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将离不知道这漫长的跋涉过后仅剩的路程会赋予他什么,也不知道他所需要的尽头得到的究竟是不是他所想的,这命数半分不由得自己,但若不走下去,便什么都不会有。
只待万事消磨尽,唯将旧香灭尽心。
从往后,再无悔恨犹豫,唯剩今夕。
第七章
寻朝将一块冰晶交给白将离的时候,已是三日后了。
“清夫人赠予佛者暮天之石……”寻朝似是看出白将离的疑惑,启唇解释道,“你稍作整理,这便起身去炼狱塔吧,倒省去血海冥门的事了,这次能够承情佛者,只是因着他也要与你一道同去的。殊明妙华已过长生道,他若有言,你若有惑,皆可取之。”
白将离接过那块冰晶,它像火灼映日,又如琉璃片翠,这么一样东西,囚禁了他的生父数万载。而今日,他却得到了这块暮天之石,不为救人,只是为了寻一个他追寻百年的答案,为了那个沉眠至今的女人――他的母亲。
而殊明妙华紧随其后,他雪色的兜帽覆盖了大半容颜,单指拈花,花露满盛,晶莹剔透至极。白将离看着他,忽然觉得心头一片宁静,但许多曾经被他强压下的过往却又难以言喻的翻腾了起来,寻朝去寻晏素柔了,偌大的屋子唯剩他们两人。
“佛者,若你受辱遭欺该当如何?” “杀!”
“佛者,若你心碎欲哀该当如何?” “杀!”
……
“这便是你心里的回答。”佛者垂眸微叹,伸指沾染花露,于白将离手腕处写出一个字来,最后一抹笔画方落,那金芒辉色便深深刻入白将离的肌肤中,慢慢散溢出些许魔气来。
那是一个“恕”字。
“可……我是问您。”白将离轻轻说道,他的手腕处疼痛难忍,那个字仿佛刻入骨骼,与肌肤长在了一起,压制了在身体中奔走的魔气,寻常人难耐这种疼痛,早早忍受不住颜面尽失了。但白将离依旧冷静而沉稳,他习惯疼痛,也善于掩藏疼痛,又换句话说,他相信佛者不会伤他。
佛者便笑:“与我又有何意。你直面的,是自己的心。问我,与问你自己,又有什么分别呢?”
确实没有分别……
白将离轻轻叹了口气,闭上了双眼:“我曾经以为,自己可以承担许多事情;但直至现在才发现,我对很多事情,都无能为力。”他转过身去,坐在了一张竹凳上,“师尊曾经与我说,有时候也许长生无尽的寿命反而得来孤独,强大无匹的能力只能造就毁灭;而修行者……谁也逃不脱七情六欲,悲欢离合。”
“他是个透彻人。”佛者叹息。
白将离却摇摇头:“我以前……是很相信师尊的,一丝一毫,也不曾怀疑,但我现在却觉得不同。若无长生寿,不得千年缘;若无灭世力,难全心头愿。我想,再强一些,能够庇护我所庇护的人,不会因此无措与茫然。很多时候,我觉得我像是走在黑暗里,不知道该往何处去,师兄离开我后,我便连黑暗中唯一能够依靠的人也失去了。”
“傻孩子……”佛者微微笑了笑,伸出手来抚摸白将离的头,很快又收了回来:“你永远都在光明之下,不在黑暗之途。”
白将离腕上的“恕”字很快便消去了,无踪无影,仿佛从未出现过。
你还未曾得到过真正强大的力量,你也不曾经历过真正令人难以负荷的责任;但你拥有我们早已忘却的一切。我们已是垂暮西山,你却是初升日朝,神魔之子,待时日将至,你会选择哪一方?
殊明妙华的眼神近乎慈爱,温柔的看着白将离。
你将沐浴日光之下,而非行走黑暗之间。
殊明妙华看着面前这个少年郎微倾的身躯,忽然想起清的遮天之言,心中倒有几分了然,便双手合十,指尖托花,静静的念诵一声佛号。那些朦胧于天道之后的未来,也许不该出现,方是最好的,无力改变最是叫人绝望,待他脱胎换骨,待他步入荆棘,待他行去无间,可还留得几分如今模样?
人世短暂,以求长生;人力绵薄,方求强大……这个孩子最终将走上他们都无法预想到的道路。
“将士持杀只为求无戈,江山翻覆只不过等他立主,看他楼塌只待起高瓦,死亡不过是等其新生……由来久远,亘古未变,愿你得此一言,日后步入无间,失去也罢,得到也可,具是无悔无恨,无痴无怨才好。”殊明妙华叹了一口气,心里有些复杂。
若这世上仅剩爱,又或仅剩恨,该有多好。
白将离有些困惑,但并不曾说什么,只是微微颔首:“将离记下了。”
殊明妙华很快便离去了,只说午时出发,他似有所思,神色倒是露出几分严峻来。曾几何时白将离也曾困惑于为何强横如师尊那般的人物也会有伤神忧思之事,但年岁渐长,便也了解,一个人若越强大,所面临的东西也就越多,有些事无关理法,唯情唯心……可殊明妙华这般的脱俗人,又有什么烦扰?
而晏素柔也随之而至,女子曳地长裙褪去,换了身轻便装束,如云长发盘起,看起来松快至极;虽不如以往仙气翩然,却也胜出几分飒爽,见白将离在屋内,淡漠面容不禁浮上几分欣喜:“将离,我们这便要去炼狱塔,你心里高兴吗?”
“为什么我要高兴?”白将离擦拭了一下煌光,帕子揩过那泛着银光的剑脊,寸寸深寸寸险,剑锋雪亮,映出白将离平静的面容。
“你……就不曾想过奢冶魔尊吗?”晏素柔有些奇怪,走过来坐在白将离身边,见他仔仔细细认认真真的拭擦着煌光,忽然心中有些羡慕,“你又在想你师兄了?将离,你是不是……太过依赖他了?而且,你为什么总是用煌光,若一个人喜欢,不应该是放起来好好疼惜么?”
白将离摇摇头,收剑入鞘:“煌光是剑,是君子,是利器,若令他封藏鞘中,反是鄙夷。”
这忽然让晏素柔难过起来:“将离,你是不是……很孤独呀,我好像很久,很久没有见到你笑了。如果不是你师兄,就不可以吗?你说他做了一件让你不知如何是好的事情,可你还是这么想他,为什么呢?是不是因为我比不上他好?也没有他那么聪慧,看不出你的心事?”
白将离握着剑鞘摇了摇头,淡淡的说道:“我们该启程了。”
你与他,永远不可能相等,无关风月。
他顺着日光看了一眼晏素柔,缓慢无比的叹了口气。
第八章
炼狱塔,古往今来谓之宙,藏匿其间,封于无间深渊之下,处入虚空,一日千万载,无刑无罚。
――《神魔纪年》 凤清臣
这世上若有什么能与炼狱塔齐名的所在,大抵便是无间深渊,与炼狱塔合为一体,一上一下。不同于炼狱塔,无间深渊无处可寻,无口可入,囚于其中者,无论神仙妖魔,具要受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恚、求不得、五阴炽盛之苦,待一日消磨尽,又方从头再来,渴饿欲求,形如凡人;不出三日,便叫其骨立形销,不复神明。
炼狱为死,受孤寂沉默之苦,在永生永世中遗忘一切,渡过漫长无边的时日;无间为生,日日受七情六欲灼烧之苦,反反复复忆起往昔苦楚甘甜,在永生永世中饱受折磨,绝望中归于虚无。
踏上这条道路之前,白将离从未想过天道之下也会有如此骇人所在,只可惜,这之后,他只能无所畏惧的走至结尾。
暮天之石与炼狱塔相连,三人准备后方一道借由暮天之石直入其中,也不知被传到了何处,只觉得四下一片冰莹剔透,似是琉璃仙境一般。白将离手中的暮天之石却已碎裂成粉末,顷刻间又化作冰晶,只叫手一倾,便纷纷星砂似得散落在地面上,煞是好看。
殊明妙华低头念了一句佛偈,暗叹一声。
“阐提灭生?好久不见,你带两小娃娃来做甚么?”这方天地中忽然折出一轮皓月,一袭蓝衣的女子衣摆曳地,缓缓从月下行来,冰为肤,晶做骨,身留暗香,锁魂牵絮,似如冰晶所铸,胜却凡人美貌无数。
但真正叫白将离留意的是,这名女子身上清清淡淡的香气,与师兄身上混着药味的暗香着实有几分相似。
殊明妙华也不理会,只是静静的闭着眼睛诵念经文,似是不愿意回答。那女子停在了数十米外,也不敢走近,她双足雪白,叫都缎蓝的鞋子衬了,仿若蒙着一层薄薄的水色,踏在冰晶上,好似一尊活过来的冰雕之像。
她美目一扫,看过白将离与晏素柔,方才抿了唇笑道:“原来是为了这两个娃娃,我道你怎敢再来此处,缘来是为了那底下的大人物来着。只是你也着实不谨慎,真不怕叫我们这些人来杀你个肠穿肚烂,尸骨飞灰;练就则个魂魄湮灭?”
“我若杀得你第一次,便可叫你生受第二次。”殊明妙华这才轻声道,话语中虽一丝杀意也无,但也照旧引得两人面面相觑。
蓝衣女子方才露出一些惧意来,忍不住退后了几步,察觉后似乎觉得有些羞恼,便又嘴硬讥讽道:“也是呢,妾身倒是忘了阐提灭生是何等的人物,翻手云覆手雨,更何况若得你欢颜,也不需旁人,只消幽厉知道了,血流成河,天下倾覆又有何足惜。”
这一言一词听来似是有心而发的愤懑,却都引导着两人往另一处想去:莫非佛者与血海之主幽厉有什么私情?
殊明妙华听了,倒也不怒,只静静说道:“你逞这些口舌之利也委实没什么用处,我当日是否因着幽厉抓你入塔,旁人也许不知,但你再是清楚不过了。不如说出条件,自放我们下去吧。”
“条件……”蓝衣女子忧愁入眉,眼波流转,似有所语,但很快又换了另一张面貌,冷艳狠辣,只冷笑道:“我说了,你就可以做到吗?那我要你放我出塔,你可做得到?”
“有何不可。”殊明妙华静静一叹,还未等那蓝衣女子喜上眉梢,便又道:“至多不过再麻烦一次,折断你全身筋骨,废去元婴,重新丢回此处便是了。”他这句话说得可怕,表情却再是温和不过,叫人听了虽有些异样,但也只做笑语过了便罢。
但出家人最是不打诳语,那蓝衣女子的脸色瞬间惨白了起来。
“好、好、好!”蓝衣女又退了几步,面上显出几分颓然来,然后跪坐于地,“我月岚当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与你这杀星还有甚么好谈的,当日你剜去我遍身魔骨都不曾容情,何况今日。只是……你答应我的那条件,是否仍然作数?”
言罢,月岚忽又凄凉一笑,似有无限哀婉,叫人心生怜惜,只道:“自然,你若不肯应,我也是要放你们下去的,我如何又抵抗得过你呢。”
只因白将离开了魔瞳,看出这蓝衣女子底下的冷绝,方没叫其魅术惑了眼,又因他心中师兄已是绝世无双的清冷俊秀,如何能入眼,倒也不为她求情,冷冷的转过身去;倒是晏素柔有几分可怜月岚,只哀哀的看着殊明妙华,透出几分请求的意思来。
诵一声佛号,殊明妙华复又闭上双眸:“自是作数。”
“那我要幽厉的情况,他近来如何,可有了魔侣?当年至如今,他的伤可全好了?还有……我究竟,还要受刑多少时日,这日日夜夜,几乎快要将我迫疯了。”月岚虽不肯走近,神色却难得带了几分焦急,近乎厉声喝问,神情却渐渐沮丧起来。最后她跌坐于地上,哭泣了起来:“我在这儿呆了多久,我还有多少功德未消欠?”
“一切安好,与旧日相同。你当年犯下三十二恒河沙(十的五十二次方)的功德,如今已消去三极(十的四十八次方)。”殊明妙华平静回道,似不觉得有异,只是冷冷的看着月岚面如死灰的坐在地上,任由她眼泪流了满脸。
晏素柔看得心寒,虽心中再是敬畏佛者,却也忍不住躲去寻白将离以求庇护。月岚待眼泪流净了,方才回复过来,将脸上泪痕擦了个干净,便对白将离与晏素柔冷笑道:“好叫你们两个小娃娃聪慧,知晓寻了殊明妙华来克我,否则第一回便叫你们来去无回。只是这塔中恐怕殊明妙华的麻烦也不少,你们自己掂量吧。”她素手一扬,众人忽觉热浪扑面,只见一道阶梯缓缓从底下铺开,旁近的冰晶稍有软化,火舌热浪作毯,分出一条小小石径来。
月岚面露厌恶之色,只挥挥手道:“这便是出路了,皆滚罢。”
三人便只好排做一列,殊明妙华引了前头而入,具是进了那火舌炼狱之中,石径大约数丈长,闷热十分。晏素柔尤其难受,几乎觉着自己的头发都要打起卷来了,只是她不愿做负累,便忍了,汗水流下额来,又很快都被蒸干了,几乎叫她错觉自己是不是快要化了。只是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便稍稍退后一步,对身后的白将离私语道:“将离,我一定不会像月岚那样,我会和你一直在一起的。”
她虽只是试图利用此举分散注意力,却叫白将离见了便知晓情况,当下伸出手来握着她,一股清凉之气便瞬间传遍晏素柔全身,然后只听得对方悄声道:“无需逞强。”晏素柔失神的看着白将离俊俏的侧面,又紧了紧将自己握住的手,心头仿若化开数层蜜糖,难以言喻的甜美滋味。
往昔晏素柔也曾在人间游玩,遇上婚嫁之事,听得不少人说过,女子应当拿着些架势,虽要顺着夫家,却也不能叫对方小瞧轻看了,该如何也当如何。晏素柔如今想来,便觉得那些人定然是从没遇过将离,若是将离的话,便不会再想这么些乱七八糟的事儿了。
晏素柔胡思乱想着直至步出火狱石径。
第九章
“白子……白子?”
轻快的女音在这片空旷的冰室里响起,转角处突兀现出一道纤长身影来,却见得凤钗纱裙,来人正是邪冥玉妃。她走了一会,见着满地血迹,却似也不理,唯独看到冰柱上沁了几点红艳时方才怒道:“这些混账东西,动手也不知干净,竟敢污了你!”
冰柱中的人自然无法回应,邪冥玉妃又柔了腔调,婉声道:“清竟将你放到此处了,着实叫我好找,只是日后白子你再也无需担心了,我这便带你回血海冥门。到了那处,即便是清,也抢不走你的。”她神情温柔至极,眼中的执着却近乎疯狂,呈现出一种过度的痴迷沉醉来,叫人心惊胆战。
旁近的尸体她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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