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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太无趣了。”说罢转身离开,高齿木屐踩在回廊间,落下一连串清脆声响。

在门口守着的两名婢女“噗嗤”笑出声来,其中一人探头往外看,待王述之走远后朝司马嵘看过来,弯着眉眼道:“一会儿说你有趣,一会儿又说你无趣,我倒是觉得,丞相最有趣。”说完两人笑作一团。

司马嵘在宫中虽过得落魄,却有一个关系亲近的皇兄司马善,司马善是个包打听,外面有任何风吹草动都会传到他耳朵里。

也不知是传言有误还是皇兄用词不当,司马嵘一直以为王述之是个虚伪狡诈之人,不过今日一看,却觉得他与自己想象中不太一样,于是问道:“丞相脾气很好?”

“那是自然。”另一名婢女笑嘻嘻回道,“整个京城,论风度,没人及得上丞相,论脾气,还是没人及得上。”

司马嵘微微点头,见管事走了过来,便走出门槛迎上去。

“丞相让你随行伺候,那你就与亭台楼阁一道住在主院偏室,随我过来吧。”

司马嵘没想到自己竟然会有这么一天,也不知和上辈子相比哪个更落魄,心里自嘲一笑,应道:“是。”

第四章

司马嵘在丞相府住下来,每每走到哪儿都能引来府内其他下人的侧目,总觉得这状况与自己目前的身份十分不符,想起在太守府的遭遇以及陆子修的另眼相待,又想起被人砸过来的橘子与香囊,心中忽然冒出一个古怪的念头。

大晋好男风之人不少,这元生不会是长得太好看被陆子修给相中了吧?要命!

司马嵘昨夜睡得晚,今晨又起得早,洗脸都是摸黑的,到现在还一头雾水,连忙趁着左右无人之际往水塘边走,蹲下去低头朝水里一看,怔住了。

水中的人影十分眼熟,修长的剑眉、狭长的凤目、挺直的鼻、单薄的唇,拆开来看是自己的,合起来看还是自己的,这是元生的相貌?

“元生,你在这里做什么?”身后忽然响起元丰的声音。

“洗手。”司马嵘简短地回了一句,站起来转身朝他看了看,想起他一路对自己十分友善,人又憨厚,便道,“你随我过来。”

元丰不解地跟着他,想起昨晚的事,看向他的目光透着几分崇拜,喋喋不休道:“元生,你几时学会弈棋的?真是太了不起了!对了,我以后该改口叫你王迟。听说丞相府里连名带姓只用两个字的下人可不多,走出去身份都不一样,连着姓喊出来,别人一听就知道是在丞相身边伺候的。”

司马嵘脑中正混沌着,几乎一句话都没听进去,只走到不起眼的角落开始解腰带。

元丰让他吓一大跳:“这可是丞相府,茅厕在后面!哎?你在太守府也没这样过啊……”

司马嵘冲着墙无奈地叹息一声:“我方才不小心磕着腰了,想让你帮我瞧瞧有没有伤着。”

元丰松了口气,随即又紧张起来,连忙点头:“快让我看看。”

司马嵘掀开后面的衣摆,微微绷起心弦。

“咦?”元丰惊奇地看着他后腰,“你怎么磕出这么奇怪的印子来了?”

司马嵘手一紧:“什么样子?”

“说不上来,有些像画上的祥云,又不大一样。”

“可是两边相对,和玉如意上面那种云纹图差不多?”

“噢!对!”元丰恍然大悟,正好奇地想凑近看一眼,就见他将衣摆放了下来。

司马嵘心惊之余激动得双手有些颤抖,束好腰带转身看着他,微笑道:“我也不曾注意磕在什么地方,没伤口就不要紧,你快忙你的去吧。”

“哎!”元丰点点头,也没多想。

司马嵘看看天色,猜测王述之快回来了,便往前面走去,只是这一路上心思已经转了一圈又一圈。

元生与他长得竟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就连腰后的胎记都一般无二,唯一不同的便是比自己那孱弱的身子骨健朗一些,他突然有些异想天开,会不会宫中的自己并没有死,而是同样换了灵魂,让元生替代了?

如果真是如此,希望元生那唯唯诺诺的性子别让人欺负死,好歹撑到自己想法子将他运出宫来。

司马嵘越想越激动,似乎阴沉的天际豁然开朗,连忙顿住脚步平复了一番情绪,待面色恢复镇定才抬脚跨过门槛。

日暮时分,外面有了动静,王述之一身朝服出现在门口,疾步冲进院子,一抬头看见司马嵘在正屋里沏茶,连忙举着笏板拎着袍摆朝他奔过来,口中急道:“快!快关门!”

司马嵘有些傻眼,昨晚还见他风流倜傥气度从容,怎么一转眼就跟后面缀着讨债鬼似的?

“快关门!”王述之拿笏板指指他身旁的大门。

司马嵘听到外面传来大司马王豫的声音,心中诧异,听从他的吩咐将门关上,又顺手将门闩拨到中间。

王述之赞赏地看了他一眼,就差开口夸他聪明了,扔了笏板便急匆匆开始脱朝服,口中吩咐道:“将常服拿过来。”

司马嵘没伺候过人更衣,目光转了一圈才找到他的紫色常服,应了声“是”,便走过去端起来送至他面前。

耳边猛然响起拍门声,大司马怒气冲冲:“述之,快给我出来!你是逼着我将郗太尉请到丞相府来是不是?”

王述之顾不上让人伺候,自己抓过衣裳就穿起来,出口的话却带着笑意:“伯父,您快将太尉请回去,此事我不会答应的。”

王豫不拍门了,将嗓音压低:“皇上如今正虎视眈眈,只等着机会对咱们王氏下手,郗太尉德高望重,他那宝贝幺女亦是才名远播,哪里配不上你?这门亲事迫在眉睫,你不可任意妄为,不答应也得答应!”

王述之将衣裳换好,又脱了鞋换上高齿木屐,大袖轻摆,再次恢复山水之气,隔着门笑应道:“伯父快别做美梦了,此事就算我答应也成不了。”

司马嵘暗地里点头。

王述之余光正巧瞟见,偏过头来好笑地看着他:“你点什么头?”

司马嵘面不改色:“小人不当心扭了脖子。”

王述之愣了一下,哈哈大笑,眼角瞟着他有些意味深长。

门外的王豫本就气得不行,这下更是暴跳如雷:“我是为你好!如今你父亲不在了,你便无所顾忌,伯父说的话可是没有分量?”

王述之走到门口,隔着一层木板笑道:“伯父千万别误会,您说的话自然有分量,只是此事确实成不了,皇上赏我八名美人,正是让我别急着成亲的意思,您还不明白?”

王豫在外面来回踱步,沉吟道:“你说的也有道理。”

“如今咱们王氏树大招风,跟哪家联姻都不会顺利,万一皇上动了怒,抢先下旨赐我一名无盐女,我担心半夜睁眼惊得摔下床去,还是省省吧。”

司马嵘心中腹诽:肤浅!

王述之侧耳贴在门上听了听,走回来端起茶盏饮了一口便放下,执起沉香如意朝后门处点了点,低声道:“快随我出去。”

司马嵘跟在他身后从小门溜出丞相府,登上一辆朴素的青漆马车驶出乌衣巷,帘子被风掀起,顿时引来一阵骚动,年轻女子们纷纷跑过来扔瓜果香帕,扔完又笑着跑开。

王述之摇头而笑,抬手将帘子拉严实,直至行到秦淮河边才露面,带着司马嵘弃车登船。

画舫上已有八名美人立在那里等候,应是早就得了吩咐,见到王述之过来纷纷行礼。

司马嵘久居深宫,从未见过秦淮河的热闹繁华,便在船尾欣赏了片刻,到夕阳隐没时再放眼一望,两侧雕栏画栋、灯笼高悬,倒影在水中蔓延十里,美不胜收。

王述之惬意地坐在席上,隔着一层帷幔欣赏外面四名美人的舞蹈,另有四人坐在两侧拨弄管弦丝竹,乐声飘渺。

司马嵘坐在他身后,正觉得无趣,就听他开口:“这八名美人可是陛下赏的,你觉得如何?”

“回丞相,小人看不清。”

王述之轻笑,偏头朝他看过来:“怎么不做老夫子了?”

司马嵘微抬双眼朝他看了看,见他略含期待地盯着自己,只好重新回答:“弦乐动人,舞姿曼妙,陛下赏给丞相的自然不差,隔着纱看,那就更有意趣了。”

“好!”王述之轻叩如意,“既然你这么喜欢,今晚她们就归你了!”

司马嵘眼皮狠狠一跳,颇有些无语。

王述之说完拿如意朝他胸口点了点:“衣裳脱了。”

“……”司马嵘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不解地看着他。

“将衣裳脱了。”王述之笑意盎然地复述一遍。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司马嵘沉默地将外衫脱下,让深秋的夜风一吹,略起一阵凉意。

王述之也站起身,面朝他张开双臂:“替我脱。”

“……”司马嵘原地杵了片刻,走上前笨手笨脚地开始替他解腰带,又绕到后面将他长衫脱下,问道,“丞相可还有何吩咐?”

“再替我穿上。”

司马嵘饶是再能忍,听到这话也忍不住绷起了青筋,随即心中一动,蓦地明白过来,连忙将手里绣着银线云纹的长衫放下,拾起自己的粗布衣裳,看着他道:“丞相可是此意?”

王述之盯着他沉幽幽的双眸,轻轻一笑:“既然你这么聪明,那后面就不用我多交代了罢?”

“小人会一直留在画舫,直至丞相回来。”

“嗯。”王述之极为满意,待二人互换了衣裳,就将自己的沉香如意往他手中一塞,“赏你的。”

“多谢丞相。”

“赏你把玩片刻。”

“……”司马嵘有生以来头一回发觉自己的耐性似乎并不怎么好,忍了忍,“多谢丞相。”

王述之轻轻一笑,又与他换了履鞋,转身走出船舱,在夜色中静静站立片刻,已然敛起一身洒脱之气,玛瑙似的眸子在阴影处不见任何流光,也无半丝笑意,只低声开口:“人到了?”

一名仆从趋步上前,低声道:“回丞相,已经到了。”

“嗯。”王述之点点头,低头审视身上的衣裳,随手扯了扯,正欲抬步离开,忽然回头。

司马嵘捏着帷幔的手急忙顿住,屏息静气,直至脚步声渐行渐远才掀开一角,微微眯起双眼,在黑暗中寻到王述之不甚清晰的身影,待他消失在夜幕中才重新放下帷幕,走回去坐在席上沉思半晌,捡起面前的糕点吃起来。

第五章

岸边阴影处早有马匹等候,王述之贴着墙根走过去,干净利落地翻身上马,在两名扈从的掩护下一路往北朝幕府方向疾驰,守城的是王氏亲信,看到丞相府的令牌当即将一侧小门打开。

丞相幕府临江依山而建,登上山顶便可将大江左右一览无余,可谓京师要塞、皇城咽喉,这是自祖父王茂鸿手中留下来的,如今则由王述之总揽大权。

当初胡人侵犯中原,晋室能够在江南立足重整大业,王氏居功至伟,甚至元帝登基时都曾邀请王茂弘同登御座,虽然王茂鸿拒绝了,但此事传出皇宫后便有了“王与马,共天下”的说法,如今到了王述之这一代,幕僚心腹仍往来频繁,但皇帝却已经换了好几个,早已不复当初的信任。

这丞相幕府,俨然成了皇帝的眼中钉、肉中刺。

幕府大门应声而开,王述之疾步走进去,一入正厅便有人脚步匆匆迎上来跪倒在地:“下官拜见丞相!”

“嗯。”王述之抬了抬手,在正席入座,敛起一身风流之气,面色虽平静,眉眼中却已经没了笑意,只淡淡道,“坐,信上写得含糊,事情究竟如何,你现下给我说清楚。”

“是。”来人在下首正坐,抹了把冷汗才开口,“杜越杜大人不久前往京城运了一批给皇上祝寿的贺礼,但在路过豫州时那份贺礼却不翼而飞,下官担心消息传至宫中会被有心人利用大做文章,豫州可是重中之重,豫州牧一职若因此换人,对我们恐怕会大大不利。”

王述之点点头,双眼投入黑暗中沉思片刻,问道:“杜越如今人在哪里?”

“尚在豫州牧府,被梁大人牵制住了,不过恐怕拖不了多少时日,一旦他入了京城,消息就瞒不住了。”

“能拖一刻是一刻。”王述之提笔写信,边写边道,“即刻命人暗中调查贺礼的下落,另外,将这封信交到梁预手中,务必让他亲启。此事蹊跷得很,怎么贺礼偏偏就在他的管辖之内不见了,让他防着些,一旦查出内贼即刻来报。”

“是。”

王述之在里面与心腹商议了片刻,将事情安顿好后并未久留,很快又趁着夜色上马,打道回府。

而此时在秦淮河的画舫上,司马嵘却叫苦不迭,正伏在案几上装醉,耳中听得船尾来来回回的踱步声,微微抬眼透着帷幔朝外看了看,又迅速将脸埋下去。

今晚可真够热闹的,王丞相前脚玩了个金蝉脱壳,中舍人吴曾后脚就跟了过来。

吴曾乃太子心腹,说是在临近的船上赏月,瞧见丞相的画舫便冒昧前来叨扰,说是冒昧,可听闻丞相喝醉了却一直不肯走,厚脸厚皮地留在外面,笑眯眯道:“那下官等丞相酒醒了再行问候。”

司马嵘伏在案上动了动腿,恨不得将此人一脚踹入秦淮河。

守在船尾的王亭第三次开口:“吴大人,丞相今晚醉得厉害,一时半刻怕是醒不过来,眼下秋凉,河上又湿气重,您可要先回去歇着,待丞相醒来,小人再行通禀?”

“哎!无妨!”吴曾笑应道,“月色正好,又有如此动听的弦乐,哪里需要歇着,再等片刻。”

司马嵘磨着牙在心里将他骂了一通,又不好当真出去赶人,只能耐着性子等,想着一会儿王述之回来万一与他打上照面,事情可就不妙了,王述之鬼鬼祟祟的,必然是有心掩人耳目,太子又一直与他不对付,这吴曾是来者不善啊!

司马嵘想了想,手摸到一旁的酒壶,头也没抬,拉开衣襟当胸就灌了下去,顿时一阵酒气扑鼻。

他上辈子身子弱,没喝过酒,这浓郁的酒香他享受不来,皱着眉恨不得捏鼻子,最后实在受不了,狠狠打了个喷嚏。

“哎?丞相醒了。”吴曾语带激动,眼看就要闯进来。

王亭急忙闪身挡在他前面:“大人稍待片刻,小人先进去瞧瞧。”

司马嵘在他们掀开帷幔之前忽然离席起身,顺带一脚将案几踢翻,东倒西歪地从另一边冲出去,半掩着面孔伸手拽住一名正在跳舞的美人,在吴曾跟过来的时候一抬袖将人搂住,顺便挡住自己的脸,一声不吭地挥了挥手中的如意。

美人又惊又喜,连忙顺手将他扶住,嗓音柔得简直能掐出水来:“丞相可是要回去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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