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即便再次失去了,又能有多绝望呢。
白将离在心里说服自己。
他不是早已经,永存黑暗了么……
第二十五章
撇开其他不说,望天机的确是个很好的朋友。
体贴,温暖,进退得当。
若非见过,又与他相处过,白将离几乎不知道,天下间竟然还会有比师兄更契合自己的人。但正因为望天机待他格外的好,日复一日,他却忽然觉得,相比较起来,善尸与望天机交往的过程简直好像是陌生人一样。
因为望天机从不会轻易对善尸笑,可对着自己却永远都是笑着的;望天机也不会随意去拉善尸的手,可他却恨不得与自己的手缠在一块;望天机绝不会每日耐心的说些新鲜趣闻给善尸听,可他却恨不能将所有的美景都对自己一一叙述出来……
如果朋友都像是望天机这样,白将离觉得大概也能够明白自己为何总是孑然一人了。
现在白将离站在街上,他已经站了许久了,身上也没有带剑,却并不担心,也不觉得自己非常孤独。他甚至有闲心去听街上吵嚷的杂声与嗅一嗅空中传来的不同气息,然后他听见了一个可爱而又熟悉的小姑娘的声音,还闻到了她拿在手里的糖人的甜香。
但小姑娘身边的那个人,白将离却听不见他的声音,只能嗅到他身上隐隐约约的药香,那种苦涩的近乎陈旧的气息,似乎嗅入肺中,便觉得苦,然后化开一阵甘味。
很久很久以前,白将离在师兄的身上也闻到过这种药味,却不像望天机那样渗入骨髓。
不过望天机当年身受重伤,百年来都靠清夫人与凤清臣用药石之术续命,灵丹妙药不知食下几何,满身药味倒也并不奇怪。
“师父。”琼萝自白将离醒来后就有些拘束,平日言谈举止也不再似往常对白君欢那样放松信任了,她小心翼翼的提起手中的纸袋,孩子气的肉脸颊上漾出两个小小的酒窝来,“萝儿给你带了玉米小窝头,香香甜甜的,可好吃了。天机叔叔用了法术,现在还热热的。”
白将离对付小孩子并不拿手,尤其这个孩子还是师妹唯一的子嗣,便只好木讷的点了点头,当是自己知道了解了。
琼萝毕竟年幼,看不出白将离冰冷的面孔底下是什么心思,只以为是师父不喜欢,不由得难过起来,抱着一纸袋的玉米窝窝头,可怜兮兮的站在望天机身边。毕竟对她而言,温柔的天机叔叔比起忽然就寒冷如冰起来的师父要来得好的多了,毕竟白君欢在外人面前虽也是冷若冰霜,但私下对琼萝却是极为照顾体贴的。
小姑娘忘性大,早记不住望天机与她第一次相见时的冷漠了,但师父的好却记在心间,所以也经常被白将离冷漠的态度刺得眼泪汪汪。
徐岫牵住了白将离,单手揽着琼萝的肩膀,温声道:“听说这一季的花开的很美,咱们也随着他们去看看,怎样?”
白将离惯来是不说话的,他早已看不见这世间繁华三千,对景色自然也不强求。但琼萝不一样,小姑娘对什么事都有好奇心,她虽然随着白将离修了道,但毕竟不是荀修那样的忘情之道,还是稚气的性子,对什么东西都好奇极了。
“天机叔叔,看完了花花,可以再吃花花糕吗?”琼萝舔了舔糖葫芦,睁着圆溜溜的黑眼睛看着徐岫。
徐岫微微一笑:“要是到时候萝儿还想吃,叔叔就让萝儿去买。”
琼萝慎重的点了点头,然后看了看别在自己腰间那个小小的装了好几枚铜钱的小荷包,含着一颗糖葫芦甜甜的说道:“萝儿要买三个花花糕,师父一个,天机叔叔一个,萝儿一个。”
“萝儿乖。”徐岫看了看这个天真淳朴的小姑娘,忍不住松开了抓紧白将离的手,却没料他刚放开,白将离却紧紧握了上来,他的面孔上浮现出一点近乎迷茫的疑惑来,正对着徐岫。徐岫一时间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就觉得心脏好像被猛烈的撞了一下,头都有些发晕,却觉得甜滋滋的,也重新伸展了一下五指,回握了过去。
等到两个人的手掌紧紧缠在一起,白将离方才变回平常的模样,倒是琼萝懵懂的看着两人握手,咯吧咯吧的把剩下的糖葫芦吃光了,伸出肉呼呼的小手来抓住徐岫的指头:“萝儿也想要牵牵。”其实她心里更想牵着师父的手,但最近师父都只肯让天机叔叔牵手……
不过……
琼萝又想了想:大概是我太小了,师父眼睛又不大方便,自然是天机叔叔最可靠了。
不过琼萝倒是忘记了,她的师父从来都不像个瞎子。
其实徐岫是想帮琼萝理一下发绳,但小姑娘既然想要牵手,也绝没有拒绝的道理,便一手牵着她,一手拉着白将离,三个人顺着人流往山上走去。
山道狭长,游人来往繁多,却少见他们这样的组合,多是些遮了面的闺秀佳人与年轻俊逸的才子郎君。其实刚到山脚下,三人便换了位子,因为正好有一家三口路过,那对父母一边一个拉着孩子,琼萝看得心生羡慕,怯生生的提出来,希望可以叫白将离拉拉她的手。
其实琼萝提出的时候,是抱好了失望的准备了,因为这虽然是件小事,但白将离却也不一定会答应。但没想到的是,白将离自己将手伸了过来,于是琼萝便欢欢喜喜的一手拉着白将离一手拉着徐岫,借着他们俩的力量,偶尔缩起身体来悬在半空中被带上去,或者是一蹦一跳,兴致高昂得很。
徐岫虽然松了手有点落空空的,但也没倒霉到要去跟小孩子吃醋,看着琼萝高兴的模样,倒也笑笑,什么也没说,反倒是白将离看起来就十分紧张,仿佛如临大敌一样。
三个人慢慢走了一会,山道也约莫走了千阶,一边也陆续出现了休憩的小亭子,琼萝先前闹的太开心,到现在便没了气力,三人也停下来稍作休息。琼萝坐了一会,就又跑到亭子后面去仔仔细细打量去了,仿佛她身体里又涌出数不清的精力来了,但现在若要她再往上爬,却定是要人背了。
白将离一直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坐在徐岫身边,手似乎还有一点颤抖,徐岫伸手覆住了他,才发现白将离的确手抖得厉害,便柔声问他:“怎么了?”
“好小……”白将离满面正色,严肃至极,“软的好像骨头也没有长出来……我很担心会捏碎。”他看起来有些低落了。
徐岫没笑出来,而是仔仔细细的看了看白将离,轻轻的叹了口气:“别担心……她会好好的。”他拍了拍白将离的肩,以同等的身份去看他,而不再是如长辈一样的去摸他的头了。
“你也是?”白将离问。
“我也是。”
第二十六章
从山下到山上这条山道两旁也栽植了不少花卉,朱红的樱草开了一路,待地势再较高些,便是一些别的花种,但徐岫已经认不出来了。
来山上赏花的人,即便不是风雅之士,也多是爱花之人;即便不是爱花之人,也是惜花之人。多是老老实实的走到山道上,偶有稚童好奇,多也被身旁大人管束着,倒没有做出践踏花草的坏事来。
休息够了的琼萝开心的在石阶上蹦蹦跳跳,双手似羽翼一样往后张去,快活的在徐岫与白将离身前身后绕来绕去,稚嫩的小圆脸上满是欢笑。徐岫看她高兴,心里也愈发柔软起来;倒是白将离虽看不见,却听得到琼萝的笑声,微微叹了一句:“我第一次见她这么高兴。”
徐岫没有说什么,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
三人慢慢走着,竟不觉得时间飞逝,山顶已近在咫尺,一路走来,只见桃林中错落了半边梨树,粉红欲滴的桃花伴着粉白的梨花争奇斗艳,互不相让。林中已有不少游人在观赏了,或是作画或是饮诗,琼萝几乎看呆了,微微张着小口,像是不可置信的看着这人间美景,然后欢呼雀跃一声,奔进了林中。
倒是白将离止了步,忽然对徐岫轻轻说道:“这儿有溪流,我想去洗洗脸。”
徐岫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高声喊了一下琼萝,小姑娘不知在哪儿尖声应了,笑声就没停下。徐岫倒也不担心她,琼萝身上的小荷包里还有符纸,更何况她自己也会些道术,若是遇上了坏人或是危险,他们两自然会知道。
果不其然,林尽头有一条小溪往山下流去,对岸还有一片花林,开着金灿灿的花朵,也不识得是什么,只是看起来觉着很是漂亮。溪水潺潺,波光潋滟,水面上飘落着一些金色与粉色的花朵,于日光下所看,竟是美不胜收。
徐岫心里微微赞叹了一声,却见白将离已经寻了一处,从怀中掏出一条淡色手巾来在溪水中浣洗,那条手巾已经有些老旧,有些地方还沾着深色的血迹。溪水虽清澈却异常冰冷,徐岫弯下腰伸手洗了洗,然后直起身来对白将离笑问道:“姑娘送你的吗?”
白将离摇了摇头:“这是师兄的。”
徐岫顿时一愣,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什么时候给过白将离手巾,好在白将离倒是自己说了出来。
“那一日是九宗剑会,林胜雪约我比剑之后的事情……”白将离慢慢说道,然后拧干了手巾,“师妹那日被风沙迷了眼睛,先去休息了,我与师兄回到紫竹林……看罢了木雕,师兄用手巾为我擦拭手上脏污,后来又匆匆赶去看玉英,手巾就落在了我这里。后来大约是因为第一次有人待我这样的贴心,我便偷偷将手巾藏了起来,不过师兄似乎并未察觉……”
徐岫不知该说些什么,便沉默了下来,他的确是忘了,甚至从未放在心上。
“我为师兄擦拭面容,后来血迹无论如何也再洗不去了,好在……我也再看不见了。”白将离轻轻的笑了笑,又微微摇了摇头,待擦净了面上尘土与手指,便又洗了洗手巾,将那些水汽蒸干,重新放回怀中。
他固然云淡风轻,徐岫却好似刚受了锥心之刑一样。
徐岫甚至忍不住想到:我要是不喜欢他,是不是现在就不会这么难受了。
不过,虽然白将离时常不经意就在他心头捅上一刀,可徐岫还是放不下他,就好像每一次他难受过了,就会更伤神于对方这百年来经受的一切。如果谢苍在,估计要骂他是个抖M。
“我去……去看看萝儿。待会儿便来找你。”徐岫觉得心头哽的难受,不由退后几步,声音喑哑道。
白将离点了点头,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听着徐岫慌乱离开的脚步的时候,心波不免泛开了涟漪,苦笑起来,心道:我又何必去折磨他呢。
只是常言有云:真正能叫你伤到的人,往往是待你最好的,最亲近的人。
我……我想待他好一些的。
白将离忍不住摇摇头,眉峰微微蹙起来,心中有些难过:我每一次确实……是想待他好的,可到最后却又忍不住试探他。
心里似乎滋长了一些恨意,紧紧的将对自己毫无防备的望天机缠住:为什么我当初喜欢上的不是你,为什么过了百年你才来找我,为什么你偏偏要待我这么好,为什么当年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根本不在……
但最后白将离却隐隐又为望天机的痛苦而感到一些畅快来,便想:若他是真心的愿意跟我在一起,那……那我就以后待他十倍百倍的好来补偿,一定会将他保护的好好的,连师兄也不会再想了;若他受不住要逃开,那也……那也……
白将离顿时觉得心头痛得像是在滴血,可还是认认真真的将下半句在脑中翻覆的想了出来:那也好!我不必再担心甚么。反正……反正他不过是虚情假意。
这之后又过了会,白将离自觉想通了,心情也回转起来,从袖中抽出箫来,搁在唇边,先试了试音,他已许久未碰箫曲,难免有些生涩,但后来倒是渐入佳境,并未选曲,而是即兴就着这溪水潺潺欢快的吹了起来,箫声恰似风声回旋,清泉叮铃,又似溪水倾泻流淌;煞是婉转动听。
楚玉竹呆在这儿已久了,虽少女心思初露,但毕竟受过规矩,无论如何也不敢太出格。左右也不过是藏在林后偷偷看着那站在溪边巨石旁的清俊男子,见他广袖白衫,见他俊逸秀雅,不由面上绯红,她痴痴望着,好似山中岁月都忘怀了一般。
不过……
楚玉竹想了想刚刚离开的那名人前温厚儒雅人后寒若冰霜的羽衣男子,忽又觉得有些心寒,想不通这两人怎么会是友人。
“你打扰到我了。”白将离一曲吹罢,龙箫在他指尖一转,没入宽袖之中,转过身去直直对向楚玉竹。
楚玉竹愣了半晌,才明白他是在与自己说话,心中不由小鹿乱撞,满面通红的捏住自己的长裙,羞涩道:“小女子与随从丫鬟们失散,在此处歇歇脚罢了。方才乍闻公子仙音,不由入迷,若惊扰了公子雅兴,这厢先对不住了。”
其实楚玉竹委实不该这样和盘托出,若白将离是个歹人,恐怕她今日就要遇害了;即便不是,现下孤男寡女,也有碍名节。
白将离淡淡“哦”了一声,也不说话,他本来就不是热情孟浪的性格,更何况对面是个凡间的姑娘家。他本来想走的,但想想又怕望天机寻不到他,便留在这儿,其实只要符咒一念,两个人又怎么会找不到呢,可白将离还是固执的停在了这儿,他想等着望天机来找他。
就好像他刚刚惹望天机难过了,便打算听他话一些,乖乖的留在这儿。
白将离虽然过了一百年,已经如成年男子别无不同了,但他的心还是如赤子一般,像孩子似得决定好坏,调皮捣蛋了之后就乖乖听话一阵,以示乖巧。可他的确又已经长大了,等感情洗练过,就会慢慢变成一个叫人又爱又恨的好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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