闷酒会让时间变得非常缓慢。后来不晓得过了多久,一打啤酒终于免不了被喝光光。我的脑袋由于没有被过多的酒精盘踞,因而始终保持清醒。半个小时?再多一点,也许一个小时?游入百叶窗的色彩依旧呈现出使人神清气爽的亮白色,与三个沉溺于酒气之中的消沉女人形成异常强烈的对比。我简单地算了算:我手中的是第二罐、海瑟的是第六罐、莉莉安则是刚喝完第四罐。呃,怎么会是海瑟喝比较多呢?灌了最多酒的海瑟动作迟缓地走向浴室,门也没关就坐上马桶。我趁这时候将空酒罐收一收放入箱子里,然后凝视着愁容满面的莉莉安。啊啊,好想骂骂她,又好想抱抱她,可是现在怎么做就是不对劲,只好静待其余可能发生的转机了。而带来这道转机的,竟然是刚尿完尿、边穿裤子便从浴室门口走出来的海瑟。嗯,斑点啊。
在半醉的海瑟提议下,我们硬是拉着莉莉安玩起猜拳游戏。这是在我们就读军校时常玩的游戏之一,猜输的人必须讲一个关于自己的糗事、不能与前面重覆,若没有糗事好讲的话就必须说三个笑话;而获胜者的奖励则是能在旁边聆听与发笑。不知道为什么,这种游戏在军校非常流行,但是到了军官宿舍的时候却又没落下来。我们的习惯是一次猜五场,这么一来即使有人连输太多把也无法任性地中断游戏了。剪刀!石头!布!一口气决定五次胜负后,由输了三场的海瑟先开头,各输一场的莉莉安与我则幸灾乐祸地等待着。
本来我还期待海瑟可能得讲好几个笑话来填补糗事的缺,想不到我完全低估了她与妮恩之间的趣事。为了让主要观众莉莉安看得尽兴,海瑟还要我坐到她旁边,担任她的糗事助理。糗事助理一开始也是海瑟发明的。有些状况下一个人比手划脚地说着实在不怎么有趣,这时候若有个人在旁边协同演出,或是专门负责吐槽她,效果可是会翻上好几倍。平常我还会犹豫一番,万一真的是无聊到不行的话题,跟着演出好像也会变成耍冷的笨蛋。这次就当做为了莉莉安,我二话不说便移动过去。
海瑟开始讲述第一则。那是在央格鲁作战前,她的部队执行定期巡逻时所发生的事情。为了避免可疑分子出入基地,本部留守人员都会依照师团做巡守排程,一次就是一个礼拜。一般来说,这种工作都会交由部下自己去做,但是海瑟因为被正逢轮值的妮恩缠住,迫不得已只好亲自带领其中一个小队。大抵来说,这是件非常无聊的工作。枯燥的任务中绝对不会出现突如其来的可疑人士,反倒是有不少需要驱离的老百姓。那一天,就在巡逻完毕、準备趁晚餐时刻结束前返回的队伍中,有人发现了于基地附近徘徊的可疑人士。妮恩对海瑟咬耳朵,海瑟在敲她的头同时也注意到了正偷偷观察她们小队的人。她当下与妮恩及几位走在前头的部下达成共识:是间谍!多年来首次被她们碰上的可疑分子!经过一段路程的验证后,海瑟十分确定对方正在跟蹤她们,于是她想了个法子,将间谍引到离基地稍远的矮树丛间,準备将对方一网打尽。那名间谍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傻傻地跟着她们,正中海瑟下怀。她们给落入陷阱的间谍一阵拳打脚踢,痛扁一顿之后才抓住她。双手被上了铐的间谍不死心地向海瑟狡辩,显然她的夸大其辞发挥不了任何作用。于是,狼狈不堪的间谍被带回基地,同时,晚间召开的年度评议会中也有一名前途备受瞩目的议员因故缺席,海瑟则是整晚都在医护室里忙着鞠躬哈腰。由于海瑟特别着重于她们对付「间谍」的过程,手舞足蹈的形容让莉莉安睁大了眼。预先猜知海瑟她们围殴的对象可能是某个重要人物时,莉莉安还接连猜了好几位高官,不过倒是没猜中议员这个答案。第一则糗事结束后,海瑟按照惯例叹了口气,然后靠在我的肩膀上。嗯?那我到底是过来做什么的呀?
当海瑟正要讲第二则时,她还特地吩咐我不要事先讲出来,看样子好像是我知道的事情哦?莉莉安好奇地望着我,我做了个将嘴巴拉鍊给拉上的动作,指向海瑟。当「报告书」从海瑟口中说出来的时候,我就知道她要说什么了。可是很遗憾的,莉莉安似乎也听过了。
「啊,雷射砲嘛。这个妳上次就讲过了耶,还挺蠢的。」
「讲过了吗?呜……那我得想三个笑话了。先换伊蒂丝吧。」
被泼了桶冷水的海瑟用她的脑袋瓜撞了撞我的肩膀,带着些许撒娇。我皱着眉头想了一下,刚好有件糗事可以拿来说。
「就是啊,昨天晚上……」
我神秘兮兮地说着,不忘加上驼背的姿态。我要讲的就是昨晚被茱莉亚过肩摔的惨剧。谈到茱莉亚在房里準备报告书时,海瑟赌气似地捏了我的腰,等讲完以后再找她算帐。讲到我偷偷靠近茱莉亚身后这一段,莉莉安与海瑟轮流猜起茱莉亚被吓到后的反应,不过她们都认为我会成功吓到专心工作的茱莉亚,完全没想到我会被狠狠反击这个发展。就在一阵天旋地转之后,我被茱莉亚摔到了床上,莉莉安发出惊呼,海瑟则是在旁边窃笑。而当我因为极度不舒服而吐了一地时……这两个家伙倒很有默契地远离我指着的地方,也就是惨剧发生之处。无论如何,我痛苦的回忆总算告一段落,并且从她们口中分别获得了「妳是笨蛋对吧?」和「有够白痴的!」这两种评语。
「天啊,看样子今天的最蠢女主角非妳莫属了。」
海瑟靠在我的肩膀上不断嚷嚷着「茱莉亚干得好!」之类莫名其妙的话,一边嘲笑我可怜的遭遇。莉莉安抱住棉被,以期待的眼神注视着不断为茱莉亚喝采的海瑟,这才让像发了疯似的海瑟冷静下来。她还有三则笑话和一件糗事得说,我想那些绝对够帮助她来与我争夺最蠢女主角的宝座。
「哼哼。在茱莉亚替天行道的时候,我想到了很棒的笑话喔。」
「哦?是什么?是什么?」
莉莉安兴致勃勃地凑上前,我则是趁机钻入棉被中,缩到莉莉安身边。
「真不愧是莉莉安,早已準备好御寒装备了。」
「啊!妳这个叛徒!我的笑话绝对会让妳笑到肚子抽筋啦!」
「是喔是喔──那我最好得快点叫医护兵来救我哦?」
儘管露出一头雾水的模样,但是看我与海瑟互不相让地妳来我往,莉莉安还是噗嗤地笑了出来。好一会儿后,我们总算停战,而海瑟又花了好一段时间才想起来她原本要讲的笑话。这时候,我突然想起一件不幸被我们三人给遗忘掉的事情。
呃呃,结果我的生日该怎么庆祝才好呢?
§
央格鲁作战闭幕后的第七个破晓,定期于「基地」召开的例行军议再一次令所有人忙碌了起来。以临时执行长多明妮可?a?亚梅多夫为首,上至各务部长乃至遍布四方的高阶将领──共计四十四位成员参与的重大军议,将于正午时分正式揭幕。
这次军议与往常并无不同。受邀者们将会在时隔数日甚至数个月后齐聚一堂,彼此寒暄问暖一番,而后开始参与这场决定六十万人未来方针的军议。她们将依各项议题为重点,在议会许可规範内积极规划这块日渐复甦的土地,好让六十万人甚至其它更多的人们得以见证联盟的付出及辛劳。或许也有少数人士藉此中饱私囊,但那小小的污点目前还不足以威胁到整体的荣誉。
在会议时间到来以前,军议室已按规定备妥。两位年轻书记官负责準备水与简单的糕点,这项工作既轻鬆又无负担,只要提着篮子到军官餐厅、递出申请单,再回到军议室按座位分配下去,就大功告成了。自从多明妮可中将上任临时执行长一职以来,基地的军议就不再伴随着吓死人的精緻餐会。虽说多少也对无谓的资源支出有一点帮助,真正感到欣慰的还是在这儿干了十年的书记长。就在两人準备好简单的餐点、正悠闲地等候新指令之际,一位抱着将近一公尺高的资料、不时摇晃着的同伴连同悲惨的抱怨声闯了进来。分配到影印的工作还真是辛苦。据说这次每个人用的会议资料竟然有近两公分厚的分量,实在很难想像这会是场多么盛大的军议。既然如此,净挑些价位低廉的糕点会不会显得太没格调了呢?书记长对于自己的担忧以摇头苦笑代以解答。总之先将它们準备好再说吧。三位书记官在书记长陪同下,于军议室逐一检视影印资料的编码,确认无误后才将它们送上椭圆形的会议桌,就放在盘子和水杯旁边。一切就绪时,距离大官们进场还有大约十五分钟,这段时间除了将準备端上桌的糕点和水壶备妥,就没什么重要的事情了。书记长敲了敲位于靠窗角落的一扇褐色门扉──一座本作为小仓库用的房间──并向正待在里头的长官报告她们优秀的进度。临时执行长的声音带有一点点的严厉与褒扬,告诉她们可以稍事歇息。
本来就显得轻鬆的气氛更加舒适,书记官们便坐在堆放杂物的助手席上小小声地聊起天。隔一扇门,也就是那间由仓库改建成的小型休息室,气氛反倒因着时间的流逝而愈显沉重。在军议召开的这前十五分钟,有两个人正对此头痛不已。
联盟最高统帅,也就是人们称之为临时执行长的多明妮可中将坐在老旧的褐色单人沙发上,双手抱胸,面色凝重地注视着坐在自己正对面三点五公尺处的总参谋长玛索。年近七十的总参谋长吸收了临时执行长投射过来的担忧,将它们与脑袋里的诸多揣测结合之后,回以更加沉重的眼神。多明妮可见状,只是不耐烦地扭曲皱纹底下的眉毛。
「没有更万全的方法。」
多明妮可将她五分钟前才抛出的疑问修改为肯定句,再一次重覆。玛索闻言,逐以平淡的口吻替她补充道:
「每一条都是险路。在这种情况下,任何一次的弄巧成拙都将迅速、直接、确实地令现况导入最坏的发展。」
「……您还真是冷淡。既然贵为总参谋长,不再想个法子吗?」
玛索轻轻地摇头。她从腰际抽出惯用的小型记事本,以流畅的动作翻到记有特地为今天所準备、写有各种应对之策的页面。一早忙碌而疏于整理的白髮略显狼狈地披散,但是这对于整天待在执行长办公室和这间小型休息室里的玛索而言并无影响。相反地,这样的落魄似乎也正忠实地将她内心的失序呈现出来。玛索瞄了眼记事本上密密麻麻的记录,朝面带不安地等候着的长官说道:
「神仙难救会是最贴切的形容。我们的前方只有险路,和更险的路。这起事件还没造成檯面上的轰动,已在人们所看不见的黑暗中引发巨大的迴响。」
多明妮可倍感沉重地点头,喃喃自语般唸道:
「未来十年的发展计画一夕全毁,确实影响深远。」
「不光是如此。过些时日,情况必然恶化下去。届时若无完善的準备……将会面临更惨痛的挫败。」
「完善的準备吗……」
真是讽刺啊。打从她与总参谋长联手以来,根本没有什么完善的準备。所有的决定必然背负沉重的风险。在通往未来的岔口前,仅有一次的选择犹如艰涩难懂的数学题,纵使验算再三,笔锋道出的答案依旧带有惶恐的不安。多明妮可仰头思索了一会儿。等到心中的疑虑井然有序地并列于喉咙间,她弹了个响亮的手指,保持这样的姿态说道:
「东方军久战入疲,不宜远行。」
玛索接在小小的沉默后说:
「南方军逃兵日增,不宜北行。」
「西方军内斗严重,难以动员。」
「北方军面临新战,难以增援。」
「到头来还是只有本部军团能动啊。」
「可别忘了我们这儿还有派系问题。」
就是这个问题,愈发加深多明妮可的苦恼。无论何时,人们总爱与志不同道不合的「别人」划清界限、分庭抗礼,藉由团体对抗给生活带来过多的刺激性,最终导致擦枪走火的局面。话虽如此,就文明演进的角度看来,这也是人类之所以能够主宰这个世界的主因之一。
属于人类的天秤是世上最特别的一座。它不以秤锤为基準,「平衡」才是最主要的判定标準。失衡现象绝对不会一直延续下去,正如同过多的平衡势必招致惨痛的失衡。对于以多明妮可为中心、这将近六十万人的大型组织而言,现下正面临着失衡的开端。
眼见多明妮可烦恼不已,老一辈的玛索反倒心生一股有别于决策者的烦忧。可是,她所担心的层面实在过于广泛。很多时候,组织的信念皆投注于决策者,也就是执行长身上。但是,像这样两人私下会面时,她也得替即将做出决择的多明妮可分忧解愁。或许该说是帮忙下决定。以总参谋长而非执行长的身分来看待事情的话,又会是截然不同的两套标準。这也没办法,毕竟她擅长的领域还是在于军事层面,而这个领域乍看之下只是构筑团体的众多要素之一,实际上却也呈现一个完整的团体问题。联盟决策的影响十分广泛,这点无庸置疑;而联盟军队的决策亦是如此。因此,身为总参谋长的她实在无法给予多明妮可再多的关切。光是她自己的领域,就即将面临多如繁星的问题了。多明妮可叹了口气后便端正地坐直,眼神明显带有更多、更深沉的烦恼。看到她这副模样,玛索一副不关己事的态度淡然说道:
「艾蜜莉亚军团不宜调动。」
啊啊,刚刚是讲到了派系没错。万般无奈的多明妮可略感讶异地睁大双眼,接着说下去:
「斐德琳军团得牵制那女人。」
「法兰利特旧部尚未安定。」
「玛姬军团同上。」
「简言之,此刻舞台非妳的军团莫属。恭喜啰。」
「听闻总参谋长这么说真是让人心寒啊。去妳的完善準备。」
玛索微微一笑。
「时间差不多了,妳想好待会该怎么讲了吗?」
「这个嘛……老样子。」
现在请各位保持肃静,全神贯注地读完妳们眼前的资料,然后我们再来谈论。玛索总参谋长渴望着这句话能从她所辅佐之人的口中温柔、坚定而凛然地说出,如此一来,倒也能顺便满足她那衰朽的虚荣与骄傲。然而对于不擅此道的多明妮可而言,这实在太麻烦了。闭嘴、读完。若是硬要她在军议召开时说些什么的话,那么简洁有力又不带一丝情感的命令是再适合不过。反正语意能够传达得到就好了,不是吗?
玛索无奈地摇摇头。这时,敲门声再度响起。门的另一头传来的不是书记官的声音,而是来自参谋部一位负责跑腿的军官。玛索亲自前去应门,但她与部下并无交谈,只是取过信封袋便将部下打发走。拿着米色信封袋的玛索故作神秘地对多明妮可晃了晃手中的信件,这个动作则是招惹统率六十万人的领导者一记厌恶的瞪视。玛索一面将信封拆开,一面悠悠地说道:
「最新消息,玛姬来函。」
「喔。那家伙说什么?」
玛索微笑着耸耸肩,快速浏览过那段由冷淡、乏味的字体印刷出来的文字,接着将纸张对折后递交给多明妮可。
「第一步,走对了。只要这小娃儿识大局,西部危急就可以暂且阐缓。人家不是常说吗?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
多明妮可对玛索最后那句话相当反感,但她只是挑起一道眉毛。她把纸张打开的同时,玛索也将总共三行的内容浓缩成唯一的重点,随着一声轻叹后道出:
「甲级动员令发布,『月师』已经全体动员。」</br></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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