向着他们的。”“镇里面也涂满了?”

“连军营的墙上,夜之间,都涂上了,这个哨也不知是怎么放的。”

恐惧突然抓住了我们,车子开过的街道,看见每个沙哈位威人,都使我心惊肉跳,草木皆兵。

我们没有回家,荷西将车开到公司的咖啡馆去。

公司的同事们聚了黑压压的屋,彼此招呼的笑容,竟是那么的僵硬,沉睡的夏日,在这时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每个人的表情,除了惊慌和紧张之外,又带了或多或少受了侮辱的羞愧和难堪。

“联合国观察团要来了,他们当然要干场,拚了命也要表达他们对撒哈拉意见。”

“巴西里听说受的是西班牙教有,直念到法学院毕业,在西班牙好多年,怎么回来打游击,反对起我们来了?”“公司到底怎么办?我们是守是散?”

“我的太太明天就送走了,不等乱了起来。”

“听说不止是他们自己游击队,摩洛哥那边早也混进来了好多。”

四周片模糊的说话声忽高忽低的传来,说的却似瞎子摸象似的不着边际。

“妈的,这批家伙,饭不会吃,屎不会拉,也妄想要独立,我们西班牙太宽大了。照我说,他们敢骂我们,我们就可以把他们打死,呸!才七万多人,机关枪扫死也不麻烦,当年希特勒怎么对待犹太人”

突然有个不认识的西班牙老粗,捶着台子站了起来,涨红着脸,激动的演说着,他说得口沫横飞,气得双眼要炸了似的弹出着,两手又挥又举,恨不能表达他的愤怒。“宰个沙哈拉威,跟杀了条狗没有两样。狗也比他们强,还知道向给饭吃的人摇尾巴”

“哦——哦——”我听他说得不像人话,本来向着西班牙人的心,被他偏激的言论撞得偏了方向,荷西呆住了,仰头望着那人。

四周竟有大半的人听了这人的疯话,居然拍手鼓掌叫好起来。

那个人咽了下口水,拿起杯子来喝了大口酒,突然看见我,他马上又说:“殖民主义又不是只有我们西班牙,人家香港的华人,巴不得讨好英国,这么多年来,唯命是从,这种榜样,沙哈拉威人是看不见,我们是看得见”

我还没有跳起来,荷西拍桌子,砰的声巨响,站起来就要上去揪那个人打架。

大家突然都看着我们。

我死命的拉了荷西往外走,“他不过是个老粗,没有见识,你何苦跟他计较。”

“这个疯子乱说什么,你还叫我走?不受异族统治的人,照他说,就该像苍蝇样批批死掉,你们台湾当年怎么抗日的?他知道吗?”荷西叫嚷起来,我跺了脚推他出门。“荷西,我也不赞成殖民主义,可是我们在西班牙这面,有什么好说的,你跟自己人冲突起来,总也落个不爱国的名声,又有什么好处呢?”

“这种害群之马唉,怎能怪沙哈拉威不喜欢我们。”荷西竟然感伤起来。

“我们是两边不讨好,那边给游击队叫狗,这边听了自己人的话又要暴跳,唉!天哪!”

“本来可以和平解决的事,如果不是摩洛哥要瓜分他们,也不会急成这个样子要独立了。”

“观察团马上要来,三毛,你要不要离开阵,躲过了动乱再回来?”

“我?”我哈哈的冷笑了起来。

“我不走,西班牙占领天,我留天,西班牙走了,我还可能不走呢。”

当天晚上,市镇全面戒严了,马蚤乱的气氛像水似的淹过了街头巷尾,白天的街上,西班牙警察拿着枪比着行路的沙哈拉威人,个个趴在墙上,宽大的袍子,被叫着脱下来搜身。年轻人早不见了,只有些可怜巴巴的老人,眼睛眨眨的举着手,给人摸上摸下,这种搜法除了令人反感之外,不可能有什么别的收获,游击队那么笨,带了手枪给人搜吗?

去医院找沙伊达,门房告诉我她在二楼接生呢。

上了二楼,还没走几步,沙伊达气急败坏的走过来,几乎跟我撞了个满怀。

“什么事?”

“没事,走!”她拉了我就下楼。

“不是要接生吗?”

“那个女人的家属不要我。”她下唇颤抖的说。

“是难产,送来快死了,我进去,他们开口就骂,我”

“他们跟你有什么过不去?”

“不知道,我”

“沙伊达,结婚算罗?这么跟着奥菲鲁阿出出进进,风俗不答应你的。”

“鲁阿不是的。”她抬起头来急急的分辩着。

“咦”我奇怪的反问她。

“是阿吉比他们那伙混蛋老是要整我,我不得已”“我的苦,跟谁说”她突然流下泪来,箭也似的跑掉了。

我慢慢的穿过走廊,穿过嬷嬷们住的院落,群小孩子正乖乖的在喝牛奶,其中的个沙哈拉威小人,上唇都是牛奶泡泡,像长了白胡子似的有趣,我将他抱起来往太阳下走,面逗着他。

“喂,抱到哪里去?”个年轻的修女急急的追了出来。“是我!”我笑着跟她打招呼。

“啊!吓我跳。”

“这小人真好看,那么壮。”我深深的注视着孩子乌黑的大眼睛,用手摸摸他卷曲的头发。

“交给我吧!来!”修女伸手接了去。

“几岁了?”

“四岁。”修女亲亲他。

“沙伊达来的时候已经大了吧?”

“她是大了才收来的,十六七岁罗!”

我笑笑跟修女道别,又亲了下小人,他羞涩的尽低着头,那神情竟然似曾相识的在我记忆里掠而过,像谁呢?这小人?

路上只见军队开到镇上来,圈圈的铁丝网把政府机构绕得密不透风,航空公司小小的办事处耐心的站满了排队的人潮,突然涌出来的陌生脸孔的记者,像群无业游民似的晃来晃去,热闹而紧张的马蚤乱使向安宁的小镇蒙上了风雨欲来的不祥。

我快步走回家去,姑卡正坐在石阶上等着呢。

“三毛,葛柏说,今天给不给哈力法洗澡?”

哈力法是姑卡最小的弟弟,长了皮肤病,每隔几天,总是抱过来叫我用药皂清洗。

“嗯!洗,抱过来吧!”我心不在焉的开着门锁,漫应着她。

在澡缸里,大眼睛的哈力法不听话的扭来扭去。“现在站起来,乖,不要再泼水了!”我趴下去替他洗脚,他拿个湿湿的刷子,拍拍的敲着我低下去的头。

“先杀荷西,再杀你,先杀荷西,杀荷西”

面敲面像儿歌似的唱着,口齿清楚极了,乍明白他在唱什么,耳朵里轰的声巨响,尽力稳住自己,把哈力法洗完了,用大毛巾包起来抱到卧室床上去。

这短短的几步路,竟是踩着棉花似的不实在,脚高脚低,怎么进了卧室全然不知道,轻轻的擦着哈力法,人竟凝了呆了。

“哈力法,你说什么?乖,再说遍。”

哈力法伸手去抓我枕边的书,笑嘻嘻的望着我,说着:“游击队来,嗯,嗯,杀荷西,杀三毛,嘻嘻!”他又去抓床头小桌上的闹钟,根本不知道在说什么。

怔怔的替哈力法包了件荷西的旧衬衫,慢慢的走进罕地开着门的家,将小孩交给他母亲葛柏。

“啊!谢谢!哈力法,说,谢——谢!”葛柏慈爱的马上接过了孩子,笑着对孩子说。

“游击队杀荷西,杀三毛,”小孩在母亲的怀里活泼的跳着,用手指着我又叫起来。

“要死罗!”葛柏听了这话,翻过孩子就要打,忠厚的脸刷的下涨红了。

“打他做什么,小孩子懂什么??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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