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传承。
身外之物犹可,仙人传承这种东西,哪怕是给了亲爹亲儿子,也不如落在自己身上的好。
尤娘就悄悄给余方炻下了蛊,又命自己的从人设下埋伏偷袭,拿十几人的性命拼一个中蛊半废之人,终于擒住了他,之后就是严刑拷问,肉刑得不出结果便用散魂药剥去他的灵智,让他成为由人摆布的傀儡。可就算如此,余方炻也没交出什么传承来,反而是灵智散失之后,忽然有一天力气暴境,挣断了锁着他的镣铐,徒手掰开囚室之门,逃了出去。
他身上出现了这么蹊跷的变化,尤氏一行自然更不肯放过。可他的力道越来越大,制又制不住,放又舍不得放,这群贼人只好拿铁链锁住了他,到京里寻名医化解这身蛮力。
结果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今天神医上门,请神医来的贵人就把他们给抓了。
徐绍庭说贼人的事时并不太上心,重心都放在了这张地图上:“这上面就有余方炻自称获得传承的那座仙宫所在,我愿与师兄同去,哪怕得不到传承,至少也能开开眼界。”
任卿的目光落在图上,脑中却想着那座巨大空旷的城池,还有在黑暗中充满诱惑力的浑天仪。那块碎石、那片场景,恐怕就是余方炻所得到的传承,可是能把人变成那样的怪物,出现在空中时就散发出几乎能击杀人力量的东西,当真会是仙人遗留的吗?
他习惯性地摸上了徐绍庭的头顶,绕着头巾乱揉了一通,板着脸教训道:“你只看到仙人遗府,就没看到有多少人死在其中吗?何况秘境如今已经交付有司监管,也不是你说要进就能进的地方了,与其想这些没用的东西,不如去把洛大夫请来给病人看诊。”
余方炻身上的惨状连他看了都觉得心有戚戚,徐绍庭这样的小孩子还是避开些好。
任卿牵着师弟出了房门,呼吸着外头新鲜的空气,才从陈老刀下血肉翻卷的人体、从屋中浑浊腐朽的气息和那个巨大浑天仪的压迫中清醒过来。心情平静下来,他才想到自己的师弟刚才去干了什么,十分顺手地又拎过人来问道:“那些贼人是怎么招供的?”
徐绍庭略转过脸去,轻描淡写地说道:“也不过是把当初舅父对我父亲做过的给他们示意了一遍,想不到这些人的反应还不如他。”
……当初郑卫对付徐离的手段,连任卿自己都觉着腿间生寒,想不到徐绍庭竟然看见了,还记到今天,学以致用――难怪人家是亲甥舅,真是一脉相承。
他看向徐绍庭的目光不自觉带了几分敬畏,看得可怜的师弟浑身别扭。幸好洛大夫这时候正抱着个包袱走进来,见二人呆愣愣地互相看着不说话,便笑盈盈地伸手递了包袱给任卿:“来来,这是我从那些贼人房里搜出来的,蛊毒药物之类都留下了,这些金珠正好分润与两位小郎。”
慢着!这是哪来的东西?任卿愕然道:“这不是贼赃么,我等怎能私下瓜分?待会儿把这三个贼子送到京兆府问罪,这些东西怕还要作证物吧。”
洛大夫一脸不屑地笑道:“京兆府里都是些不入流的武者,我等武人之事哪儿容得上他们插手。那三个贼子的尸身老夫都已处理了,保证不会有任何人查出端倪来,两位郎君只管收下东西就是。咱们武人一向这么行事,你们初出家门不晓得这些,我洛沾却不是那等占小辈便宜的人。”
行善积德的大夫都开始杀人劫财,这世道肯定不会再好了。任卿仿佛从这红光满面慈祥老儿脸上看到了仙朝平静外表下潜藏的乱流。侠都敢以武犯禁,何况这些近似仙人的武者,礼乐崩坏纲纪废弛的景况就在……其实已经持续千百年了。
连他自己都成了这些武人当中的一员,将来必然会在某个情况下,破坏自己遵循多年的律法准绳。时移世易,坚持这些还有意义么?他心里沉沉地,接过包袱看了一眼,然后裹起来推给洛大夫,拱手问道:“我愿意将这包宝物送予两位大夫,不知可否换阁下一个承诺?”
洛大夫不肯接受,只是一脸通透地笑了笑:“郎君放心,今日之事只有我们四人知道,那驾车的也不知内中实情。我与陈老寿元不多,连门也懒得出,更不会为了个不知真假的传承就去西域送死。”
任卿想起那传承碎片就在自己手里,不由感激地鞠了一躬,而后再度奉上了那包袱:“我手上颇有些余财,留着这些东西没用,我师弟仁厚勇毅,也不是贪财之辈。这些东西本该是余方炻的,听陈老说他的身体已经不能恢复了,所以我想用这些换保和堂照顾他终生。”
洛大夫脸上的笑意终于收敛起来,郑重地朝他拱手为礼:“任君真是仁人。我是大夫,本就该救死扶伤,又得了这些灵药宝物,自当照顾此人,哪里还敢要君子的东西?”
从他们身后传来一声拖得长长的“就、就是”。陈大夫的也从墙上的破洞里迈了出来,结结巴巴地表示:他们已经收了任卿不少钱,照顾个已经失去功体又昏迷不醒的病人根本用不着再付钱,更不能拿这么多仙人遗宝。
任卿还是把东西塞了过去,说道:“既然两位觉得这东西该分给我,那么就由我做主,请两位代我保管这些财物。除了照顾余方炻后半生所用,剩下的就算作给那些无钱看病的病人预支的药钱。两位大夫仁心圣手,将这些东西托付给你们,定能比留在我手中更有用。”
两位大夫推托半晌,终于收下了包袱。不过经过这一场乱事,众人也都没心思再去治疗别的病人,于是便约了来日再见。回程时他们把余方炻也捎上了保和堂的马车,由两位大夫照顾,任卿放出灵鹤与师弟共乘,贴着房顶低飞过了半个城池。
一路上两人都默默无语,直到回了学舍,任卿才率先开了口:“今天我做的事不曾问过你的意思……”
徐绍庭温柔地笑了笑,神色一片坦荡:“师兄教了我这么多年,难道我会毫不长进,成为那种为了一点营头小利就不顾大节的人?师兄要做的就是我要做的,珍器重宝在别人看来可贵,在我眼里……”
只有一件珍宝,虽然近在咫尺,却又求而不得。
任卿在对面看着他,自豪感简直溢于言表,轻拍着他的背安慰道:“我们的收获也不小,你之前不是在我眼里看到浑天仪么?那个可能就与余方炻受到的传承有关,过些日子我就要跟着皇室的人进入秘境探索,虽然不能带你同去,但有了你带来的地图和那东西,我定会给你带来更好的东西。”
皇室的人?会不会和皇长女有关?徐绍庭脑中立刻想到了那个有资格光明正大地拥有他师兄的女子,呼吸顿时停了一拍。一股见不得光的情绪在他心底悄然滋长,促使他不顾一切地抱住了对面之人清瘦的身躯,双臂越揽越紧,声音低沉喑哑,仿若哀求地说道:“师兄可否带我同去?我的修为只低师兄一个小境界,剑法也越来越纯熟了,不会拖你的后腿的。”
这是皇命,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更何况这世上若有什么人是任卿最不希望和徐绍庭见面的,必定就是白明月无疑。无论出于公心还是私心,他都无法答应这个要求,只能狠下心来看着师弟像被抛弃的小动物一般的伤心神色,坚定地拒绝了他。
然而转天一早,徐绍庭就主动向他道了歉,说自己昨天太过任性,没考虑过那是仙帝的旨意,不容得任卿安排,以后再不会这样让他为难了。这话说得任卿这个师兄满心感动和惭愧,再去往保和堂的路上,特地买了一盘奶酪炼制成的滴酥鲍螺来哄他。
鲍螺奶香十足,入口即化。徐绍庭吃了一个,就觉着那香融融甜滋滋的感觉打心底里泛出来,眉眼间萦绕的淡淡忧虑都化在了这美味之中,自自然然地用指尖捻了一个送到师兄唇边。
任卿也不忍心拂他的好意,略低下头,张口咬住滴酥鲍螺,然后用舌尖一卷,将那个小小的点心卷入口中。这一咬一卷之间,他的舌尖就不经意拂过徐绍庭的手指,留下触电一般,既迅速又缠绵的柔软触感。
……简直比鲍螺还要柔滑。徐绍庭经过数月历练,已非昔日被任卿舔到指尖就能吓得倒在草席上的毛头小子,此时还能镇定地拿起另一枚鲍螺放入口中,借着吃东西作掩护,将那枚指尖放到自己唇间,留恋地品味着那一闪即逝的感觉。
比鲍螺还要甜美柔滑,只可惜不能像鲍螺一样含在口中细细品尝。他一口口吃着比刚才更美味的点心,目光顺着盒子垂落下去,凝在任卿指尖,这一天都有些神思不属。他师兄还以为可怜的师弟是受了自己那通教训的打击而沮丧,温柔地哄了他一整天,也不知被吃了多少比现捡的鲍螺还新鲜的嫩豆腐。
洛大夫和陈大夫早早就在保和堂等着他们,四人见面之后,就接着乘车去看单子上其他病人。这一天出入的都是武人聚居的坊市和客栈,遇到的病人并不像普通人那样容易接触,有的人分明需要医治,可看到任卿与徐绍庭从药铺车上下来后,就又摆出一副傲视权贵的模样,不肯受他们的恩惠。
不过任卿已经没了昨天那样急迫的心思,因为经过余方炻一事之后,他的圣母值整整涨了七点――大约不收贼赃在圣母系统计算中是比救人更高的美德,所以给的点数也更高些。眼看着圣母值跳到六十点以后,任卿就不敢再像之前那样亲手赠药给伤者,唯恐再像上回一样不小心升个级,脑残光环又要不能开了。
也直到这时候,他进入长安之后就一直提着的心才沉回了该有的位置,回太学之后便独自一人拜访了崔远。
“弟子受皇命,将要随贵人去西域秘境探险,今日来见老师,是想向老师学一种能挡住所有敌人攻击、抓住各种兵刃和暗器的拳掌。”
崔远本来还想先考察一下他拳经背熟了没有,可是刚要开口,一个极重要的念头便自他心底浮现,让他本来略显严肃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略带讨好的笑意,和气地托起了这位心爱弟子,眼睛亮亮地问道:“教你一套擒拿手法不过是小事,我有一事倒想向你请教。”
“老师有问,弟子必定知无不言,哪里谈得上请教?”任卿诚恳地答道。
崔远脸皮绷了又松,松了又绷,挣扎良久才老着脸皮问了一句:“不知令师弟今年多大年纪,家中可给他安排了婚事没有?”
“这……”任卿这些日子一直考虑着给徐绍庭找个妻族,在自己力所不能及的时候代为照顾师弟。可当真有人上来毛遂自荐了,他头一反应却不是惊喜,而是有种旁人要觊觎抢夺他师弟的不快。
他把这种感觉归咎于崔远只是山阴崔氏旁枝,家中女儿不是配得起他师弟的真正世家贵女,定了定神答道:“师弟尚年幼,家中又有郑大宗师作主,家慈也只是在替他相看淑女,我这个做师兄的更是做不得主。”
崔远丝毫没感觉出他的不悦,关注点全在徐绍庭尚未成亲这个事实上,拍着任卿的肩头笑道:“真是太好了,我也觉着他应该还没有婚约。有你这句话,我就可以放心操持了。啊,这事倒不太急,你要学擒拿掌法是吧?我这儿有一套小五经的‘齐物掌’,练成之后可达物我相齐,交融内外的境界,掌随心、心随意、意随道生,如水银泄地,无孔不入,你觉着如何?”
掌法不错,可我不会为了一套掌法就把亲师弟卖了的。他打定主意写信回去提醒家里,不要随随便便给徐绍庭定个家世不显的女子,这边就只能对崔远暗道一声抱歉,拱手谢道:“徐师弟的婚事自有长辈主持,并非我可以置喙的。掌法的事我也不敢多求,但凭老师安排就是。”
第36章
“师兄最近要练武,救济长安百姓的重任就落到你身上了,你跟着两位大夫出门,一定要多做少说,不可轻易和人结怨。”任卿连连拍着徐绍庭的肩膀,一脸严肃悲壮地送他出了太学院,把济世救民的担子都砸在了幼稚无知的师弟肩头。
实在是庄帝的圣旨下得太快,还有月余就要进入小秘境,他必须在那之前练好掌法,遇上什么危机才有本钱自保。可惜圣母点不能多存,存过百就要自动升上一级,不然他现在就出去多存个千八百点,遇到妖兽也好贼人也罢,一句“你无情你无耻你无理取闹”上去,谁敢不跪下痛哭忏悔?
可惜这种好事只能在他想象中存在。任卿长叹一声,乖乖地乘鹤上了传习峰,跟着崔远学习齐物掌。
这套掌法的招式并不算多,指掌间的变化也简单,但每一掌都是千锤百炼而来,精简到了古拙的地步。掌力若含而不发,随时可以有无穷变化;但若将招式使到老,内中一往无前的凌厉气势也足以夺敌人之志,让人不敢撄其锋芒,也挡不下这一击之势。
当然,掌法再好,还要看本人的修为如何。一个十二经尚未完全打通的初阶武士,就算学了天下最经妙的掌法,面对高一境界的武师也只有逃跑一途可走,若是敌人再高一等到了宗师境界……话说得快点还是能留下遗言的。
崔远情真意挚地劝他:“你的身份亦自不贱,到了秘境之中千万记得和贵人的护卫好生结交,也不要离着贵人太远。遇到解决不了的妖兽和机关,至少还能指望一下别人来相救。”
任卿考虑了一下自己的功体、剑道和新学的掌法造诣,不得不承认这话听着丧气,却实在是老成之言,于是诚心诚意地谢过了他的教导。崔远自从看上了他家师弟,对这位未来亲家晚辈的情谊日深,除了亲自教掌法之外,更亲自找来了一位三年前才入太学,比任卿修为略高一线的博士弟子姬叔衍做陪练。
巧得很,这人也是这代弟子当中唯一一个和他这个插班生有交情的。倒不是因为他入学时间也不长,和那些动辙一呆二三十年的同窗没有共同语言,而是他们两人的学舍就在同一条山路旁,姬叔衍每天早上都要登山锻炼体魄,见面多了自然脸熟。
他的态度比爬山偶遇时热络了许多,谦虚地笑了笑:“任师弟是郑大宗师的高足,天资远胜于我,这次比试倒该是我请师弟多指教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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