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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述之转向他,笑道:“戚大人毕竟只是暂代三个月,想必不能得心应手,近段时日真是辛苦戚大人了,还是交由本相来吧。再说,庾大将军战事失利只是暂时的,幸好大司马增援及时,如今北方战局已经扭转,应当不会再有失误了,那么对庾氏大军该如何赏罚也就不用急着做决断。”

戚遂顿时郁卒不已,年前京中一番大变动,他们本就没尝到什么甜头,如今想拖延几日偏袒一下庾茂,却又让王述之给拦住,皇上那边还真是不好交差。

“呃……下官今日忘记带绶印了……”

“嗯?戚大人方才不是说要去尚书台么?没有绶印如何处理事务?”王述之挑了挑眉,再次伸手,掌心都快凑到他鼻子跟前了,手指动了动,状似玩笑道,“戚大人不会是录尚书事录上了瘾,想让本相闲赋在家罢?”

戚遂面色大变,连连否认,又装模作样地在袖囊中摸索半晌,这才慢吞吞把绶印掏出来,皮笑肉不笑地说:“下官记岔了,好在是带出来了。”

王述之笑着接过,摇头叹道:“戚大人近日操劳过度,记性变差了也是在所难免,幸好本相年纪尚轻,倒是应付得来。”

戚遂笑容卡住,周围的大臣憋笑不已。

王述之收回绶印,一直忙到接近傍晚才回丞相府,晚上将司马嵘叫到身边一起用饭,看着他道:“晏清,明日你替我去一趟幕府。”

“是。”司马嵘放下筷子,“什么事?”

“今后你便就任幕府长史,明日先去熟悉一番里面的事务。”

司马嵘微微一愣:“属下刚去便任长史,怕是不妥,丞相若实在想要属下就职,不妨腾个主簿的席位出来。”

“怎么是刚去?你都跟随我这么久了。”王述之笑起来,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压低嗓音道,“再说,你不是想利用我么?长史可是统管幕府一应事务,我给了你这么大的便利,你竟然不要?”

司马嵘无语地看着他:“丞相,你没事罢?”

王述之摇摇头,一脸无辜地看着他:“真不要?”

司马嵘微微笑了一下:“属下懒,信奉无官一身轻。”

“你以为我在试探你?”

“……不是。”

“你若不愿做长史,那就主簿罢,我给季主簿升个职,明日你去找他。”王述之说完顿了顿,“我只是……想给你提高身份罢了。”

司马嵘眨眨眼,眼波轻晃,忙垂眸避开他的目光:“丞相有心了。”

是夜,司马嵘想着王述之最后一句话,竟许久未能成眠,侧过身,看着榻上空荡荡的另一边,最后闭上眼长长叹了口气,也不知究竟何时睡着的。

翌日,司马嵘不急着去幕府,对车夫摆摆手道:“我先去秦淮河边走走,待会儿再回来。”说着便走出乌衣巷,抬手在眉间揉了揉,按下混乱的思绪。

行至拐角处,面前突然一暗,司马嵘抬眼,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让一个陌生人捂住口鼻,心中大惊,刚想反抗,又让他抢先缚住双手,接着就被他一扯,拉出拐角拽上一辆不起眼的马车。

第四十五章

马车较小,车内坐进两个人便显得有些拥挤,司马嵘双手被缚在身后,口中被勒着厚厚的布巾,动弹不得,亦喊不出声,只能冷冷打量面前的陌生面孔,见此人生得粗壮,面无表情,知道他不过是听命行事,也就不再多看,将目光投向别处。

马车的角落里摆着些杂物,有一圈小指粗的麻绳,有一件布料下乘的氅衣,另外还有一顶携带帽帷的斗笠,看样子都是为自己准备的。毕竟他长住守卫森严的丞相府,对方若想夜里将他劫走必定难于登天,而光天化日之下又不可张扬,便需要些物件遮人耳目。

对面的壮汉见司马嵘不再挣扎,只不声不响且异常冷静地四处打量,不由心生警惕,生怕他找机会跑了,连忙扯出角落的绳子将他五花大绑,又从袖中掏出一块黑绢将他双眼蒙上。

司马嵘面前顿时一片漆黑,便支楞起双耳,听马车一直在石板路上行走,知道尚未出城,又牢记住几次转弯的方向,猜测在往城南行进,只是究竟要去何处,一时有些猜不透。

司马嵘坐得端正,几乎是一动不动,只有双手在背后轻扭,将手腕上的绳结仔细琢磨了一遍,心头微微一松,又开始摸索捆在身上的绳子。

他上辈子心中烦闷时最常做的事并非写字作画,而是取出藏在枕下的长绳系了解、解了系,最难熬的时候甚至想过干脆拿绳子将自己吊死,最后却因为扔不到房梁上而不了了之,之后再未动过那念头,倒是将绳子越磨越细,十指也越来越灵活,闭着眼便能将许多复杂的绳结迅速解开。

马车缓缓停下,那人给司马嵘披上氅衣,又给他戴上斗笠,理好帽帷,接着将他推出马车,在一旁挟制着他,而蒙眼勒口的布绢则被帽帷挡住,身上的绳子被氅衣遮住,如此扮相虽然少见却也并非没有,因此在旁人看来并不突兀。

司马嵘隐约听到远处传来时高时低的叫卖声,近处却极为幽静,猜测是在某条巷子里或是某座宅院的后门口,接着又被迫抬脚上台阶、跨门槛,左拐右绕,进了一间屋子,被绑在一根廊柱上,耳中听得那人的脚步声走出去,忙屏住呼吸,一动不动。

寂静的屋子里不再发出任何声响,司马嵘却紧抿双唇,凝神细听,如此过了许久,就在他快撑不下去时,前方不远处突然起了一阵衣料摩挲声,接着便是脚步声,那脚步不是从外面进来的,而是从里面出去的,显然方才有人在一旁盯着他看了许久。

没多久,又有人走了进来,那人在司马嵘跟前停下,解开勒在他口中的布巾,沉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这声音从未听过,司马嵘顿了顿,回道:“王迟,字晏清。”

“我问的是,你原先的名字。”

“元生。”

“本名。”

司马嵘毫不犹豫道:“本名元生。”

那人顿了顿,又道:“元生不过是个普通的下人,又怎会与谢氏扯上关系?我只问你,你隐姓埋名埋伏在丞相身边所图为何?”

司马嵘微微吃惊,面上却无波无澜,淡淡道:“恕在下听不明白,丞相对在下有恩,在下对他尽忠而已,隐姓埋名一说从何谈起?”

“你与那元生的性子可是大相径庭,我既然将你抓来,自然是早已将你们二人的言行举止与喜好憎恶调查得一清二楚,你与其狡辩,倒不如老老实实交代,冒充元生,究竟要做什么?可是要对丞相不利?”

司马嵘面色不变:“在下就是元生。”

“……”

“我是否会对丞相不利,与你们有何干系?难道你们是替丞相来审问我的?”

“正是。”

司马嵘唇角牵起一丝讥笑,显然并不相信。

那人似乎看出他的意思来,又道:“你整日与丞相在一起,巧言令色自然能赢得丞相的信任,可丞相不识你真面目,我们却是旁观者清,虽说这次并非丞相授意,可一旦丞相清楚了你的身份,你觉得他还会再重用你么?”

司马嵘差点没忍住笑,心说:丞相不识我真面目?你们当年纪轻轻便能总揽朝政的人是傻子么?

那人观察了一番他的神色,道:“信不信由你,只是你若不肯老实交代,待会儿吃了苦头可别后悔。”

司马嵘微微蹙眉,却依然不吱声,此人审问起来不喜不怒,显然并不真正在意自己的身份,幕后之人,应当是先前走出去的那位,而施刑与否,也得看那人的意思。

果然,此人又追问了一些差不多目的的问题,便转身走出去了,关上门下了台阶,在院子里低声道:“大人,他不肯招,可要用刑?”

院子里一时寂静下来。

司马嵘侧耳听了听,迅速解开手腕上的绳子,又解开身上的绳子,抬手掀开蒙眼的黑布,闭了闭眼才睁开,见窗口都糊着窗纸,便蹑手蹑脚走到门边,透过细缝往外看,目光落在一道挺直颀长的背影上,似有几分熟悉,不由眸光微闪,虽不确定,却大致有了猜测。

外面被称作大人的那位始终不曾开口,过了许久,忽然转头看过来。

司马嵘大吃一惊,急忙放轻脚步走回去,又重新给自己蒙上眼,手法娴熟地将绳子系上,刚止了动作便听到门被打开,接着就是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似有七八个人分列两侧。

先前审问的那人在屋子里来回踱步,手中翻翻捡捡,口中道:“这里有八样刑具,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招还是不招?”

司马嵘收敛了清冷淡然的语气,颇有些委屈地开口:“我真的是元生,是陆府将我送去丞相府的,你要问便去问陆府好了,我一个小小仆人能有什么企图?你们究竟要我招什么?”

“看来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那人手中锐器叮当作响,“大人,我用刑了?”

司马嵘未听到回应,却很快感觉脸颊上一凉,顿时全身绷紧,心中迅速思量一番,颤声喊道:“二公子救命!”

脸上的凉意骤然消失,那人被人拦下,惊讶道:“大人?”

司马嵘脸上的黑绢被一只手扯下,忙闭了闭眼装作不适应的模样,再次睁开,赫然见陆子修面色冷淡地站在自己跟前,忙睁大眼,又惊又喜道:“二公子!”

陆子修眸色微动,又很快冷下来,不温不火地笑了笑:“你如何知晓我在此处的?”

司马嵘略带迷茫地看着他:“我不知二公子在这里,我只是一时情急,就喊了出来。”

陆子修微微一怔,神色似有松动,目光落在他瞳孔深处,又坚定下来,笑道:“你在丞相身边展尽才华,气度不凡人人称赞,我早已得知,如今又何必在我面前装模作样?”

司马嵘沉默,因世人皆称赞陆子修温润如玉,自己至始至终不曾怀疑过他,想不到这陆子修竟果决如此,一连三个月无声无息,却暗中派人去会稽盯着,这次又毫无预兆地将自己抓过来……自己倒是小瞧了他。

陆子修面带微笑,依旧是平日里那副温润的模样,抬手摸上他的脸,并无任何暧昧,只是手指沿着他轮廓摸索了一圈,似在寻找破绽,可摸到最后都未曾发觉异样,又低头看了看他的脖颈,最后蹙了蹙眉。

司马嵘故作不知:“二公子,你做什么?”

陆子修收回手,淡淡看着他:“你将元生藏哪里去了?”

第四十六章

司马嵘微微诧异地看着陆子修,似有几分郁郁和失落:“二公子,你不信我?”

陆子修笑得极为温和,与年前相见时的笑容一模一样,又抬手在他脸上摸了摸,柔声道:“既然你是元生,那就留下来可好?丞相身边人才济济,并不缺你一个,你与我相识八年,难道还比不得在丞相府的数个月?嗯?”

司马嵘大为头痛,心知他并不相信自己,可若是就这么承认的话,恐怕不将元生交出来,以后永无宁日,交出来的话,那就是给自己埋下隐患,一时倒让他逼得进退两难。

陆子修绕着他转了一圈,边踱步边打量他,最后负手立在他面前,笑道:“元生胆小,也不比你如此镇定自若,你从进这座院子起,就始终未曾惊慌过,你说你是元生,当我傻子么?你潜伏在丞相身边所图为何,与我无关,我只希望你老实交待,元生此刻身在何处?”

司马嵘眸光微闪,懒得再假扮元生的神态举止,便敛起眉目气定神闲地看着他,讥讽一笑:“二公子认为我乃他人冒充,无非是觉得我性子大变,只是你又如何肯定,原先那个胆小卑微的元生才是真正的我?”

陆子修皱了邹眉。

司马嵘接着道:“我不过是性子忍耐些,不愿与他人交恶罢了,却在陆府受尽欺凌,又被你随意送走,甚至临走前差点被打死,这些你可知晓?”

陆子修脸色微变:“你将元生交出来,这是我与他之间的事。”

司马嵘恍若未闻,又道:“泥人尚有几分脾气,更何况是我?我一身伤痕拜陆府所赐,你还指望我整颗心永远扑在你身上不成?我本就不是安分的性子,只是以往敬重你,愿意听你的话,便时刻乖觉,这才让你误会我性子软懦。我虽不敢自诩千里马,可丞相却十足是位伯乐,二公子你却希望将我这匹马困在身边,唯你是天,你觉得我愿意做千里马,还是做你的玩物?”

陆子修让他一番掷地有声又极尽讽刺的话震得呆立当场,眸中现出几分痛苦:“我从未将你视作玩物,你竟对我有这么深的误会?”

司马嵘冷冷一笑。

陆子修顿了顿,猛然回过神来,眸色骤冷:“元生在府中从未对我说过这些话,他什么都闷在心里,若不是年前受伤被我发觉,我恐怕一直都蒙在鼓里,不过这些事你又是如何知晓的?”

司马嵘轻叹道:“二公子还是不相信我……”

陆子修抬手打断他的话:“不必再装,你绝非元生,方才那些话,可是元生亲口对你说的?”

司马嵘再次叹气,却不答他的话。

陆子修微露愠色:“说!”

司马嵘再次叹气,依然一声不吭。

陆子修沉着脸,回头吩咐:“上刑!”

旁边的人略有踌躇,低声问道:“若他是真的……”

“他不是。”陆子修语气笃定。

那人便不再顾虑,问道:“大人,先绞断他一根手指?还是先割下他一块肉?”

司马嵘听得头皮发紧,忙睁大眼看着陆子修。

陆子修与他目光相接,虽明知他是假的,却还是忍不住捏紧双拳,撇开头顿了顿,深吸口气:“随意。”

“二公子!”司马嵘忽然开口,“我在陆府时身份低微,受打骂也就罢了,可如今离开了陆府,与陆府再无瓜葛,二公子却又将我抓回来,施以酷刑……难道是逼着我与你恩断义绝么?”

陆子修不看他,挥了挥手:“不必听他说的话,用刑便是。”

司马嵘大惊,想不到这陆子修竟是个心狠手辣的,左右看了看,心知凭借一己之力从这里逃出去并不容易,更何况还是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忙定了定神:“既然二公子要与我恩断义绝,那不妨施以杖刑,二公子曾为了我杖毙奴仆,如今再将我杖毙,如此也好让我临死前记得二公子的恩情。”

陆子修听得心中一片混乱,生怕自己心软,连忙挥手:“杖刑。”

司马嵘见有人上前给自己解开绳结,就低头朝自己看了看,又道:“这长衫由丞相所赠,若是就这么被打烂了,我心中有愧。”

“嗦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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