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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仁慈高义,当今之世女中楷模。

“老祖宗嘱托,人生于世,信之为本,一日不驱逐西陲蛮夷,手刃匪首,一日不允次子羹尧坟前吊唁,忌日扫祭,否则死不入祖坟,于九泉之下亦不能瞑目矣!”年富读完老太太生前遗愿,在场宾朋无不痛哭失声,直呼“高义仁举”。年富神情悲戚,将跪于自己下首的年熙扶起,“年富决定替父扶灵掌幡,去金陵祖籍结庐守孝三年,以全孝道。”在场宾朋齐齐哗然。对于一个刚刚大婚,便被皇上授予同进士出身,擢拔上书房行走的年轻子爵而言,接下来的三年正是戮力报效朝廷,以期平步青云显露君前之时。而选择在这个时候离开,无疑会让无数人扼腕叹息。

年熙哽咽,似有未尽之言,“大哥――”年富眼眶盈泪,决然摇头,“我已经决定了,从今往后,这京城年府上下百余口就托付给二弟了。”跪于一侧神情哀怨的苏氏双目之中再一次焕发神采。扶起身量魁梧健硕的三弟年烈,年富仔细叮咛,“好好辅佐你二哥,至今日起莫要再任性了。”年烈点头,掷地有声道,“请大哥放心!”得到年烈的保证,又见年熙含泪允下,年富这才放心。歉意的目光望向另一侧神情凄婉幽怨的两个女人,对于她们,年富愧疚难言。纳兰氏深明大义,“去做你该做的事,只是莫要忘了‘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年富泣声跪地,“孩儿明白。”

纳兰氏扶起年富,别开头去,黯然垂泪。张使君哭红肿着双眼,神情悲戚,“夫君旦去无妨,家中母亲自有使君照看。”纳兰氏闻言感动,“难为你有这片孝心,只是此去金陵路途遥远,而你又与富儿新婚燕尔,逢此噩耗本已委屈了你,如今再致使你与富儿劳燕分飞,便是老祖宗再世,她老人家也不会同意。”纳兰氏扭头望向年富,“带使君一起去金陵吧,此去千里之遥也好有个照应。”年富点头应允,“一切由母亲做主就是。”

年诤轻手轻脚来到年富跟前,耳语了几声,年富告罪一声,匆匆来到年府后门。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站立门庭之下,见年富疾步而来,老者微微颔首,从怀中取出一把锈迹斑斑的钥匙交予年富手中,“这是落霞山上落拓寺院院门上的钥匙,元和大师交代,若是得空,常去那里坐坐。山涧的泉水,和悬崖之上的晨曦,定能让人目净心明。”年富收下钥匙,问道,“元和大师要出远门吗?”老者点头,“尘世间再无牵挂,自去那弥陀山寻求无我之境。”说完扬长而去,竟是说不出的洒脱与从容。

三日后起柩前往金陵,皇上恩旨赐谥号“善慈”,一路由官道驿站负责接引,省却诸多不便。起灵之日,白幡遮日,哭声震天,由京城北门而出,竟是人满为患。年富扶灵而行,忽听身后喧然,年禄匆忙来报,“灵玉姑娘去了。”年富神情一窒,良久之后悲戚长叹,“另置一口棺木,让她随老太太一起走吧。”年禄领命而去。出了北门,遥遥就见一袭青衫独自立于旷野之中,见年富一行渐行渐近,跨上驴车飘然离去。年富摇头,如斯性格当真别扭的很。

一别三年,不知何时能再回来,想到这里,年富扭头望向身后,京城北门城郭巍峨,而城门楼上一袭白衣胜雪。风撩动长袍飞舞,那一刻的年富生出几许离别的惆怅。驻足遥望许久,最后毅然跨上马车,扬鞭离去。。。。。。

第三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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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之上,张使君一身孝衣,神情倦怠,却任坚持忙着整理车厢之内不下百余本的书籍,见到珍贵古籍,欣然就着蹲坐的姿势如饥似渴的翻看了起来。年富钻进马车,张使君慌忙放下手中书本。年富笑道,“若是喜欢,便拿去看吧。”张使君一边收拾古籍书册,一边好奇的问道,“这些书册旁门颇杂,古籍孤本更是世所罕见,家父书房藏书虽丰,却依然未能齐集失落孤本之十之有一。”谈到书本古籍,张使君秀丽的脸庞焕发神采。年富点头,“倾尽年府书房所有古籍书册,恐难找出这里一半的珍贵书籍。”张使君明眸圆睁,“这些书难道不是相公书房所有?”年富讶然失笑,“自然不是。”

张使君沉吟片刻,水眸灵动,“莫不是朱若瞻朱阁老的藏书?!”年富淡笑,“恐怕是他老人家毕生的收藏了。”张使君肃然起敬,“朱老先生当真不愧为一代师表。相公能拜在朱阁老门下,幸之又幸。”年富点头,倚窗而坐,微微侧身,掀开车帘一角:北门城郭隐隐绰绰,一米白芒撩动人心。张使君将书籍整理细致,特意留了几本珍贵古籍放于显眼之处,便于年富闲来无事时可以随手翻看。整理完这些,张使君抬头却发现年富倚靠在车窗旁早已睡去,眼角之下的黯淡湿润似乎还残留着一丝离别的愁绪。。。。。。

年禄快马加鞭,渐渐的西城门外一汪清透湖泊在望,湖水之畔,竹轩陋室高雅清幽。年禄怀揣信笺,一路飞奔,来到竹轩陋室之前,抬手轻叩,无人应答,于是年禄轻手轻脚推门而入,但见陋室之中素雅清净,空无一人。年禄从怀中掏出信笺,转身绝尘离去。年禄刚走,陋室屋后走出一位俊朗男子,一身白衣胜雪,气质高华凝炼,正是此间陋室主人德馨。德馨展开信笺,雪白宣纸之上写着“落霞山上落拓寺,南辕北辙正相宜。”德馨蹙眉,望向手中斑驳的铜扣钥匙,沉吟许久,抬头遥望东方群山环绕,绵延千里,一丝笑意浮上唇角。

一连数日舟车劳顿,张使君病倒了,延医熬药,哺喂汤匙,每每亲力亲为,随行的陪喜丫头佩儿和健壮嬷嬷见到年富也从容礼貌了许多,不似先前拘谨抗拒。张使君痴然的望着年富端着药碗翩然离去的身影,竟生出几缕惆怅来。吴嬷嬷是过来人,也曾有过一段患得患失的少女情怀,于是吴嬷嬷挨着床沿坐下,柔声劝慰道,“能嫁如此夫君,小姐该高兴的。”张使君螓首,“早前便从大哥那里听了许多关于他的事,真正见着了,相处了,才知他是好的。”嬷嬷笑道,“小姐可是担心这么体贴温柔的夫君会被人抢了去?”

张使君螓首摇头,不再言语。吴嬷嬷道,“男人就像草原上的鹰,心总是野的,可再野的鹰鸟总有回巢的时候,也总有累的时候。。。。。。”张使君绯红着脸颊道,“使君明白嬷嬷的意思。”吴嬷嬷无限怜爱的掖紧周边被角,“明白就好,女人该懂得知足,等以后小姐与姑爷有了孩子,小姐便没那么多时间想这些东西了。”张使君握紧手中折扇,这是她亲手将年富送予她的“并蒂莲花”制成了折扇,方便随身携带。

仔细听了老郎中明日的用药剂量,从驿站膳房走出来时,夜幕降临,繁星似锦,一片静逸。忽觉不远处火光拂动,年富循光找去,却原来是绿萼正蹲于墙根底下烧着冥纸,时时哽咽抽泣。年富苦笑道,“人生地不熟,不知灵玉能不能收到。”年富的突然出现令绿萼措手不及,慌忙起身想踩灭燃烧的冥纸,被年富拦了下来。俯身拿起冥纸添进微弱的火光之中,望着冥纸裹挟着火焰腾空而起,年富幽幽叹息,“那一日她找过我。”绿萼凄然落泪,“绿萼知道。”年富苦笑,“是我疏忽了,不曾想到纤纤弱质女流,竟是这般铮铮铁骨。”火光燃尽,灰烬随风飘散,年富起身离去,徒留绿萼独自一人蹲在黑暗的角落痛哭失声,“从被卖进年府的那一刻开始,她和她早就没了选择。。。。。。。”

月余后,金陵古城在望,城下白幡浩浩潸潸,年氏一族及其旁支披麻戴孝城下哀嚎,哭声响恸天宇。年富快步走上前,朝着为首的垂垂老者躬身行礼,“小辈年富见过宗祠长者。”老者抬手相扶,“快快起身。”老者浑浊双目上下打量年富一番,不无艳羡的感慨道,“还是堂兄福气,有孙如此,此生无憾矣。”老者话音刚落,身旁窜出一位身着锦袍的中年男子,“贤侄风采今日得见,方知闻名不如见面,见面更甚闻名。”年富一愣,赶忙摇头,这马屁拍得太过直白,一时难以回应。一旁老者微微蹙眉,却也未开口训斥,而是问道,“张玉那孩子可曾跟着一起回来?”

年富犹豫,临近金陵,张玉百般恳求,不想与金陵族人相认。这厢年富尚未开口,那厢中年男子不满道,“爹,提他作甚!贤侄一路舟车劳顿,先去宗祠歇脚,晚些时候再替贤侄接风洗尘。”老者无奈叹息,“也罢,只是苦了张氏恐要空欢喜一场。”感觉老者身后人潮的侧目,茫茫人海之中果见一白发老妇人翘首以盼,那眉目眼睑之间的苍老褶皱更似张玉之祖母而非亲生母亲。

年富拨开人群,来到近前,见老妇人神情拘谨,年富拱手道贺,“恭喜婶娘,张玉兄高中榜眼,甄选庶常吉士,假以时日以张玉兄文采风流定能留馆翰林,前途无量。”张氏激动得双目含泪,“珏儿可曾一起回来?”年富惋惜摇头,老妇人失魂落魄,抬袖抹泪,竟是说不出的酸楚滋味。

“娘――”一声疾呼,最终张玉未能抗住老妇人心酸的泪水,疾步跟前,双膝跪地,“孩儿不孝,孩儿没脸回来见您老人家。”老妇人紧紧搂住张玉,亦是喜极而泣,“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母子二人抱头痛哭,年富却见周围亲族神情百态,端的人情冷暖薄如纸。就在此时一位消瘦青年拨开人群走近跟前,望着痛哭中的张玉凉薄道,“没死在外头已属万幸,否则靠大娘缝缝补补那几个铜板如何能将你埋骨桑梓。”张玉伸手揽过青年,狠狠的给了一拳,哽咽道,“谢谢――”

“酸儒!”青年使劲推搡却未能将动情之中的张玉推开。年富在一旁瞧得有趣,面冷心热的张玉居然在这位形销骨立的青年跟前露出柔软的一面,当知青年恐非寻常之人。感觉到年富探寻的目光,青年突然抬起头。年富心头一悚,如此沉寂阴冷晦涩复杂的眼神,年富此生只见过一次。只那瞬间的一次,“砰”的一声巨响,上一世的年富终结了他传奇又荒诞的一生。。。。。。。

第三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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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庐之侧,清水湖畔,远山巍峨,氤氲缭绕,蓑衣雨笠,一根鱼竿,望着满湖春水碧浪,年富不禁有些出神。时光流逝,如白驹过隙,一眨眼三年零一个月如掌中沙砾匆匆流逝。在这三年零一个月里,每一日年富都会在这结庐之畔垂钓,享尽湖光山色,钟灵秀木,从来都是风雨无阻。此刻在年富的身旁坐着一位形容消瘦的青年,懒若无骨般以天为被,以地为席,目光惺忪望尽碧空万里无云,突然问道,“你是如何说动他改名换姓,入的年氏宗祠?”年富微微提动手中鱼竿,悠然道,“以他孤桀的性子,必然官场蹭顿,郁郁不得志,空有一腔才华却是报效无门。”

“以他宁可直中取,不可曲中求的个性,恐怕明知困顿一生,也不肯向权贵低头。”消瘦青年自信他比张玉更了解他自己,“你如此劝他必不能成。”年富苦笑,他的确是在张玉处吃了闭门羹而后才想到了请那位博硕鸿彦出马。消瘦青年双眉微挑,“你请动朱阁老了?”年富点头,消瘦青年口叼碧草,神情了然“难怪了。”说完竟双目微闭,昏昏欲睡,年富岂肯罢休,“你呢?以你的才华若想参加今次科考――”年富话未说完,消瘦青年摆手,“我与年珏不同,他是年氏宗族庶出之子,考取功名光耀门庭是他毕生的信仰。至于我,以前只想尽尝世间美酒,只求一醉,现在多了一个目标。”年季抬眼望向年富,“保你善终。”

年富一愣,随即摇头苦笑,“那在下岂非要多谢年季兄的厚爱。”年季摆手,“你不用谢我,在金陵城外见到你的那一刻开始,我突然觉得人生的目标也可以有两个。”年富提杆,勾上鱼饵尽失,三年如一日的垂钓,连这湖里的鱼儿都学聪明了,年富居然蠢到与年季辩嘴。如此具有挑战性的目标,岂非暗指他年富朝不保夕?

“江南盐巡道可不是件好差事。”年季悠然道,年富点头,“能在一年的时间内厘清江南盐务与漕运这两笔烂帐,的确令不少人刮目相看。只是――”年季接下去说着,“只是也得罪了不少人,于其以后的仕途不利。”年富点头,目极湖水深处,竟有些心不在焉,“前日京城传来消息,年珏外放浙江永康府知府。”年珏一怔,“贬谪?”随即摇头,“不是――,难道你使的手段?”年富摇头,“我也正奇怪。明虽贬谪,却是要他避其锋芒,韬光养晦,是维护之意。”年季缓缓点头,眉宇之间满是不解之色。

“三年守孝之期已过,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年季站起身,懒懒的拂了拂身后草屑。年富提杆收线,不急不缓,“再等等吧。”等到什么时候年季没再问,晃晃悠悠扭身离去,远远的就见佩儿提着食盒朝这边走来。在与年季错身的那一刻,佩儿绯红了小脸。吃过午饭,小憩片刻,草庐之侧树荫之下山风习习,鸟语花香伴随着书声朗朗,一时间竟然生出几分“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淡泊意境。

眼见着夕阳西下,年富收拾随身携带,背起空空的鱼篓往金陵城内走去。城内商铺林立,街市繁华,人潮接踵,随处可闻贩卖走卒叫卖之声。一个跟着爷爷缩在墙角里卖鸡蛋的小姑娘见年富缓缓行来,绯红着脸颊,将两只煮熟的鸡蛋塞入年富的手中。年富欣然接受,两口吃下,似乎这便是金陵城中最美的食物。小姑娘欢快的回到爷爷身旁,老爷子破布烂衫浆洗得发白,朝着年富拱手行礼,年富微笑颔首。摊前渔夫挑了两条新鲜的鲈鱼,草绳穿过鱼鳃,扬手抛进了年富身后的鱼篓,动作娴熟精准。一路行来,空空的鱼篓早已被鱼肉、胭脂、拨浪鼓填满,曾几何时,这已是金陵城中家喻户晓的一段佳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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