睛紧紧盯着她。尽管她远在操场另外边,可她什么都看得见,什么都听得清。她脑后好像生着双魔眼。
露丝暴怒地想,你不能阻挡我。她沿着滑梯直冲下去,手臂伸直,头冲下——只有最勇敢最调皮的男孩子才敢用这种姿势溜滑梯——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直冲到沙堆里。结果她先是脸狠狠撞到地面,冲击力很强,她把嘴唇都咬破了,撞到鼻子,眼镜腿摔断,手臂也碰伤了。她静静地倒在地上,觉得整个世界都在燃烧,满眼尽是红色的闪电。
“露丝死掉了!”个男孩大声叫。女孩子们开始尖声大叫。
露丝想说我没死呢,可是感觉就像是说梦话,嘴唇仿佛不听使唤了。也许她真是死掉了?难道死亡就是这样子?鼻子里直冒血,脑袋和胳膊生疼,身体好像特别沉重,动唤不得,有点像笨重的大象在水里那样,这就是死亡吗?很快,她就感觉到妈妈熟悉的双手抚摩着自己的头颈。妈妈边把她抱起来,嘴里还边温柔地嘟囔着,“哎呀,你怎么这么傻呢?你看看你。”
鲜血从露丝的鼻子里流出来,滴到她白色上衣的前襟上,把装饰着宽花边的领子都染红了。她身子软绵绵地倒在妈妈腿上,睁眼看着特丽莎,还有其他小孩的脸。她看到他们的惊恐神色,可也不乏敬畏之情。要是她能动,她定要展颜微笑。他们终于注意到我这个新转进来的小女生了。然后她又看到了妈妈的脸,妈妈的眼泪沿着脸颊潸然而下,像湿湿的亲吻样落在自己脸上。妈妈并没有生气,她忧心憧憧,满怀爱意。露丝惊讶之余,竟忘记了身上的疼痛。
后来,露丝被送进医护室,躺在小床上。鼻血用纱布止住了,咬破的嘴唇也清理干净,手臂抬高,下面垫着冰袋。
“她的胳膊可能骨折了,”护士对茹灵说。“神经也可能受损。你看她肿得那么厉害,却声不吭,也不叫疼。”
“她是好孩子,从来不抱怨的。”
“你得带她去医院。明白吗?去看大夫。”
“好的,好的,去看大夫。”
茹灵带她出去的时候,个老师说,“看看她多勇敢!哭都没哭。”两个很受欢迎的女生对着露丝钦佩地笑笑,还冲她招手,特丽莎也在人群里,露丝悄悄对她露出会心笑。
在乘车去医院的路上,露丝注意到妈妈安静地出奇。她眼睛直看着露丝,露丝等着挨骂,等着妈妈说:我早跟你说大滑梯危险,为什么不听话?你差点就把脑袋摔成个烂西瓜!这下可好,我又得加班干活,给你付医药费。露丝直等着,可是妈妈只是过会问她疼不疼。每次露丝都摇摇头。
在医院里,医生给露丝的手臂做检查时,茹灵心疼得直吸气,还叫:“哎呀!轻点,轻点,轻点。她伤得很重的。”最后,上了石膏以后,茹灵骄傲地说,“老师,小孩,大家都很佩服。露缇不哭不叫,声不吭。”
回到家以后,那股兴奋劲儿过去了,露丝开始感到手臂和脑袋钻心得疼。她尽量忍着不哭,茹灵把她安置在沙发上,尽量让她躺得舒服。“我给你煮点粥喝好不好?吃点东西你就能好得快。辣萝卜要不要?我去做晚饭,你先吃点辣萝卜好不好?”
露丝越是不说话,妈妈就越努力地要猜测她到底想要什么。露丝躺在沙发上,听到茹灵给高灵姨妈打电话。
“她差点命呜呼!真是吓死我了!我点没夸张。她差点就丢了这条小命,上了黄泉路我简直想敲掉自己几颗牙齿,替这孩子疼会不,没有,露丝滴泪都没掉。她八成是遗传了她外婆那股韧劲。现在她肯吃点东西了。她说不出话来。我刚开始还以为她把自己舌头给咬掉了,现在看来她多半是给吓的。你要来看她?好啊,没问题,可得嘱咐你家孩子们当心点。我可不想她胳膊再给碰下来。”
高灵姨妈家人带着礼物来看露丝,高灵给了露丝瓶淡香水,艾德蒙叔叔给她个新牙刷,还有配套的塑料口杯。表弟妹两个给了她彩色图画书,粉笔,还有只玩具狗。茹灵把电视机推到离沙发最近的地方,因为露丝没有眼镜看电视很费劲。
“疼吗?”小表妹莎丽问露丝。
尽管胳膊很疼,露丝还是耸耸肩,表示这没什么。
“哇,天哪,真希望我也能打上石膏,”比利说。他跟露丝同岁。“爸爸,也给我打上石膏行吗?”
“不许说这种不吉利的话!”高灵姨妈教训他。
比利乱转电视频道,艾德蒙叔叔板着脸,命他转回露丝刚在看的节目。比利向受宠,露丝从没见过艾德蒙叔叔对自己孩子这么严厉。
“你为什么不说话呢?”莎丽问露丝。“你嘴巴也摔坏了吗?”
“对啊,”比利说。“你是摔傻了还是怎么的?”
“比利,不许乱说话,”高灵姨妈说。“她正休息呢。她疼得说不出话来了。”
露丝也不知道姨妈这话有没有道理。她想开口,小小声地说话,小到谁也听不到她。可若是她开口,眼前这些好事可能立刻就全不见了。大家都会觉得她没事了,切回到原样。妈妈又要开始骂她不小心,还不听话。
摔下来以后的两天里,露丝直无法自由行动,吃喝,穿衣,洗澡都得妈妈帮她。茹灵不停地命令露丝“张开嘴。再吃点。把胳膊放这里。头尽量别动,我来给你梳头发。”露丝感到自己仿佛又变成了妈妈的小宝贝娃娃,倍受关爱,从不挨骂。这种感觉真不错。
露丝重新回去上学的第天,见教室前面挂着条很大的字幅,上面写着“露丝,欢迎回来!”他们的老师桑迪加小姐宣布说,班上的每个同学都尽了份力做这个条幅。她还带领全班同学为露丝的勇敢鼓掌。露丝羞涩地笑了。她的心都要跳出来了。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骄傲,这么快乐。她真希望自己老早以前就把手臂摔断了。
吃午饭的时候,女生们抢着假装给露丝承上各种首饰玩意,轮流扮演她的侍女。她们还邀请露丝来到沙箱边上树底下块有石头包围的地方,那是她们所谓的“秘密城堡”。只有最受大家欢迎的女生才可以扮演城堡里的公主。如今那些公主们轮流在露丝的石膏上画画。其中个小心翼翼地问,“你胳膊还没接起来吗?”露丝点点头,然后另个女生大声说,“我们给她拿神奇药水来吧?”公主们立刻四散跑开,寻找各种瓶子盖,碎玻璃,苜蓿草,当作神奇药水献给露丝。
放学的时候,露丝的妈妈到教室里去接她回家。桑迪加小姐把茹灵叫到边,露丝只好假装自己听不到她们在说什么。
“今天是露丝第天回来上学,大概有点累,这很正常,可是她非常安静,整天句话也没说,哼都没哼声,这让我觉得有点担心。”
“她从来不叫疼。”茹灵说。
“这可能不是什么大问题。但是如果这种情况继续下去,我们就得注意了。”
“没问题,”茹灵保证说。“她没问题。”
“你得鼓励她开口说话,杨太太。我不希望情况越来越严重。”
“没问题的!”妈妈再三地说。
“让她说‘汉堡包’,然后才给她吃汉堡包。她得开口说‘饼干’才给她饼干吃。”
当天晚上,茹灵字句地遵从老师的建议,破天荒给露丝做了汉堡包。茹灵自己从来不吃牛肉。牛肉让她联想到布满伤疤的肉体,她觉得牛肉叫人恶心。可是现在,为了女儿的缘故,她做了份简单的汉堡包端到露丝面前,露丝见妈妈居然开天辟地头遭做了顿美国晚饭,心中暗自兴奋。
“汉堡包?你说‘汉堡包’,然后就能吃了。”
露丝很想说话,可又怕开口这神奇的魔咒就失效了。只要吐出个字,眼前这些好东西就全都会消失不见。她摇摇头。茹灵不停地鼓励她张口,直到汉堡包都凉了,上面的油脂凝固成了很难看的圈白色固体。最后,茹灵把汉堡包放到冰箱里,给露丝碗热乎乎的米粥,还说甭管怎么说米粥比汉堡包对身体更好些。
吃过饭以后,茹灵收拾干净餐桌,开始工作。她把笔墨纸砚都铺开来。大笔挥,笔画流畅自如,写出中文大广告:“关门大吉!清仓甩卖!最后低价!”然后她把写好的广告纸放到边去晾干,再重新裁开页纸。
露丝本来在看电视,突然发觉母亲在注视着自己。“你为什么不学习?”茹灵问。为了让露丝“比别人快步”,茹灵从露丝上幼儿园就已经开始教她读书识字了。
露丝举起上了石膏的右手断臂。
“过来坐下,”妈妈用中文说。
露丝慢慢站起身。哎,妈妈终归还是恢复原样了。
“握住笔,”茹灵把支毛笔塞到露丝左手上。“来写你的名字。”开始露丝拿笔很笨拙,字母r几乎认不出来,中间那弯好像失控的自行车样逸出了轨道,都快写到纸外面去了。露丝不由咯咯笑了起来。
“笔要放直,”妈妈教她。“不要倾斜。下笔要轻,就像这样。”
再往后写的有点进步,可是几个字母就占满了大张纸。
“再试试看写小点。”可是露丝写的字母就好像墨水里浸过的苍蝇在纸上打滚留的印迹,乌糟糟不成样子。到该上床睡觉的时分,露丝已经用了近二十张纸,正面反面全都写满了字。显然露丝练字卓有成效,可这次练得也够奢侈的。茹灵向节俭,她把露丝写过的纸张敛在起,放在家中角落里。露丝知道妈妈以后还会用这些字纸来练书法,擦地板,或是垫锅子。
第二天傍晚,吃过晚饭以后,茹灵把个大茶盘摆在露丝面前,茶盘底上平平的铺满层从学校操场上带回家的湿沙子。“喏,给你,”茹灵说,“你用这个练字。”说着,她左手拿着根筷子,在这个小型沙盘上写了“学习”二字。写完以后,她把筷子掉个头放平,将沙子抹抹平。露丝照着她的样子做,发现这样写起字来既容易,又好玩。用筷子在沙上写字不需要像握毛笔那样讲究技巧,下笔也可以重些,笔画稳得住。她写自己的名字。清清楚楚!比利表弟圣诞节得的礼物是块即写即擦的小黑板,这么写起字来跟在黑板上写样好玩。
茹灵从冰箱里拿出前天的冷牛肉饼。“明天你想吃什么?”
露丝仍然用筷子写道:“汉堡包。”
茹灵笑了。“哈!这样你就能答话了!”
第二天,茹灵把茶盘带到学校,从露丝摔断手那个沙坑里取了沙子装满。桑迪加小姐同意露丝用这种方式回答问题。做数学习题的时候,露丝举手,然后在沙盘上划了个“7”,所有的孩子都从座位上跳下来看。课间休息的时候,露丝也成了大家注意的中心。她听着其他孩子围在自己身边唧唧喳喳。“让我来试试!”“我来!我来!她说让我来!”“你得用左手,要不不算数!”“露丝,你教教汤米。他太笨了,根本不会用。”他们又把筷子还给露丝,露丝轻松迅速地在沙盘上回答他们提出的各种问题:你胳膊疼吗?有点。我碰碰你的石膏行吗?可以。里奇爱贝西吗?是的。我生日能得到辆新脚踏车吗?能。
他们把露丝当作海伦?凯勒样来对待,仿佛她也是个百折不挠的天才,突破病痛障碍,表现出超凡才智。跟海伦?凯勒样,她所要做的,无非就是得更加努力,也许正是勤奋才使她显得才智过人,这种努力也为她赢得了别人的钦佩。甚至在家里,妈妈也会征求她的意见。“你以为如何?”好像就因为露丝把答案写在沙子上,她的回答就定准,她就无所不知了。
“你觉得今天晚上我做的豆腐好不好吃?”天晚上,茹灵问道。
露丝写道:“太咸。”她以前从来没有批评过妈妈做的饭菜,不过妈妈自己也常常批评自己做的菜太咸。
“我也觉得太咸。”妈妈回答。
这太神气了!不用多久,妈妈就开始就各种问题请教女儿的意见了。
“我们现在去买菜还是等会再去?”等会。
“股票行情怎么样?我买股票的话,你觉得我运气能好吗?”好。
“你喜欢我这件衣服吗?”不,难看。露丝从没发觉,文字竟有这么巨大的力量。
妈妈皱了皱眉头,然后用中文低声说,“你爸爸非常喜欢这件旧裙子,所以我怎么也不能把它扔掉。”她眼睛都湿润了,叹了口气,又用英文说:“你觉得爸爸他会想我吗?”
露丝马上写道“会的”。妈妈笑了。然后露丝突然想出了个主意。她直想要只小狗。现在不要,更待何时啊。于是她在沙子上写道:“小狗”。
妈妈突然倒吸口气。她盯着这两个字,不可思议地摇着头。这下糟了,露丝心想,这个愿望恐怕是满足不了了。不料妈妈竟呜咽起来,用中文呼唤着,“小狗儿,小狗儿”。她又突然跳起来,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宝姨,”茹灵叫道。“您回来了。我是您的小狗儿呀。您肯原谅我了?”
露丝放下了手中的筷子。
茹灵抽泣不已。“宝姨啊,宝姨!真希望你没死啊!切都是我的错,要是我能回到过去,改变定数,我就是死也不愿意离开你,个人活在这世上受苦啊”
哎,糟糕,露丝明白怎么回事了。妈妈有时会说起这个宝姨,她的鬼魂就飘荡在空中,她生前不守规矩,死后被打到阴间。 所有的坏人死后都要落进这个无底深渊,谁也找不到他们,他们注定要在阴间游荡,长头发湿淋淋的垂到脚下,浑身都是血。
“求求你了,说你不生我的气了,”妈妈接着说。“快显灵吧。我直想跟您说说,我后悔啊,悔死了,就是不知道您听到了没有。您听得见吗?您几时到美国来的?”
露丝坐在那里,动不动。她还是想回去接着谈谈吃的穿的那些个话题。
母亲把筷子塞到露丝手里。“拿着,闭上眼睛,把脸朝着天,对宝姨说话。等着她答话,然后把她的话写下来。快点,闭上眼睛。”
露丝使劲闭上眼睛。眼前浮现出个女人,长头发直垂到脚跟。
然后露丝听到妈妈很恭敬地用中文说:“宝姨啊,您临终前我说的那些话都是些胡言乱语,您千万别往心里去呀。您死了以后,我想去找回您的遗体。”
露丝不由睁开了眼睛。她想像中那个长头发的女鬼直在转圈子。
“我下到山谷里,到处得找啊找。唉,我难过得要疯掉了。要是我当初能找回您的遗体,定把您的尸骨带回到山洞里去,好好地安葬。”
露丝感到有东西碰到自己肩膀,不由吓了跳。“问问她我说的话她都明白不明白,”茹灵下令。“问她我是不是该转运了?她的诅咒结束了吗?我们是不是平安了?把她的答案写下来。”
什么诅咒?露丝瞪着面前的沙盘,将信将疑地以为那死去女人的脸会浮现在滩血泊之中。妈妈到底想要什么样的答案呢?回答“是”是说诅咒结束了呢?还是说还在继续呢?她把筷子指在沙上,却不知该写什么。她划了横,下面又划道,然后再划两条线组成个方型。
“口!”妈妈对着那个方型图案叫道。“那是个‘口’字!”她眼睛盯着露丝。“你根本不认识汉字,却能写出‘口’字来!你觉得宝姨在牵引着你的手没有?是什么感觉?快告诉我!”
露丝摇摇头。这到底是怎么了?她想叫却又不敢叫。她不应该出声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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