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到袋子里面吗?”
“行啊。”
女孩舀了一盅杏仁装在一个蛮精致的小布袋子里面,交给显瑒瑒:“谢谢您,五角钱。”
“布袋子三角?”
“嗯啊。”女孩仰着脸,笑嘻嘻的。
“真狡猾。”他从口袋里面拿出一枚银元,递给她,“别找了。”
女孩很快活,将那枚银元揣在怀里。显瑒瑒夹了一颗杏仁放在嘴巴里:“哎不错啊。”
她笑笑:“还要吗?”
“不要了。吃不了。”他打量一下女孩,“你怎么能来这里卖东西?”
“把舱门的都认识我。别人上不来,我能。”
“你山东人?”
“嗯。住在葫芦岛。跟着爹娘在船上做事。”
“他们做什么的?”
“爹在下面烧锅炉。娘是做饭的。”
显瑒瑒蹲下来,跟女孩差不多高,他看着这张消瘦却干净的脸:“我也认识一个姑娘。也跟着她爹爹从山东到了东北。小时候也是一口你这样的家乡话。后来张大了,不知不觉地就跟着我变成奉天口音了。”
“她是山东哪里人啊?”
显瑒瑒摇摇头:“没听她说过。自己可能都不知道。”
“也是个糊涂人。我爹要我从小就记得自己是烟台福山乡的。”
“对。这个人就是糊涂。”他笑起来。
“我要去卖东西了。谢谢你。”
“小心一点。”
他回了家,没见到这个糊涂人,别说她人了,连她住的房子都被烧得只剩下半边。他站在那漆黑麻慌的废墟前面看了好久,忽然觉得这事情没有道理,荒唐得可笑啊。笑是笑不出来的,回头指着留下来管家的大赵:“你,你给我说清楚。”
大赵扑通一下就跪下了:“王爷。王爷。二月七那天走的水。好不容易扑灭了,楼是毁了,不敢跟您说,您在天津呢,得等您回来看怎么办啊。明月姑娘没伤着,明月姑娘当时不在屋子里面。第二天,没等我们再给她收拾出来新地方呢,就自己走了……”
他扑过来抓住大赵领子:“你长出息了!这么大的事儿敢瞒着我!敢骗我!”
大赵抬着头,从没见过主子发这么大的火,当下眼泪都要下来了:“怎么敢骗您?您每次问,都老实回答的:明月姑娘不在家啊……”
显瑒瑒恨得头晕脑胀,牙根发痒,手上越抓越紧,眼见着大赵脸色变成紫红色,他手上又松了劲:“你没这个胆子这么糊弄我!谁放的火?谁教你回的话?谁吧明月姑娘打发走了?你跟我说实话,你说实话我不罚你!”
下人们跪下一片,不敢看,只听着主子收拾大赵,都心想这天到底来了:夫人哪能容得下明月姑娘?终于逮到机会赶走了,又教我们说话跟王爷打马虎眼,如今他杀回来了,难道这责罚得我们背吗?
大赵支支吾吾地不能回答的当口,彩珠带着丫鬟从院子外面进来了。
显瑒瑒松了大赵的领子,直瞪着彩珠,她倒笑了,从地上拾起了瓜皮小帽,抖了抖亲手给大赵戴上:“委屈你了。王爷也实在是着急,否则他从来不亏待家里人的,这你知道。”
大赵低下头去。
彩珠对下人们说:“你们各自去忙去吧,我跟王爷说几句话。”
显瑒瑒不发话,没人敢动。
彩珠歪着头看着他:“您要问什么,我能回答的,何必罚他们跪在这里?”
显瑒瑒转过身去,大赵带着下人们走了。
只剩下这两人,站在废墟前面,彩珠道:“您心里想得对,火是我放的。您那天前脚走了,我后脚叫她来我屋子里面说话,同时让人在这房子附近布上了柴禾稻草和油,还准备了些水,您看除了她的房子,别的我可不能动。我只要烧她的房子。房子没了,这人也跑了。问谁谁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您得谢我,我只打了她一个耳光。我要是刮花她的脸,或者干脆要了她的小命呢?您……”
她话音未落,显瑒瑒回头,一把抓住彩珠的胳膊,恶狠狠地说:“你是吃准我奈何你不得了。是不是?你敢趁我不在,在府里放火,论家法,该是我现在要你的命!”
彩珠迎着他的眼睛,既不反抗,又毫无惧色:“我这命,王爷要拿您就拿去。什么福我都享了,什么好玩意我也见了,什么屈辱我都受了,如今仇人被我给赶跑,那一时,直到现在,还真叫痛快。”她说着说着就笑起来,“我见您这样就更痛快。反正以后也不一定有什么好果子吃,您现在要了我的命,我还真是得偿所愿!”她越说越来劲儿,越说声越高,越说越高兴,反抓住了他的手腕子,哈哈大笑起来。
显瑒瑒看着彩珠的脸,心里面竟想起来另外一个人,在天津见到一面的婉容皇后,那喜怒无常,食烟如命的婉容皇后,眼前的彩珠仿佛被她附了体,再不复从前那温婉端庄,变成了一个疯狂的暴怒的危险的动物。显瑒瑒怒火熊熊的一颗心渐渐如同死灰一片,松开她的手,独自往外走:“你,你变成什么样子了?!”
她却穷追不放,抓住他衣襟,拽过来,让他面对自己,笑里藏刀,一记封喉:“王爷,我还可以很好的啊,只要你把孩子还给我。你把孩子还给我!”
第五十二章
整整三天,他闭门不出。家人们竖着耳朵等他发话去找明月姑娘。他若是不说话,他们断不敢去,夫人有多厉害,谁看不见?王爷又能拿她怎么样,他欠了她一个女儿啊。
到底在一天下午,王爷自己从房子里面出来了,眼窝深陷,脸颊消瘦,看上去能老了五岁,名人理发剃须,说要出门,不用备车,自己走着去。
没人敢问,都在心里面想,可是要找明月姑娘去吗?找得回来又往哪里安置呢?
南一正在办公室里面誊写稿子,同事跟她说有位先生来找,她正想昨天刚跟那董绍琦吃了火锅,怎么他今天又来她办公室了?出去一看,竟是显瑒瑒。
他原本坐在会客厅里正对门的沙发上,见她过来,站起身来,笑了笑:“你好,南一。”
南一第一个反应就是这人啊,累。跟她从前见到的时候不太一样,眉毛鼻子眼睛嘴都是英俊好看的,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儿,神情不那么厉害了。同样的一张面孔,从前因为眼睛太亮太聪明,表情太傲慢,让人想看又不敢。眼下呢,他竟站起来跟她打招呼,这,这可折煞她了。
南一把自己那双汗津津的手在袍子上面用力的擦了擦,想要伸出去握手,觉得礼数不对,又缩了回来,弯腰低头,毕恭毕敬:“您好。”
“有时间?我想要跟你谈谈。”
“有时间的。我给您倒茶去。”客气了又后悔,办公室只准备了细碎茶叶沫子“满天星”。
“白水就行,正好口渴了。”他说。
南一倒了温热的白开水,他喝了一大口,杯子放回桌面上,半晌才开口:“你知道我为什么来,她在哪里?”
南一想了想:“嗯……原本在桔丘小学当老师,教小孩子写字在一个四合院里面租了一间西厢房,我妈妈让人给她缝了两床新被子。每个月赚十块还是十五块,我不记得了,我看见她在煤油灯下面给学生批改作业,桌子旁边有一个苹果。”
“现在呢?人在哪儿?”他慢慢问道。
“听说吉林那边有一个小学需要人,她就去了。地方我说不清楚。刚到的时候,给我来过信的。”
“信里面说什么?”
南一迟疑着不肯开口。
显瑒瑒笑道:“我知道你们是最好的朋友。你这么维护她,我谢谢你。不愿意讲,也没有关系。你只要告诉我,她身体好不好就行。”
南一沉吟片刻:“我只是觉得不会传话,说不明白。信还在我这里,您要不要看一看?”
显瑒瑒点点头,南一回身去办公桌找明月来过的那封信,薄薄的两张纸,他一折一折展开,里面是工整秀丽的小楷,他忽然想起,她这一首好字,他是第一个先生,可是他有多少年没看过她的字了?
“南一我的朋友,
我五天前傍晚到达敦化实足县牧浪村,安顿好了就提笔写信给你,免得你牵挂。
旅程整整两天,我下了火车,乘坐一套骡车到了实足县城,这里大雪没化,但是白日里感觉并不太冷,只因为我把走之前你给的袍子和毛绒袜子都裹在身上了。
在县城歇了一宿,第二天徒步走到四十里外的牧浪村,过了一道山口,鞋子发滑,摔了一个跟头,打了一溜滚,当时觉得手肘很疼,到了地方一看,略微发红,没有大碍,甚幸!
村子人口不少,孩子不多,我只教授四门课程,这样比较起来,薪水可观。个别小童略微顽皮,我严肃面对,也能约束,好在也算有些经验。
五天来,每天都有红豆饭吃,会使用土灶之前,村民们家里轮流舍我饭吃,因为我是他们孩子的先生,各家都不敢怠慢,红豆饭是过年的食物。好吃啊,我学了些法子,要是什么时候你来了,或者我回去,我就做给你吃。
我一切都好,你不要惦记,要把自己身体养好,孝顺父母,待绍琪君要温柔真诚。
山村空气清新,生活宁静,那夜我独自一人看星空,只觉得无比的自由浪漫,神清气爽,长这么大,终于找到快活。
你一切可好?
盼复。
春安。
明月”
没有一句提到他。
可他拿着那封信,反复阅读,像有一个世纪的时间可以耽在上面。
南一坐不住了,轻轻地说:“您看,您问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了。她过得好不好呢?山野农村,总不能跟府上比。但是她高兴……还安全。”
他闻言点点头:“嗯你说得对。”
“您可是要去找她?”
“不。”显瑒瑒一边说一边站起身,“她要是好,我找她就是打扰。她要是不好……”他还是笑了笑,“怎么也不会比我那里更糟糕……哦南一你记得再通信的话,问问她缺些什么东西,然后你告诉我。”
“嗯。”
“我告辞了。”
“您慢走。”
南一都没有送他到门口,心想这人是最要面子,心情沮丧的时候,恨不得马上独处,自己跟上去就招人烦了。她看着他的背影,高高的,有点瘦,没低过头的,但今天抬得也不高。她刚才有点坏心眼,要拿明月那封一个字都没有提到他的信让他亲眼看,看看明月现在有多自由愉快,可看到他这幅样子,南一心里竟有点可怜他了……
显瑒瑒离开报馆,过了两个街口,走到一所学校旁边,正赶上孩子们放学。多大的孩子都有,高高低低的女孩们都是两条麻花辫子,穿着深蓝色的校服裙子,有人唱歌,有人聊天,有人拉着手嘻嘻笑,笑这个一不小心混在她们队伍里的奇怪的先生。
他站住脚,仿佛看到各个年纪的明月,在他生命的每个阶段都跟着他慢慢地走,直到一个再也不能继续的路口,这些女孩各自散去。
可这样也好。
牧浪村的人们猜测,那位东桑不会是明月小姐的“朋友”那样简单,他们很有可能是未婚的夫妻,否则他怎么会大老远来这里找她,陪伴她?这两个人那样般配,他们都好看,有耐性,是心地善良的好人。
流行感冒终于被止住,因为东先生让每一家都绕着房子撒上石灰白粉,人们出门进门被呛得大声咳嗽,眼珠子通红,但是之后直到天气渐暖,再也没有孩子发烧生病了。他把学堂里面所有的桌椅板凳门窗框架都修理粉刷一番,把它们弄得结实干净,不再有小孩子因为粗心被板凳上突出的钉子刮伤p股。向井老师的丈夫出门,要她照顾家的时候,东桑还会给她代课,他讲数学课也能把孩子们逗得哈哈大笑,他还带他们踢足球或者爬山,出发前,替孩子们把绑腿系好。
家家户户都喜欢这位和气的东桑,以能跟他说说话聊聊天为荣,如果能够给他帮忙,或者回答他一两个问题,他们就觉得更高兴了。
河堤南面有一口井,平时不许人打水,常年虚扣着一个青石板盖子,每逢初一十五或农历节日,日本移民跟着本村的中国农民一起在那里烧香磕头,修治好奇,问一个孩子的父亲,非佛非道,有没有寺庙,这么多人来这里烧香是个什么缘由呢?
学生的父亲回答说,这是当地人的风水讲究。地上的这条河之所以不涝不枯,是因为与它垂直的方向暗藏了另一条水路,水大的时候靠它泄洪,水枯的时候靠它补给,中国人那边说的就更神乎其神了,这条暗河实际上是供龙王进出的通道,这口井正是泉眼和通道的大门。
修治听人解释完,独自出神好久,仿佛一直以来的困惑他的某个猜想被证实,某个难题被解开。
一连好多天,孩子们上完了明月小姐的课想跟东桑踢球,可是他把自己锁在小屋子里面,除了吃饭和上茅房根本就不肯出来。两个男孩一个垒着另一个,垫高了,在窗子缝里面看,看见修治先生在伏案忙碌,不像写字,像在画图。
孩子们的心里,这位先生神通广大,他做什么都做得最好,所以明月小姐在黑板上教他们画鸟的时候,他们在座位上咯咯咯地笑起来:“明月老师画得不像。”
明月回过身来,无可奈何:“那你们说谁画得像?”
“东桑。”
“他给你们画了?”
“我们看见他在自己的房间里面画图。”
明月轻轻哼了一声:“那么对不起了,美术课的老师是我,无论谁画的更像,你们也只能跟我学了。”
她心里在想,修治应该回去了。
第五十三章
时间已经过了农历四月,北方天气大暖。学校下午的课程少了,孩子们早些放学,好去地里帮父母干活儿。黄昏的时候,明月做了些玉米面粥,煎了两条肥实的河鱼,煮了一根白萝卜,配上浅野太郎的父母给的大酱,端到院子里的桌子上。修治画完了图,劈了些柴禾,手洗干净,上桌吃饭。
他甚爱吃鱼,见桌上的两条煎得表皮金黄,香气四溢,忍不住搓搓手:“还有几天才是端午呢,怎么这么丰盛啊?”
明月把筷子递给他:“吃完再跟你说。”
他们低头吃饭,偶尔交谈,他不时地赞美她准备的饭菜,粥的浓度和冷热恰到好处;煎鱼的火候掌握地很好,不咸不淡;白萝卜新鲜发甜,很柔软可口……明月心想自己在修治这里,似乎能把什么事情都做得很好。他不是爱言辞的人,跟她说这些,都是发自内心,油然而生。他一直用一颗真心对她。
他吃完了饭,放下碗筷。
明月抬头看看:“修治。”
“嗯?”
“什么时候回奉天啊?”
他愣了一下,略有所悟:“给我做鱼,是为了请我走吗?”
“你在那里有工作,有事业,耽误了怎么办?”
他看着她:“我请了长假,只要能够按期交付设计图纸就可以。”
“这里穷乡僻壤,食宿生活都不理想……”
“我觉得还好。你要是能留在这里,我就能够……”
“修治……”她忍不住打断他,“你已经为我做了很多事情了。别再耽误时间了,好吗?”
他若再追问,就是完全不顾自己的尊严了,而东修治确是最爱惜羽毛的人,他明白了她要说什么,深深地点了一下头,离开了餐桌。
明月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半含辛酸。
收拾完碗筷,她去了向井老师家里,她正在教二儿子认字,见明月来了,把她愉快地让进屋子里,倒了一杯茶水。
明月道:“是想要跟您说一声,东桑要准备回奉天了。什么时候没定,也就是最近几天,他走之后,我跟您,还是继续按照原来的分工上课。”
向井老师一愣:“你跟他一起走吗?”
“我留下来。”
“那你们……”
“我们?”明月看看向井老师,“我们只是朋友,并非你想的那样。之前我生了病,东桑留在这里照顾,他在工作单位告假,现在假期结束,一定要回去了。”
向井老师点点头,沉吟片刻:“东桑是个好人啊,孩子们都喜欢他,有他在,你跟我也轻松得多,还会回来吗?”
“不知道。应该不会吧……”
“虽然不确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说出来的话很有可能冒犯,但是毕竟比你年长几岁,还是想要跟你说</br></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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