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真正有些懵了。须知那会儿乃是他初来乍到,半梦半醒之间,那时候不比现实中遇事反复琢磨,一切凭的都是本能,事后也就忘得干干净净。毕竟,与其说是他去救的人,还不如说是他自个连同那个人都是被徐良救的。
“老先生原来说的是那件事其实救人的是邻居徐良徐大叔,我虽是第一个跳下去的,却没能把人救上来。”
“救了就是救了,要紧的是过程,又不是结果。”老者脸上的笑容愈发慈和,随即竟是上前亲自拉着徐勋进了包厢,见那边萧娘子等诸女慌忙一同上前行礼,他的笑容就敛去了几分,却是淡淡地摆了摆手道,“既然人家不惯这许多莺莺燕燕的,你们就不用在这伺候了,都退下吧”
眼见萧娘子低眉顺眼地屈膝答应,带着其余女郎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徐勋只得在那老者的催促下跟着重新入座。此时此刻,只有那之前打趣过他的中年人跟进来,其余的人都守在了外头。那中年人手脚麻利地将桌子上原先那些瓷器碗盏全都收拾到了另一边的高几上,又从刚刚带进来的提盒里拿出另外一套家什来。
相比桌上原先的精致瓷器,这套家什瓷胎光洁,上头的牡丹纹样栩栩如生,但却是半旧不新,一看就知道是用了许多年的。东西刚摆好,外头就传来了咚咚叩门声,那中年人立时前去应门,须臾就提着一个铜壶回来。
“可是现在沏茶”
“沏吧。”那老者笑眯眯地点了点头,像极了一个慈厚的长者。紧跟着,他就看着徐勋慢条斯理地说,“听说你刚刚还向那掌柜打听傅公是谁现在可以告诉你,这傅公便是咱家,南京守备兼司礼监太监傅容。”
第二十九章 诚言虚言,用心叵测
偌大的包厢中一片静寂。
徐勋原本已经大略猜测到眼前这老者多半是中贵一流,可竟然是这样一位大佬,他却多少有些意外。他不清楚这南京的司礼监太监和京城的司礼监太监有什么区别,可只要看当时王公子听说傅公两个字就立时犹如见鬼了似的退避三舍,他就明白这其中的分量。此时此刻,不管内心深处情愿不情愿,但他还是立时离座起身,待要再次行礼时,却被人一把托住了。
出手扶他的自然不是傅容本人,而是一直随侍在侧的那个中年人。那中年人扶起徐勋之后,瞅了一眼傅容,就笑容可掬地将其按在了椅子上,又沏上了一杯茶送上,这才笑道:“刚刚还在公公面前侃侃而谈,这会儿就怯场了你这少年郎,听说从前跟着一群坊间浪荡子胡作非为,捋起袖子和人打得头破血流都不怕,倒看不出人还实诚。”
听对方点出自己的过去,徐勋深知自己的那些经历只怕都被对方详细摸透了,当下讪讪答应着,道谢一声捧起茶盏,趁着品茶的工夫,他自是少不得借着那茶碗盖子的遮蔽打量傅容。见这位在南京城里说一不二的大佬赫然是一副稳坐钓鱼台的架势,他心中使劲回忆着那个自己出手相救的人,可不论怎么回忆,他都想不起对方的样貌形状来。毕竟,那一刻是他记忆最混乱的时刻,哪里有多少印象
“又冲动,又实诚,毕竟还是年轻人。”
傅容见徐勋一味喝茶连头都不敢抬,顿时笑了笑:“你孤零零一个孩子,总算还能保持一片赤子之心,这就很不容易了。昨天是咱家身边凑巧有人去了你六叔的高升宴,又认出了你来,再加上看到你的那幅字,一时之间起意就让人给了你一张咱家的名刺。说起来那两句词倒是真的绝妙,南京地面上的老大人们虽多,可似乎还不见这般有豪情的。”
送出那幅字的时候,徐勋为的是让族中老少认为他还有靠山倚仗,并没有想到还会碰上傅容这样高位的大佬。所以,刚刚在对方点出自己的过去时,他就飞快地仔细斟酌了起来,于是这会儿面对这样一个陡然之间砸下来的问题,他总算心里还能沉得住气,但面上却露出了狼狈的表情。
“傅公公,那位世伯其实父亲远走多年没有音信,根本没有什么世伯故交。”
想到这年头名声赫赫的东厂和锦衣卫,徐勋在最初傅容表明身份的电光石火间就做出了抉择。果然,此话一出,见傅容丝毫没有诧异,倒是那中年人笑了起来,他就知道自己这一遭是堵对了。徐家长房的人也许不会去查什么笔墨,但眼前这两位是什么人
因而,不等别人再追问下去,他就带着几许黯然说道:“小子早些年还刻苦发奋的时候,曾经遇到过一位先生,那字就是从他学的。这横幅上的字,是小子自己写的,确实是左手所书。至于词句,则是小子早年间一次机缘巧合小子确实是误入歧途许久,但不想就这么任人欺凌,不想爹一辈子积攒的家当落入人手。”
儿时练字的事情徐勋隐约有那记忆,但只记得那人穷困潦倒死了,自己还花了一点钱给人安葬。既然对面的人是那样的大佬,想来必定查证过,把起因归结于死人总是最稳妥的。至于词句,料想别人不可能连自己三四年前碰到个什么人都打探分明。
“原来如此。”傅容笑眯眯地看着徐勋,眼神里闪烁着让人捉摸不透的光芒,“那两句词不是久经沧桑难为水的人,确实写不出来。不过就是那字,倒真看不出是你这小小年纪的少年郎写的。咱家没看错人,你是真实诚,不是那些满口假话的。”
说到这里,傅容就看了看那中年人,中年人连忙欠身说道:“公公自幼学于内书堂,又伺候成化爷和当今皇上多年,这看人的眼光谁人能比徐勋买了纸笔新墨回去之后,并没有去过别家,那幅书卷确实是出于他之手。说起来他年少的时候亦是以书法见长,只可惜徐家族里那些人都是看他没有父母扶持,于是狗眼看人低,否则好好读书,必定大有出息。”
尽管中年人只有三言两语,但徐勋敏锐地觉察到,对方对他的追查确实不是寻常的仔细。见傅容微一沉吟,仿佛有些惋惜似的,他虽是心中纳闷,却不好流露出来。直到外头再次送来了新鲜烹制的美味佳肴,傅容抬手示意动筷,他这才把精神放在了这些美味佳肴上。
刚刚只用了点心垫饥,接下来又是打叠精神应付傅容的盘问,他自然是早就饥肠辘辘。横竖得人赞了一声实诚,他索性就把不安之类的情绪都丢到了九霄云外,该吃该喝毫不含糊。直到肚子差不多填饱了,他才顺势抬起头来,就只见傅容正饶有兴味地看着他。知道这位高权重的大珰刚刚几乎没动过筷子,应当是打量他那吃相已久,他少不得整整衣衫起身。
“傅公公”
“好了好了,什么都不用说了”傅容随意摆了摆手,旋即和颜悦色地说道,“年纪轻轻,能吃得下是好事。对了,你之前不是对萧娘子说,要尽早回去么家里还有什么事”
族中那些阴谋算计只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徐勋就按下了对这位刚刚结识的权阉言明,由此一劳永逸的念头,恭恭敬敬弯下了腰道:“傅公公,家里没事,只是戌时三点就是夜禁时分,虽说从这儿回去也就是一刻钟的路程,可万一赶不上时辰犯了夜禁,那就是了不得的大事,所以小子才说要尽早回去。”
“嗯,那你就回去吧。”傅容微微颔首,旋即看着身边的中年人道,“陈禄,挑个人送他一程,这就已经是戌时二点了,万一没赶上,遇着兵马司的人巡夜,也好有个说法。”
傅容既然发了话,徐勋便没有客套,只是少不得谢了一番,临到门口时,他突然又转过身,脸上露出了犹犹豫豫的表情,紧跟着才走回来,又拿出了怀中那张大红名刺双手递了过去:“傅公公,此等物事小子留不得,还请您收回去。”
“哎,咱家送出去的东西,从来没有收回来的习惯”傅容漫不经心地摆了摆手,继而才意味深长地说道,“再说,这东西咱家有的是,可对你来说,想来用场却大得很。”
“是,多谢公公。”情知自己是蒙对了傅容的心意,徐勋心中大为释然,正打算再次告辞,他突然记起一事,忙试探着问道,“傅公公,不知道那位王公子”
“放心,已经报了咱家的名字,料想他不会去找你的麻烦,他也不是那等人。魏国公这小舅子可惜了,长姐嫁得早,周遭那许多人奉承,硬生生把一个好好的小孩子带坏了。”
见徐勋露出了释然的表情,再次拱手后离去,等到中年人关上包厢门回转了来,傅容才莞尔笑道:“这小子,亏得你打探的仔细,确实是个实诚人。能写的一笔好字,这也是一条可取的,只可惜你说他在族学里就启蒙念了三年,接下来都是断断续续读的书,家里虽说还有不少他老子留下的书,可终究是差了一截。而且,年纪实在是大了几岁。”
“公公说的是。”陈禄恭敬地低下了脑袋,旋即却笑道,“但读书不读书的,虽说要紧,却还没有到必不可少的地步,要紧的是性情人品。胡闹了这么多年,突然浪子回头,便能在族人暗谋将他逐出宗族的时候想出了虚引奥援的主意,可在公公面前却能认清时势说了真话,走可见一片赤子之心,却不乏聪颖,而且对人处事尚有敬畏。这样的人抬举一二,方才不会伤着自己。”
第三十章 星星之火
“你说的很是。”傅容赞同地点了点头,旋即便叹了一口气,“就好比是你。以你的才干,无论文武,只要从头做起,到如今这位子都是应得的,可坏就坏在你沾了内臣两个字。陈老哥是咱家这一辈子最钦佩的人,他人虽去了,皇上忆着从前的情分,提拔了你们三个陈氏子弟,尤其是你这个继子”
“我本族中一介孤儿,若无先父收于膝下,哪有我的今日公公盛赞我有才,我实在是愧不敢当。不是先父荫庇,我就是走科举正途,得一个秀才顶天了。”陈禄那脸上露出了一丝惘然,旋即才正色道,“且不说我,看公公仿佛颇为赏识徐勋,可那事情还是得斟酌斟酌。毕竟,如今您身在南京,距离京城千里之遥,却是难能料准情势。”
“嗯,且再看看吧”傅容意兴阑珊地叹了一口气,继而往椅背上一靠,突然哧笑了一声,“听他临走时的口气,想来总该知道救的人和咱家有关。咱家就只有一个嗣子,下头就这么一个带把的孙儿就这么一个,偏生那天喝醉了酒,竟是失足掉进了护城河他一个小孩子家,要不是在府学被那些自诩为书香门第出身的子弟狠狠奚落了一番,又怎会失魂落魄酩酊大醉,以至于险些丢了性命”
傅容猛然加重了失足二字,陈禄心领神会,当即低了低头说:“公公放心,这事情我一定会追查到底,给您一个交待。”
“你办事我放心,但这事真追查下去,收不了场。”傅容意兴阑珊地叹了一口气。
陈禄见傅容面色不好,忙岔开话题道:“看徐勋初见公公时的样儿,想来是根本没料到您的身份。这世上能用大红名刺的,除了那些翰林,可不就是公公这些出自内书堂的俊杰”
“什么俊杰,咱家早就老了”傅容嗤笑一声,继而懒洋洋说道,“这徐家子那头你也盯一盯,不过他的事情你不要插手。且看看他会怎么用咱家的大红名刺。”
“公公没收回名刺,原来竟是为了此意”陈禄见傅容露出了自得之色,便凑到傅容耳边低声问道,“让他一个微不足道的人拿着此物,公公可是想看看其人心性”
“不错,正是如此能奋不顾身救人,又能捏造出了一位世伯,还能在咱家面前说实话,若是还能知道怎么用这东西,以后真的进了宫,自然也就不会给人吃得骨头都不剩太子身边贴身伺候的那都是些什么东西,有的连内书堂都没进过大字不识一个,也难怪朝中那些文官会啰啰嗦嗦劝谏不停”
笑过之后,见满桌子菜肴几乎还没动过,傅容就摆手吩咐陈禄坐了下来随意对付几口。见其不挑不捡地逐样取用,他就笑道:“那小家伙也不知道是不是把你当成了侍仆小厮,若他知道你是南京锦衣卫指挥佥事,指不定吃惊成什么样子。”
“我又不是什么大人物,他知道不知道有什么相干。”陈禄拨拉完了碗里的饭,当即就放下了筷子,随意一擦嘴又站起身来,“时候不早了,还是我带人护送公公先回去吧”
傅容正要答话,只听包厢外头传来了一阵急促的叩门声。眼见陈禄前去应门,他顿时微微皱眉,隔了片刻索性转头去看,见陈禄和那门外一个亲随正在交头接耳说着什么,脸色瞅着很不好看,他不禁沉下脸喝道:“有什么事不能当着咱家的面说”
陈禄做了个手势吩咐那亲随出去,这才亲自关好房门回转了来。见傅容端坐在那儿满脸不悦,他到了嘴边的没事两个字顿时咽了回去,下一刻就坦然说道:“公公,是刑科给事中史后,工科给事中赵钦,还有另几个清流弹劾,请皇上革去我们陈家三个的官职。”
“呸,他们有完没完”傅容一时大怒,竟是恶狠狠地一按桌子站起身来,“看着皇上好气性,就左一个条陈右一个条陈的往上奏,真正的想头还不是想废了东厂,废了锦衣卫,想让皇上和宋时的那些皇帝一样和士大夫共治天下,可他们也不看看他们是什么德性要是没有陈祖生,哪里还有当今皇上,你又不是尸位素餐之辈,哪里就招惹他们了”
哪怕刚刚说起自己的养子,傅容也是一脸的好气性,但这会儿陡然发怒,却是异常凌厉。陈禄站在旁边一声不吭,直到傅容按着桌子缓缓坐下,他才轻声说:“公公也不要太记挂了,横竖已经不是头一回,皇上必然会驳回的。”
“不能再这么下去,都说如今的朝堂上个个君子,可他们把李广斗了下去也就罢了,横竖那货是该死,可他们却还一个劲揪咱家这些人的尾巴,这等赶尽杀绝,是可忍孰不可忍”
出了清平楼的徐勋自然不知道楼中那包厢内眼下又是另一番光景。此时已经是晚了,但这清平楼正在秦淮河边,自然不像其他那些一入夜就从喧哗变成寂静的大街小巷,此刻秦淮河上灯船处处,而四周车轿亦是川流不息,入眼的大多都是遍体绫罗绸缎的富贵人,靠边听着的车轿也多半鲜亮,因而他轻轻松松就找到了金六的马车,却是不见金六其人。
大为诧异的他往四面八方张望了片刻,可就只见到处人山人海,一时半会哪里找得到人。他心下正踌躇,一辆样式熟悉的马车突然停在了跟前。驾车的车夫跳下车打开车门摆好车蹬子,里头就有人笑容可掬地下了车来,不是吴守正还能有谁
“七公子这是要回去”
和早上相见的时候相比,尽管同样是笑容满面,但这会儿吴守正的心态大为不同。早上不过是把人当作一个区区银钱就能买通的年轻小子,纵使事情不成也无所谓,可刚刚在楼上看到那番情形,听到那番话,再打听到了所谓傅公的身份,他的心里与其说充满了敬畏,不如说是惊惧。于是,他的脸上恨不得堆出十万分的讨好来,哪怕徐勋闻言只是随随便便一点头,他仍然殷勤地打开车门,又用袖子拂了拂下头的车蹬子。
“正好顺路,我送七公子一程”
既然找不见金六,一路安步当车回去只怕是必然遇到夜禁,虽说怀中那张大红名刺还在,可这种东西逢人就拿出来开道,不啻是杀鸡用牛刀,因而,徐勋也没多想,谢了一声便先低头上了车。坐下之后,见吴守正上来之后关了车门,随即笑吟吟地送了一个捧盒过来,他就摆了摆手道:“不用忙活,刚刚已经承蒙傅公公款待,我已经饱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吴守正见徐勋说此话时提起那位傅公公,口气连个变化都没有,心中更是惊骇,又是暗自埋怨自己有眼不识泰山,又是恼火那王公子中看不中用,是个银样镴枪头。于是,他少不得打叠了全副精神奉承巴结,可无论怎么说徐勋都只是或嗯或啊含糊过去,他只觉得对面这少年遍体滑溜无处着手,正懊恼之际,他突然察觉到外头传来一声惊呼,继而马车竟是停了。
“怎么回事”
吴守正才问了一句,就只见车门被人猛地拉开,紧跟着那马夫竟是突然探进了脑袋来,大声叫嚷道:“老爷,前头有房子着火了”
此话一出,吴守正也就罢了,但徐勋一把撩起窗帘看了看四周环境,立时二话不说跳下了车眺首远望。待看清楚那着火的方向,他一时心头大跳,立时回身冲那呆若木鸡的马夫厉声喝道:“快,立时赶到那失火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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