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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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汽车在大火中化为灰烬,也把老太太的魂从茅厕直送到阴间去。就这样,我们的宅院又恢复了平常那种吵吵闹闹的样子。大伙照常过日子,每日念叨的不过是蜀黍发霉,玻璃裂了道缝这等家常琐事,并无什么要事。

只有我担心宝姨以后命运如何。

我还记得母亲收到北京那封不速之信的那天。那是三伏天里,蚊虫闹得正欢,瓜果放在外头太阳底下,不出个钟头就会腐烂。老太太过世已经有九十多天了。当时我们都坐在院子里大树下阴凉地里,等着听新闻。

写信来的老刘寡妇我们都认识。她是我们家的远房亲戚,算起来跟父系隔了八层,跟母系隔了五层,关系还不算太远,家里的红白喜事她也都参加。老太太办丧事她也来了,跟大家样,哭得很大声。

母亲不识字,就让高灵读信给她听。眼看这等露脸的重要差事又落到高灵手上,我只能拼命掩饰自己心里的失望。高灵理理头发,清清喉咙,舔舔嘴唇,这才张口读道:“‘贤表妹如晤:我谨代表诸家亲眷传达对您的问候。’”随后,高灵磕磕绊绊地念了大串名字,里头既有刚出生的娃娃,也有母亲确知已经去世的亲戚。在下面页上,我们这位老表亲写道:“我知道您仍在服丧,悲痛之下寝食难安。因此若此时请大家到北京聚,似乎时机不当。可我直把上次葬礼上见面时你我谈过的事情放在心上。”

高灵放下信转向母亲,问道:“你们谈的什么事?”我也同样很好奇。

母亲打了高灵的手下,说:“别多事。接着念,该你知道的事我自会告诉你。”

高灵接着念信:“‘恕我冒昧提议,令长女可否到北京来趟,会会我的位远亲。’”听她说到我,我心里很激动。高灵瞪了我眼,见她面露妒色,我有几分得意。高灵接着往下读,可读得没那么热心了:“‘我的这位亲戚有四子,他们家跟我是第七层表亲,隔了三代,不同姓。他们家跟你们同村,不过跟你们两家几乎完全沾不上血亲。’”

听到“血亲”二字,我立刻明白过来,她想让我去见这个人,是为了让那户人家看看,我适不适合给他们做媳妇。我当时虚岁十四,跟我同龄的女孩子那时候多半已经出嫁了。至于说那户人家到底是谁,刘寡妇说除非她确知我们家人对这事有兴趣,否则她不会透露那家人的情况。她写道:“恕我直言,并非我自作主张想起这户人家,乃是对方父亲找到我问起茹灵的情况。彼家人显然是见过茹灵,对她的美貌以及甜美的性情印象尤深。”

我脸红了。母亲总算听到别人赞我了。也许她心里也认为我确实具备这些优点呢。

“我也要去北京,”高灵像小猫样哼哼唧唧地抱怨起来。

母亲责备她说:“人家请你去了吗?没有!你自己嚷着要去,简直就是愚蠢。”高灵又要开始哼哼唧唧,母亲使劲扯了把她的辫子说:“快闭嘴”,随即把信递给我,让我接着念。

我站直了身体朝着母亲,很是抑扬顿挫地开始念:“‘彼家建议双方在北京,尊府墨店里会面。’”我停下来,对高灵笑了笑。我和高灵都从来没到店里去过。我接着念,“‘如此来,即便双方意见不合,两家也不至失了颜面。若是双方都觉得这桩姻缘不错,那可真是老天保佑,在下不敢居功。”

母亲鄙夷道:“说什么不敢居功,她图的还不是大把的谢礼。”

信里其余内容如下:“贤媳难觅,这点想必您也赞成。或许您还记得我那二儿媳?说来惭愧,她竟是个冷心肠。今天她跟我说,不如不教令爱那奶妈跟随到北京来。她说,若是人家见到她们二人起,只会被那奶妈的丑脸吓到,顾不上欣赏姑娘美色了。我说她胡说八道。不料写信之际,我突然想到此处不便收留仆役。我家仆役已然在抱怨,说铺上睡不开。因此,或许奶妈不来为好。蔽宅贫寒,不便之处请您多多谅解”

读完信以后我才抬头看宝姨,心里很愧疚。她用手语向我示意说:不要紧,我过些时候会告诉她,我可以睡在地板上。我转向母亲,想听听她对这事怎么说。

“写封回信,告诉刘寡妇说我过个礼拜就送你过去。我本该亲自送你过去,但是时值制墨忙季,手上事情太多,我走不开。我会请老魏让你搭他的车去。他月初总要去北京送药材,多搭个客人赚点零钱用,他不会在意的。”

宝姨挥手要我注意。现在该告诉她了,说你不能个人去。你个人去,谁替你看这门亲事到底好不好?要是这个好管闲事的蠢表亲把你卖给穷人家当姨娘可怎么办?请她考虑到这点。

我摇摇头。我怕提出些不必要的问题惹恼了母亲,毁了自己去北京的机会。宝姨拉我的衣袖,可我还是不理会。后来我多次不理会她,宝姨终于生气了。因为她不能说话,母亲又不认字,我要是不肯替她传话,她就无计可施了。

回到房间后,宝姨苦苦向我哀求。你太小了,个人去北京不行的。这路上很多危险,你想象不到的。匪徒可能会杀了你,把你的头摆在树桩子上我没有答话,也不跟她争论,根本不给她借口跟我吵。她天到晚不停地跟我唠叨,第二天,第三天,还在唠叨。有时候还迁怒于写信的刘寡妇。那个女人根本不理会什么对你最好。她天到晚搀和别人的事情都是为了钱。要不了多久她就会惹上身腥,自食其果。

后来,宝姨交给我封信,让我转交给高灵,让高灵读给母亲。我点头接过,但是出房门转过屋角,我就打开来看了:“路途危险,非但有流匪飞弹,夏天恶瘴盛行,北京更是有此地闻所未闻之恶疾,旦茹灵染病,鼻子手指可能会生疮烂掉。好在我知道如何医治这些疾病,因此,只要我陪同前往,茹灵就不至于带病归来,连累全家”

后来,宝姨问我有没有把信交给母亲,我板起脸,硬着心肠,撒谎说“给了。”宝姨叹口气,如释重负。这是第次我说谎没有被她发现。我不知道是她发生了什么变化,竟察觉不出我有没有说实话呢,还是说我变了?

我出门前的那天晚上,宝姨拿着那封信站在我面前。我原是把信团成团塞在裤子口袋里的。这是什么意思?她扯着我的胳膊质问我。

“放开我,”我向她抗议道。“你不能再对我发号施令了。”

你以为你很聪明?你不过是个傻丫头罢了。

“我才不是。我不再需要你了。”

等你多长长脑子,你才真的不需要我呢。

“你是想把我留在这里,好保住你的保姆差使。”

她的脸色下子黯淡下来,仿佛被人把掐住了脖子。差使?你以为我留在这里就为了给你当保姆这个微不足道的差使?哎呀!我活下来难道就是为了听你这孩子说这种话吗?

我们两人都在大口喘气。我对她大嚷,把我经常听到母亲和婶娘们说的话喊给她听:“你活下来是因为我们家人好心怜恤你,救了你的命。我们本来大可不必救你。小叔就是因为要跟你结婚才闹得厄运当头,被自己的马踢死的。人人都知道这么回事。”

闻听此言她整个身体都垮了下来,我以为她终于肯接受现实了。当时我对她尽是怜悯之情,就像怜悯那些乞丐,却不敢直视他们的眼睛。我觉得自己终于长大了,宝姨再也管不了我了。仿佛旧日的我在注视着新生的我,惊叹我何以有这样伟大的蜕变。

..

第七章

~小 说

不出所料,张家果然来提亲了。刘寡妇还说,要是我肯尽快过门,他们家会送份彩礼过来。马上要过中秋节了,村里和家族节庆的时候,还会举办个特别的庆祝节目,表彰张老板的科学贡献,那时候,家家户户都会知道我是张家的媳妇。

“她得尽快过门,”大婶二婶都劝母亲,“不然过后人家可能会打退堂鼓。万人家发现她的出身有差,不想结这门亲了,可怎么办?”我以为她们说我出身有差,是说我女红做的不好,或是先前我顽皮闯了什么祸,我已经忘记了,可她们还记得。可实际上,她们讲的是我的身世。她们都知道我到底是谁的女儿,可我和张家人却不晓得。

母亲决定让我赶在中秋节之前,在几个星期内过门。她跟我保证说这段时间足够她和婶子们帮我预备成亲用的被褥衣物。母亲宣布了她的决定之后,高兴地流下了眼泪,她自豪地说,“我直待你不错,没人能说我的不是。”高灵也哭了。尽管我也掉了些眼泪,却不尽是喜悦的泪水。我终归是要离开家,离开这所熟悉的房子了。我将不再是个小姑娘,要成为人家的太太,不再是家里的女儿,要做人家的媳妇了。不管我将来的生活将会多么幸福,让我跟从前的自己告别,我心里还是非常难过。

宝姨仍然和我住个房间,睡张床。可她不再帮我打水洗澡,也不帮我从井里打甜水喝了。她既不帮我梳头,也不关心我每天气色好不好,指甲里干净不干净,既不提出各种警告劝戒,也不再用手语跟我讲话了。

我们两人隔得远远地躺在炕上。若是我醒来发觉自己又像从前那样依偎在她身边,我就不声不响地趁她还没醒来,赶紧挪开身体。每天早晨起来她都红着眼睛,于是我知道她整夜都在哭泣。有的时候,我自己也红着眼睛。

宝姨只要不在墨坊干活,就直在写字,写了页又页。她总是坐在桌旁,在砚台上磨墨,边沉思。她到底在想些什么,我却无从猜想。然后她把笔蘸上墨,开始书写,写会停下,再蘸。她下笔行云流水,既没有涂黑划掉什么,也不曾翻回头修改从前的字句。

就在我过门前几天,有天早上我醒来,发觉宝姨坐在我身边,眼睛盯着我看。她抬手开始讲话。是时候我该告诉你真相了。她走到小木柜旁边,取出个蓝布包裹,放在我腿上。里面有厚厚的卷纸,用线装订成册。她脸上带着种奇怪的表情看着我,随后离开了房间。

我打开了第页,开篇写的是:“我生在周口店著名的接骨大夫世家。”我又往下看了几页。里面说到他们家祖传的接骨手艺,她母亲如何去世,父亲如何悲痛,都是些她曾告诉过我的事情。然后我又往下看:“下面我要告诉你张老板其人之丑恶真相。”我立马把册子放下了。我可不想再让宝姨毒害我的思想了。因此我并没有读到最后,看到她说自己其实是我母亲的那些话。

吃晚饭的时候,宝姨对我又恢复了从前的态度,仿佛我是个不可救药的小孩子。她用筷子夹了些菜到我碗里,对我说,多吃点。你怎么不吃呢?你生病了吗?好像有点发热。你前额很烫。怎么脸色这么苍白?

饭后,大家跟往常样,又来到院子里。母亲和婶娘们忙着为我绣新娘礼服。宝姨在给我补条旧裤子。她放下针线,拉拉我的衣袖。你看到我写的东西了吗?

我点点头,不想当众跟她争吵。我和高灵还有表姐妹们起在玩游戏,假装用线绳在织东西。我弄出很多错,高灵见了开心地大笑,大叫着说张家要娶个笨媳妇。听到这话,宝姨严厉地瞪了我眼。

太阳落山了,夜幕降临,黑夜的声音渐渐响了起来,各种我们看不见的小动物在黑影里吱喳作声,扑腾不休。很快就到了上床睡觉的时间。我特意等着宝姨先去睡。过了好长时间,我觉得她定已经睡着了,才回到黑暗的房间里。

可是宝姨立刻坐起身来,开始用手语跟我讲话。

“我看不到你说什么,”我说。见她要去开煤油灯,我又抗议说:“别烦了,我好困,现在不想讲话。”可她还是点上了灯。我爬到炕上,躺了下来。她跟着我上了炕,把灯搁在壁架上,蜷缩起身子,灯光映着她的脸,她紧盯着我。既然你已经读过我的故事了,你到底对我是怎么看的?说实话。

我咕噜了声,竟招得她拍打双手,合十叩拜,感谢菩萨救我逃脱张家人的毒手。不等她继续拜,我赶紧说:“我还是要嫁。”

好长段时间,她动不动,随后又开始捶胸大哭。她双手飞快地挥动着:难道你对我竟然点感情都没有吗?

我清楚记得自己当时对她说的话:“哪怕张家人全都是杀人犯,是贼,就为了摆脱你,我也要嫁过去。”

她双手拍打着墙壁。最后终于吹灭了灯,走了出去。

第二天早晨,她不见了。可我点也不担心。从前她很生我气的时候,也曾经出走过,可她总是会回来的。她也没来吃早饭。于是我知道她这次火气比从前还大。她气就气去吧,我心里说。她根本不关心我将来的幸福。只有母亲才关心。这就是母亲跟保姆的区别所在。

我跟婶娘们,高灵起,跟在母亲身后去墨坊开始我们天的工作时,我心里就是这么想的。踏进那昏暗的房间,我们马上看到周围是团糟。墙上满是墨渍,凳子上也是,地面上道道都是泼洒的墨迹。难道是什么野兽闯进来了?那这种甜兮兮的腐臭气味又是怎么回事?然后就听母亲开始哀号,“她死了!她死了!”

谁死了?然后我看到了宝姨,她上半边脸死灰样的白,狂乱的眼神盯着我看。她弯身坐在远处的墙边上。“谁死了?”我对着宝姨嚷。“出什么事了?”我朝她走去,她披头散发,随后我留意到她脖子上满是苍蝇。她眼睛还是盯着我,手却不动。只手里拿着把切墨用的刀子。不等我走到她身旁,就被个抢着要看热闹的房客把推开了。关于那天的事情,我所记得的就只有这些了。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房间,躺到炕上去的。黑夜里我醒来的时候,我以为当时是前天的清晨。我坐起来,直发抖,想把噩梦抛到脑后。

宝姨不在炕上。然后我记起她是生我的气,去别处睡去了。我想再回去睡觉,可是却无法安息。我起了床,出了门。外面星辰满天,没有个房间亮着灯,连老公鸡都没出声。就是说还不到早晨,现在仍然是夜里,我想自己这是不是在梦游啊?我穿过院子,朝墨坊走去,想着宝姨可能睡在墨坊的长凳上。突然我又想起了噩梦中的情景:黑压压的群苍蝇在啃她的脖子,顺着她的肩膀爬来爬去,就好像头发在动。我很怕看到墨坊里的东西,但我发抖的双手已经在点灯了。

墙面上很干净。地面上也样。宝姨不在那里。我放心了,又回到了床上。

我又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早晨了,高灵站在炕边上,满脸泪痕地对我说,“不管怎么说,我保证还是把你当姐姐对待。”随后她就把发生的切都告诉了我。我听着,仿佛仍然噩梦未醒。

前天,张老板的太太手里捏着封宝姨写的信来到我们家里。信是半夜里送到的。“这是什么意思?”张家的女人想搞明白。信上说要是我嫁到张家去,宝姨的鬼魂就会跟着去,永远纠缠他们。“送这封信的人在哪儿?”张太太甩着信纸质问。这时母亲告诉她说那个保姆刚刚自杀了。张太太听,吓得魂飞魄散,落荒而逃。

随后,母亲冲到宝姨的尸体旁边,高灵说,宝姨当时还靠在墨坊的墙边上。“你就这么报答我?”母亲哭叫。“我待你如同姐妹。我把你的女儿当自己闺女样。”她抬脚遍又遍地踢宝姨的尸体,责怪宝姨没有对她千恩万谢,抱愧万分。“母亲气得发疯,”高灵说。“她对宝姨的尸体说‘你要是胆敢在我们家作祟,我就把茹灵卖到窑子里去当妓女。’”然后,母亲命令老厨子把尸体拖到车上,从悬崖上扔下去。“她就在那下面,”高灵说,“你的宝姨就躺在穷途末路上。”

高灵出去以后,我还是没弄明白她好多话的意思,可我已经知道了。我找到了宝姨写给我的那些文字。我读完了。最后,我终于读到了她的话。你的母亲,你的母亲,我就是你的母亲。

那天,我跑到穷途末路去找她。我往下滑,树枝和杂刺刮伤了我的皮肤。滑到底下,我就慌乱地找她。我听到蝉鸣,兀鹰扑打翅膀的声音。我朝浓密的灌木走去,那边的树随着倾倒的悬崖壁,也横着长,仿佛要倒下去。我看到了苔藓,又或者,那其实是她的头发?我看到高高的树枝上有个鸟窝,又或者,那是她的身体挂在树枝上?我碰到干枯的树枝,难道那是她的骨头?已经被狼给咬得四分五裂了?

我转身朝另个方向走,跟着悬崖的走向。我瞥见散落的碎布条——是她的衣服吗?我看到乌鸦衔着细碎的东西——那是不是她的肉体?我来到块碎石堆积的垃圾场,看到成千上万的碎片,都是她的尸骨。不论我走到哪里,仿佛都看到她残破损毁的样子。都是我的错。我记起了她们家族的毒咒,那也是我的家族,都是因为那些龙骨没有放回葬身之处。那可恶的张老板之所以想让我嫁给他儿子,无非是为了让我帮他多找些龙骨。我怎么就这么蠢,先前就没明白呢?

我直找她找到天黑,直到我的眼睛沾满了尘土和眼泪,肿涨起来。我到底也没找到她。到我重新爬上去的时候,部分的我自己,永远遗失在了穷途末路。

整整五天,我动不动,吃不下,哭不出,孤单单个人躺在炕上,感到自己只有出的气。我觉得自己已经无所有,可是身体却仍然在呼吸。有些时候,我无法相信发生的事情。我拒绝相信。我使劲地想,想让宝姨出现,想听到她的脚步声,看到她的脸。我终于看到她的脸了,可那是在梦中,她还在生我的气。她对我说那毒咒如今缠上了我,我将永世不得安生。我注定要辈子不开心。第六天,我开始哭个不停,从早晨直哭到黑夜。等到我哭得精疲力竭,什么也觉不得了,我从床上爬起来,又活了过来。

再没人提起让我嫁到张家的话了。婚约解除了。母亲也不再假装我是她的女儿。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算是这个家里的人。母亲生我气的时候,就威胁说要把我卖给那个痨病鬼羊倌老吴作丫头。谁也不再提起宝姨,既不提她活着的种种,也不说她死后如何如何。虽说婶子们都知道我是宝姨的私生女儿,却没人同情我哀悼亡母的心。我哭个不停的时候,她们只是转过脸去,找些事情让手上眼睛里忙碌起来。

只有高灵小心翼翼地跟我讲话。“你饿了吗?这饺子你要是不吃,我就吃了。”我还记得:常常,当我躺在炕上的时候,她来到我身边,叫我姐姐,抚摩我的手。

有天,高灵告诉我说母亲马上要找我说话。我已经留意到,自从宝姨死,母亲不再管我叫女儿,也不再批评我的不是。她似乎怕我也会变成鬼来害她。我不禁疑心,她是否从来不曾对我有过任何温情。我站在她面前,她见到我,神色似乎有几分尴尬。

“家里有难,”她开口说道,声音尖利。“这种时候任何个人的感情都是自私的。我很难过,不过还是得告诉你,我们要把你送到育婴堂去。”我很震惊,可我没哭,只是言不发。

“至少我们没把你卖出去作奴婢,”她又说。

我毫无感情地答道:“谢谢您。”

母亲接着说:“要是你还待在家里,谁知道鬼魂还会不会再回来。我知道法师保证说不会,但是这种话就好像人们常说的‘旱年不连旱,灾年不重来’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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