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文士仔细打量昏迷不醒的人,捻捻颌下稀稀疏疏的微须,百思不得其解。
“师父喝茶!”少年挤到他身边,递过茶盏,也学着他那样细细打量,好奇道,“师父,您是在看病还是在看相呐?”
中年文士对相术观星等颇有研究,虽然医术也极为精湛,但相对而言并非他最擅长的,因此少年才有胆量拿医术打趣他。
中年文士长叹一声:“此人棘手啊!为师看不懂!看不懂!唉……”
少年面露不解。
中年文士耐心解释道:“此人命数似是而非,古怪非常,似人下人,又似人上人,似困苦一生,又似富贵一世,似个短命,又似长寿公……”
少年听他喋喋不休说了半晌,被绕得晕乎乎,头昏脑胀:“师父您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中年文士轻啜一口茶,微合双目,沉吟道,“也不知此人何时才能醒过来,待他睁开眼,我再观一观,定能窥得一二。”
少年虽喜欢与他斗嘴,实际上十分信任他的本事,因此对他极为敬仰,听他絮叨了半日,连带着对昏迷之人也产生了好奇,就盼着此人能快快醒来。
师徒二人正说着话,外面的篱笆门发出一声轻响,不久就有仆人来传话:“先生,陆大人来了。”
“哦?快请进来!”中年文士面露喜悦,忙起身相迎。
少年已经机灵地沏了好茶,对着进来的人拱手行礼,脆生生道:“小子见过陆大人!”
“呵呵,不必多礼。”来人与中年文士年纪相仿,面容清俊,眉目鼻唇皆与陆子修有七分相似,正是吴郡陆太守的长子陆子宣。
中年文士与陆子宣颇为熟稔,虽一个衣着简朴,一个衣着考究,却都有令人过目难忘的名士之风。
二人也不多做寒暄,一边等着仆人摆上棋盘,一边对坐饮茶。
陆子修道:“孙先生一走就是数月,陆某找不到人对弈,可真是苦煞了,来了数趟都无功而返,好在今日总算把你给盼回来了!”
中年文士姓孙,孙先生笑着对少年吩咐道:“今日留陆大人在此用饭,快吩咐下去。”
陆子宣也不与他客气,轻拂衣袖,做好与他对弈的架势,却忽然动作一顿,耸了耸鼻端,疑惑道:“怎么有股药味?”
孙先生道:“回来的路上救了一个人,那人受伤中毒,至今昏迷不醒,我便将他带回来了。”
陆子宣挑眉:“中毒?”
孙先生点头。
孙先生时常救治毫不相识的病人,陆子宣早习以为常,不过受伤中毒的却极少,即便有,也是当场给人解完都便离开,此时一听他说还将人带了回来,不由添了几分担忧。
“孙先生,恕陆某多嘴,如今乃多事之秋,这又受伤又中毒的,怕是来历有些问题,先生当慎重,免得给自己招来麻烦。”
孙先生笑着摇了摇头:“孙某总不能见死不救,更何况,此人面相十分古怪,孙某始终看不懂,不免心痒难耐,还盼着待他醒来后好好瞧一瞧呢。”
陆子宣听得好奇:“竟然还有孙先生看不懂的面相?”
孙先生再次摇摇头,笑得颇为无奈:“孙某又不是神仙。”
陆子宣也笑起来,不再多言,与他对弈了几局,着实过瘾,又留下来用了饭,见仆人端着药送过来,这才想起里面还躺着个人。
“我随你一同去瞧瞧。”陆子宣对这个面相古怪的人生出几分好奇,忙起身跟在他身后。
掀开竹帘走进去,药味变得更加浓郁,陆子宣走到近前,忽然觉得榻上那人颇为眼熟,忍不住“咦”了一声。
“怎么了?”孙先生转头看他。
陆子宣未答,凑近了仔细看,这一看,不由大吃一惊:“元生?!”
“啊?陆大人认识此人?”
陆子宣蹙眉点头:“虽许久未见,可这容貌陆某还是记得的。此人原是陆某二弟身边的奴仆,后来被送走了……怎么会在此处?”
孙先生顿时惊讶,看看他又看看榻上的人:“陆二公子身边的奴仆?这……这身衣裳可不像是奴仆穿的。”
陆子宣也觉得奇怪,他对元生并不熟悉,只知道他极得二弟看重,后来又被父亲送去了丞相府,之后也就未再关注此事,对于丞相府奴仆变幕僚甚至变“男宠”等事更是毫不知情,此时忽然看到一个本该在丞相府伺候的仆人衣着华贵地躺在此处,还受伤中毒,不由疑惑更甚。
难道元生穿成这样,是为了假扮丞相,给丞相挡刀?可丞相最近不可能离京啊!
陆子宣原本对于元生并不如何看重,可他对自己二弟的心思却有几分了解,对父亲的态度更是一清二楚,不由心中叹息。
二弟为了元生特地入朝为官,常住京城,可见他那心思是十头牛都拉不回来了。如今元生受伤在此,难道是被丞相府放弃了?
陆子宣为此事疑惑时,京城丞相府中,王述之正坐在湖边,靠着一块大石闭目休息。
说是休息,实则心中乱得很,至今都没有晏清的消息,想到毅王那边的人也没有将人找到,自己不知该忧心还是庆幸。
自叛乱平息之日起,皇帝就未再露过面,好在朝政一直把持在他的手中,若没有他的镇守,这人心不稳的京城怕是要全部落入毅王的掌控之中了。
皇帝不露面,说是受了惊卧病在榻上,他这权倾朝野的丞相连进宫面圣都要被拦,更不用提其他人。
若要硬闯,也不是不可以,即便伯父还在气恼自己,可谢卓与景王的兵力加起来也不容小觑,只是至今还没有得到晏清的消息,他暂时不打算轻举妄动。
睁开眼望着湖中心的小舟,王述之想到那夜司马嵘将头探出船舱淋雨时,肆意畅快的笑容,不由怔怔出神。
王亭守在一旁,时不时瞄他一眼,暗暗叹气。
上回晏清公子……哦不,太子……离开丞相府时,丞相几乎就没笑过。这回太子不仅仅是离开那么简单,丞相连脸色都不摆了,一得空就浑浑噩噩地发呆,似是三魂七魄飞走了大半。
王述之在湖边坐了很久,他恨不得自己出去亲自寻找,可每每被裴亮拦住去路劝解后又不得不恢复冷静。
他必须要在京中坐镇,压制毅王!
若在以前,他自认自己是个忠臣,一切为了朝政安稳。
可如今他不再是为大晋坐镇,而是为晏清坐镇。
这天下将来是晏清的,自己必须要守住,待他归来后,完好无损地交到他手中。
自己不能离开!
王述之压下心中再一次动摇的念想,痛苦地从地上站起来,闭目深吸口气,沉声道:“将裴亮叫过来。”
王亭转头看了看不远处:“丞相,裴大人已经来了!”
裴亮走到跟前时,王述之已经恢复冷静:“宫里如何了?”
“回丞相,毅王怕是等得不耐烦了,今日皇上再次被他逼迫着改立太子,差点气晕过去。”
太子遇刺失踪,至今都不曾找到,在多数人看来,必然是凶多吉少,因此朝中改立太子的呼声越来越高,若不是有王述之压着,早就乱了套。
一日不找回晏清,朝中就要多乱一日,而毅王有所忌惮,暂时也不敢将事情做绝,皇帝痛恨毅王与自己的禁军勾结,更是不想让他如愿。
如今最要紧的,是让皇帝继续坚持。
王述之眸色转寒,低声道:“让佟公公带个口信给皇上,不……佟公公不合适。”
裴亮道:“丞相,如今只有佟公公能近得了皇上的身,只要说是其他内侍传给佟公公的,皇上不会对他起疑。”
王述之想了想,点头:“也只能如此了。”
裴亮问道:“需要传什么话?属下即刻去办。”
“就说……”王述之顿了顿,唇边噙起一丝冷笑,“毅王密谋,一旦取得太子之位,即刻夺皇上性命,取而代之。”
裴亮面露迟疑。
王述之知道他在想什么,笃定道:“放心,皇上多疑,不需要证据,有这句话就够了。”
第八十八章
皇帝已许久不曾露面,太子又下落不明,王述之并未多说什么,大臣们自然也不敢开腔,可谁都不是傻子,早已嗅出其中不同的味道。
毅王一开始还谨言慎行,可时日久了,耐心耗尽,便不再偷偷摸摸,干脆大摇大摆地进宫。
皇帝谁都不见,连丞相的面子都不给,却偏偏每日召见毅王,这还不明显?定然是被毅王软禁了。
人心涌动之际,有人暗中联络谢卓,涕泪横流着与之掏心掏肺。
“谢大人为朝廷两次出征,不仅收复了凉国故土,更是将秦国一举击退,如今秦国已自顾不暇,这都是谢大人的功劳啊!可自大军归京以来,朝廷对谢大人却不闻不问,着实令人心寒。毅王他……”说着便突然顿住,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谢卓暗自冷笑,心知这是有人看中了自己手中的兵力,盼着谢家做出头椽子对付毅王,毕竟太子遇刺极有可能出自毅王之手,谢卓应是最不甘心的一个。
谢卓的确不甘心,可如今太子尚未找到,他做什么都是白费,只忍耐着将人敷衍了事,待送了客,回头看看院中萧索的枯枝,算算太子失踪的时日,不由皱起眉头叹了口气。
丞相府,王述之已经听到宫中传回来的消息,知道皇帝对毅王戒心更重,心中安定不少:“近期内,毅王不敢做得太过,不过还是要尽快将太子找到,不然一旦毅王耐心耗尽,找不到大印也一样会出手。”
裴亮朝他看了一眼,心知他忧虑,忙道:“丞相不必过于担心,太子吉人自有天相,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
王述之挥挥手,面露疲倦。
二人正低声说着话,外面忽然传来王亭的声音:“丞相,大司马来了。”
王述之眉头紧蹙,面色顿时变得不大好看,叹口气起身相迎。
毅王控制了皇宫,王述之又把持了朝政,虽然双方剑拔弩张,可对王豫而言却是可以横行的大好形势。
王豫一见王述之便立刻沉了脸色,呵斥道:“你还要胡闹到什么时候?”
王述之微挑眉梢,笑了笑:“述之不明白伯父此话何意,伯父难得来一趟,还是不要大动肝火了,来,先饮茶。”
王豫见一脸笑容,憋在喉咙口的怒气怎么都发不出来,只能黑着脸,沉声道:“你究竟要做什么?如今形势大好,毅王登基指日可待,你为何要阻他?”
王述之依旧笑着,眼底却流露出一丝寒意:伯父就如此信任毅王?以他的所作所为,这样的人即便登了帝位,将来也会对伯父下手。”
王豫神色不变:“那又如何?换成谁做皇帝都会忌惮我们王家的势力,毅王好歹会顾念我们的从龙之功。再说,有兵力在手,怕他做甚?!”
王述之心知他说的不无道理,若没有司马嵘,毅王的确是最佳人选,倒不是毅王此人会顾念旧情,而是形势所迫,不得不依赖王家的势力。
王豫盯着他:“你究竟是如何打算的?”
王述之顿了顿,也不瞒他:“我在寻找太子下落。”
“什么?”王豫一脸见鬼的神色,“你还在找太子?那太子究竟许了你什么好处?”
王述之唇边噙着浅笑,眼底的温柔怎么都掩不住,如今这形势,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
王豫看着他不同寻常的神色,猛然回过味来,霍然起身:“述之,你跟我说实话,原先跟在你身边的王迟去哪儿了?”
“他啊……”王述之压下心底的忧虑,斜倚矮几抬头笑看着他,“伯父说的是晏清么?他……失踪了。”
王豫背在身后的手有些颤抖,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又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推测,深吸口气,道:“他便是……太子?”
王述之缓缓起身,安抚似的将茶盏递到他手中,轻声道:“伯父,我与太子互相倾心。”
“砰――”王豫手一抖,茶盏碎了一地。
王述之神色未变,淡然道:“伯父,晏清比毅王更合适。”
“愚蠢!”王豫将震惊压下,很快恢复理智,也不就二人的关系多加置喙,只沉着脸怒道,“帝王恩宠乃过眼云烟,更何况你又是男子,如何与后宫佳丽相比?他如今用得着你,自然好话说尽,你还当真了不成?”
“我相信他。”王述之轻生叹息,不想多作解释,只疲倦道,“如今也不知他究竟身在何处,是否安好,说什么都是多余。”
“不管他是死是活,你总不能拿整个王家作赌!这次出征,我可是瞧得清清楚楚,此人心急深沉,绝非易与之辈!”
王述之摆了摆手:“伯父别再劝了,述之心意已决。”
王豫气得胸闷。
王述之瞟了眼门口探头探脑的王亭,扬声道:“何事?”
“回丞相,陆大人来访。”王亭低头走进来,递上陆子修的拜贴。
王豫不指望一次就说服王述之,也不想与他闹得不欢而散,见有外人过来,便趁机告辞。
王述之松了口气,将他送走,又将陆子修请进来,带着几分意外地看着他,不知这位无事不登三宝殿的陆公子,这次来究竟所为何事。
“我记得,元生在你府中过得极好。”
陆子修无视他的打趣,神色间透着几分凝重,待其他人都退下,连忙从袖中掏出一封书信递到他面前。
王述之面露诧异:“陆子宣的信?你确定要给我看这封家书?”
“是。”
王述之朝他看了看,取出里面的信件,还未看完,忽然变了脸色,拿着信纸的双手颤抖起来,顿时变得坐立不安。
陆子修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控的模样,看向他的目光便带了几分新奇的打量。
“他……”王述之嗓音沙哑,怎么都按捺不住心中的惊喜与激动,深吸口气再次将信从看到尾,似抓住了救命稻草,双眼黏在信中拔不出来,“他当真在吴郡?”
“是,下官的兄长亲眼所见,这世上毫不相干的两人长得一模一样已是不可思议,下官觉得不可能再有第三个。”
“好!好!好极了!”王述之差点语无伦次,“王亭!快把裴亮叫过来!”
裴亮匆匆而来,见连日来魂不守舍的王述之突然活过来似的,心中微动,似乎猜到了什么:“丞相,可是有了好消息?”
王述之点头,将信交给他,吩咐道:“去挑最精干的护卫,我要出京!”又扬声冲外面喊,“王亭,备马备车,最舒适的车!”
裴亮看完信,见他似乎有立刻出门的打算,面色微变:“丞相,万万不可!如今太子尚未清醒,万不可走漏风声,丞相若是亲自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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