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左胸处凉凉的,皮球被剥离后,她的心脏就变得脆弱无比,它们常常紧张地跳动着,像夜行人急促的脚步。它们的城堡没有了;它们的盾牌没有了,离空气越近,心脏越感到慌张。
她没有了一颗乳房,两颗曾经像皮球一样弹跳在她胸前的乳房,被她弄丢了一个。她把手分放在两侧,右手触摸到遗留的一颗,像泄了气的皮球;左手,却像一脚踩空了,跌落在心脏上,她分明感到心脏整齐而又绝望的蹦跳。
胡梅梅低下头,这个动作也已成为一个惯性,左胸处明显坍塌一块,她把塞在胸罩下的一团棉布取掉了,如果,右乳代表真实的话,那它就是虚假;若右乳只代表过去,那它则昭示她的将来。
一颗乳房不能代表她的全部,但它却带走她的全部。胡梅梅想着,也只是这么一想,心里就觉得空得慌,一种失去的悲痛,瞬间扑打过来,悲痛过后又是对自己漫无边际的谴责,这两种感觉像海浪一样,彼此交替,她常常觉得自己快承受不住了。她希望有一只温暖的手伸来,有一个坚定的目光投来,她还希望这只手和这目光的主人就是许光荣。
一颗乳房究竟有多重要?胡梅梅也说不上来,她认为这也不是她说重要就重要,不重要就不重要的,她代表不了谁,所以她的观点只能建立在她的丈夫身上,许光荣认为这重要就重要,不重要就不重要。但是许光荣说了也不算,他的观点还要经得住世人的审视,世人普遍说不重要那就不重要了。但世人都在仰慕它,追求它,亲吻它,所以,它就很重要了。
在医院接受手术前,胡梅梅已经哭过若干回,她在胡思乱想,为什么乳房长成坟墓的形状,那颗即将失去的乳房,会不会埋葬她所有的幸福。她用被子蒙住头,眼泪悄无声息地流。许光荣搬一只板凳坐在床尾,一言不发地看手指。许光荣也不劝慰她,最多说上一句“人活着就行”。是啊,人活着就行,这是一个多么低的要求啊,她只能要求这些,要求还能继续活着,其他一切美好的都不该奢想。那颗乳房就犹如她跟许光荣共同的孩子,现在孩子要离开他们了,她就是孩子的母亲,一个母亲连孩子都没保护好,还想得到别人怎样的原谅呢?还能奢望什么呢?
要进手术室了,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害怕,许光荣给她轻轻拉了下被子,她感动得差点想哭,她想拉住他的手,告诉他,她是多么爱他,一辈子都不想离开他。可是,刹那间,她觉得这应该是许光荣对她说的,所以心里又泛起一阵隐隐的痛。
注射了麻醉,无知觉的感觉迟迟未来。无知觉的感觉。她在想,既然没有知觉,又怎样能感受得到?她想起去年的那次旅游,她竟然在三峡的屈原镇遇见了他,他和她同学三年,相互爱慕,却都未曾开口,多年之后的他乡之遇,两个人都感慨万分,唏嘘不已,那晚他们擅自离开团队,在江边坐了很久,风一阵阵扑面而来,夹着暧昧,像一剂麻醉,缓缓渗入肌肤,把她推向了一个无知觉的状态,她看见他的手慢慢伸进她的衣服,像江风一样,那阵风在她胸前盘旋着,忽而拍打,忽而轻抚,然后风突然向她的左乳扫来,左乳仿佛被江风戏虐,落进一个潮湿的漩涡中。她的知觉又慢慢回到了神经系统,她猛然推开他的头,她问自己究竟在干什么?怎么如此轻浮?怎么对得起许光荣?这之后,她拒绝同学的联系,她痛恨自己,谴责自己,甚至谴责那颗*的左乳,她希望它快速地坏掉,然后腐烂。
现在她就躺在手术台上,让左乳接受惩罚。一语成谶,但她又是多么后悔自己恶毒的诅咒啊,她没想到那次的无知觉,用这次的无知觉来作为代价,同样都是无知觉的感觉,为什么差别这么大?为什么成了这样的因果关系?她闭上眼睛,身体和思想都麻木了。
从手术室出来,左胸被摧为平地。
肿瘤是良性的,人活着就好。许光荣说。
医院真是一个可怕的地方,让人变得没有太大的欲望,一切只浓缩在“活着就好”的简单要求里。
许光荣跟单位请了假,细致地照顾胡梅梅,他到点打水,买饭,饭冷了,就去微波炉热一下,胡梅梅要上厕所了,他就提着吊瓶扶着。没事的时候许光荣搬个凳子坐在床尾处,翻看报纸,仿佛认认真真。同房的病友有时跟他搭讪,他就嗯嗯两声,他原本就不爱说话,现在变得更加不爱开口了。胡梅梅小心翼翼问,怎么不说话了?
许光荣说,嗯,药水味难闻,不想说话。然后又继续埋头读报。
胡梅梅有时也拿过报纸看看,她让许光荣坐在她旁边,正好可以倚着身体,她这么要求,其实就是希望身体和许光荣靠得近一点,左胸处空荡荡的,她感到害怕。许光荣坐在她旁边仍然不说话,按照吩咐把身子搁得直挺挺地,他把目光也落在报纸上,胡梅梅读着哪一版,他也瞅着哪一版,有时还没看完,胡梅梅就翻到下一张,他也不说话,有时翻到*广告的图片,硕大的乳房像聚光灯一样,胡梅梅就会迅速翻过去,像堵见逝者的遗容,两个人都有些惊慌失措,然后无声地对视一眼。
住院的二十多天,胡梅梅和许光荣很少对话,许光荣好像突然变得关心国事民生来,把报纸翻看得极为仔细,他对胡梅梅的每一个眼神和动作,都因无微不至而显得生分和凝重,不像同室的37床总是把手术的前后富有声色的演讲若干遍,仿佛被切除的不是一个人体器官,而是多余的六指或是阑尾,37床的男人五十多岁,头发白了一半,没有染,他对来看望的亲友讲37的病情,赞叹那个主刀医生,他说,技术高,厉害,逢得好,边是边,角是角,平整。他说这话的时候,许光荣就把头埋得更低,似乎地心引力在他身上作用得厉害。
出院后,许光荣就上班了,每天走前给胡梅梅做好两顿的饭,晚上从菜场再买上一只鸽子或者青鱼。他一边掀开锅盖,一边和胡梅梅说话,他说,鸡汤怎么都没动?不吃身体怎么好得快。他的问话跟鸡汤一样,不咸不淡,不浓不腻,胡梅梅从不回答,她就站在水池边,看他收拾青鱼,水声淹没了一切。
吃完饭,许光荣帮胡梅梅洗澡,手术过后,胳膊还抬不起来,他握着莲蓬头,把水柱浇在她的后背,他大多时候先站在后面,手认真地搓洗着,然后再转到前面,他不敢看她的疤,潦潦草草冲刷一下后,再弯腰搓洗她的脚面。他蹲在地上,头发上溅满了水珠,亮晶晶的。胡梅梅伸出手轻轻触碰了一下,许光荣一惊,抬头问什么事?胡梅梅抿着嘴没说话,继而轻轻叹了口气。
之后胡梅梅坚持自己洗澡,她不想让许光荣看见那块梅红色的疤,它像一团火似的,把两个人的目光都烧成灰烬。
许光荣不在家的时候,时间多得要溢,她仿佛看到时间像洪水一样扑来,从窗户,从门缝顽强地涌进来,她要窒息,她想呼喊,她被洪水团团包围了。她披了件衣服就往外跑去,屋外并不像家里那样灰暗,阳光明媚,柳色正新,这个城市正涌动着青春的气息,像姑娘们骄傲的乳房一样,藏了一个冬天,都迫不及待得跳跃出来……她觉得每一个人的乳房都显得突兀和刺眼,每一个东西都貌似乳房的形状,建筑物的顶,汽车的前灯,甚至是姑娘们的阳伞,孩子手上的蛋筒,都像乳房一样在晃动,她感到压抑,甚至喘不过气来,为?</br></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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