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脸上的惊讶来得快也去得快,须臾就恢复了平常。淡淡地又问了吴守正几句,她便颔首吩咐一旁的管事媳妇出去传一桌客饭留吴守正用了,等到人一出去,她屏退了左右的伺候人,只留着两个心腹妈妈,这才伸手把王世坤招了过来。
“那徐勋可有对你说过,傅公公送了他一张大红名刺”
“没有。”王世坤郁闷地摇了摇头,没好气地说,“他只一个劲对我说,他和傅公公那次在清平楼是初次相见这小子,竟敢诳我”
“那不是诳你,此子知分寸,不是那些轻狂人。”王夫人嫣然一笑,头上的金步摇也随着她的轻笑声微微颤动了两下,“若是得了傅公公名刺便四处招摇,那等人我必然吩咐你离远些。如今看来,傅公公既然给了他这等好东西,兴许对他承诺了些什么这样,你今晚去他那儿瞧瞧,若是有什么事,方便的就应下来,算是给傅公公结个善缘”
第五十一章 贵客盈门上
尽管尚未到晚上戌时,但路上行人已经寥寥无几,太平里的一众住户大多已经造好了饭,这会儿炊烟尽去,却是仍有隐约的饭菜香味从各家各户飘了出来。而对于徐家小院来说,忙活了一天之后姗姗来迟的这顿饭无疑更是要紧,不约而同的,饭桌上三个人全都是狼吞虎咽。
很快,徐勋带头风卷残云地扫荡完所有碗碗盘盘,金六嫂进来收拾着那些家什,屋子里除了碗盘碰撞的声音,寂静得一丝动静也没有,就连金六嫂也不由得抬头瞧瞧这个瞧瞧那个,几次张嘴却什么话都没敢说,最后索性加快动作干完了,立时退了出去。
把满食盒的东西往厨房一撂,她也不急着收拾,快步到了门上寻着丈夫金六,当即没好气地说:“这里头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一个个都不说话,脸不是黑的就是白的青的,看着吓人瑞生也是的,平时看起来那么一个规规矩矩的小子,居然敢和少爷同桌吃饭,还有那和尚,一个出家人吃肉比谁都狠,这叫怎么回事”
“你他娘的少说两句行不行”
尽管那一晚回来之后次日一大清早就磕头赔罪,徐勋也没说什么,但金六何等滑溜敏锐,只看徐勋进进出出多半都带着慧通,今天甚至连瑞生都提溜出去了,却留着自己看门,再加上下午那应老儿溜了过来对他很是威逼利诱了一番,他这心里甭提多烦闷了。
这会儿厉声呵斥了婆娘,见金六嫂摔下抹布黑着脸就走,他也懒得去理她,竟是蹲在门上看着外头发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突然看到远处依稀有灯光,忙站起身来。
随着灯光渐近,他方才看清了是一辆什么标记都没有的寻常平头桐油马车。只他多年来的老本行就是伺候车马,眯缝眼睛一瞧就看出那拉车的马训练有素,少不得多看了几眼。然而,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就他张望的这工夫,那马车竟是径直朝自己这边来,还没停稳,车厢中就敏捷地钻下来一个人。
“是徐七公子家么”
“是是,劳驾请问您是”金六点头哈腰地问了一句,手里就被人塞进了一份帖子,他在衙门多年,好歹也认得不少字,低头借着那来人手中的灯笼一瞧,见是一个王字,他略一思忖便道了声稍待,自己把衣角往腰带里一揣,就立时撒腿朝里间跑了去。
他这一走,车上的人却等不及,竟是打起车帘径直跳了下来。那灯笼的微光依稀照着他的头脸,不是王世坤还有谁下了车的他左顾右盼看了好一会儿,总觉得这黑漆漆的地方很不习惯,所幸没等多久就听得内中有动静,一抬头就看见徐勋出来了,连忙笑着迎了上去。
“徐老弟”
“我看到那帖子还不敢相信,没想到真是王大哥您来了”
徐勋满面春风地和王世坤见礼打了招呼,立时就把人往里头请,走了几步却又回头对金六吩咐道:“王公子的随从人等你和你婆娘照应照应,尽心一些,别怠慢了。”
“是是是。”
金六点头哈腰赔着笑脸,眼见得徐勋陪着王世坤进去,他立时转过身来招呼跟车的人。然而,那车夫却丝毫没有下车入内的意思,就连随车的那小厮也是倨傲地扬着下巴说自己就在车里等,他好说歹说,总算是把小厮请到了门房里好茶好水款待,可兜兜转转好容易问出对方来历,他就不由得使劲吞了一口唾沫。
就刚刚那个衣着不怎么起眼的公子,竟然是魏国公的小舅子
昨日白天金六虽驾车送徐勋和慧通去了一趟应天府衙,可回来只载了慧通一个,慧通也不是饶舌的,因而他并不知道内中的这一遭隐情。想起自己在清平楼向伙计打听的时候,那伙计也说设宴邀了徐勋的是一位贵人,再印证此时情形,他更是觉得脑袋都有些发昏了。直到想起下午三房的应老儿悄悄来套自己话时的威胁和许诺,他方才突然笑了一声。
“还真是古话说得好,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话一出口,发现那小厮满脸狐疑鄙薄地看着他,金六也不生气,笑眯眯地点了点头就出了门房。这次他虽是站在大门口,却一手撑着门框,起头那种患得患失的情绪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站在那里好一阵子,他才开始琢磨内中王公子的来意。想到脑袋也痛了,他突然又听到黑暗中依稀有细微的马蹄声和车轱辘声,可抬眼一瞧却只见一片黑洞洞。
他原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才一回头就突然震惊地再次扭头,这一次却看见一辆通体漆黑的马车从黑暗中滑出,看上去仿佛无声无息,他这一惊却比之前更甚。
起头王世坤的那辆马车仍停在外头,驾车的车夫盖着厚厚的披风正在座上打盹,甚至连旁边有马车经过也没留意。这后一辆马车就稳稳当当地绕过了前者,贴着墙根在徐家左手边停了。还不等使劲吞了一口唾沫的金六上前问话,车厢中就传来了一个不容置疑的声音。
“进去通报你们七公子,傅公来了。”
虽说这一次没有帖子,但金六正心惊肉跳,哪敢迟疑,慌忙转身就快步往里头冲去,步子比起头那一次更急更快。而马车里的人却轻轻挑起车帘瞧了瞧,目光从对面的马车落到这座小院,继而方才放下了手。下一刻,内中又传来了低沉的声音。
“公公,大约是王家的车。”
“唔。”
不过片刻工夫,徐勋跟着金六再次匆匆赶了出来,只这一回旁边还多了一个王世坤。后者见到徐勋到马车边上深深一揖到地,继而两个人先后低头下了车来,等到金六把灯笼提高一些照亮,他看清了来人的头脸,慌忙快步赶上前行礼不迭。
“小子拜见傅公公。”
傅容似笑非笑地打量着王世坤和徐勋,随口说道:“这么巧,贤侄也到了这儿来”
徐勋只是微微一笑,王世坤却觉得心里一突,紧张之下竟是脱口而出道:“傅公公明鉴,是家姐让我来的啊,不是,是我惦记着上午的事,想要和徐老弟合计合计。”
“一点小事,看你紧张的”傅容很自然地摆了摆手,这才扶着陈禄缓缓入内,一面走一面四下里打量,仿佛毫不经意似的说道,“咱家也只是一时起意过来瞧瞧,没打扰你们两个年轻人的正事吧”
“哪里哪里。傅公公大驾光临,小子高兴还来不及。”
徐勋紧随其后笑吟吟地说了一句,却是自来熟地去搀扶了傅容的另一边胳膊。眼见这一幕,跟在后头的王世坤惊愕更甚,直到旁边袖子被人拉了两下,耳边传来了一声少爷,他侧头认出是自己那小厮,方才甩开人低低喝了一声:“你到外头吩咐老马警醒些不,索性把马车停在旁边不拘哪条巷子里,别在这碍眼”
而一旁早就被人遗忘了的金六见王世坤的小厮答应一声一溜烟往外跑了,而王世坤则是追着前头几人进了二门,他站在那里愣了许久,突然忍不住使劲给了自己一个耳光。那啪的声音在夜空中显得清脆无比,刚从厨房里边擦手边出来的金六嫂看着这一幕,顿时唬了一跳。
正房中,徐勋扶着傅容居中坐定,见这位大珰笑吟吟地看了过来,他知道是自己的精心设计起了效用,当下坦然回看了过去。而王世坤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怎么也琢磨不透这其中的关联,面上别扭心里别扭,却又不敢开口。下一刻,傅容就突然笑了起来。
“好你个徐勋”
第五十二章 贵客盈门下
尽管傅容是笑着说这话的,又是冲着别人,但王世坤还是感到一阵说不出的紧张。直到傅容侧头看向了他,他才赶紧把这担心别人的心思丢到了一边去,慌忙垂下了头。果然,下一刻,他就听到迎面传来了傅容淡淡的声音。
“贤侄从前纨绔的名声在外,咱家听说得耳朵都起老茧了。今晚上你能来这一遭,就算是魏国夫人的授意,也足可见你不但本心不错,这人也还聪明。好了,这么晚了,若是你回去碰到夜禁,报上魏国公的名字也是麻烦,先回去歇着吧。魏国夫人的意思咱家也明白了,赶明儿一定登门拜访。”
“不敢不敢,论理家姐是该去拜望公公的。”王世坤慌忙躬身行礼,打叠精神回答了这么一句,待直起腰时却是侧头去瞅了一眼徐勋,见对方含笑冲自己点了点头,他竟是鬼使神差地开口问道,“公公,那个关在南城兵马司的徐良,是否要我再去打个招呼”
“瞧不出来王公子还是个热心人”傅容见王世坤被自己一句话说得噤若寒蝉,也就打消了再开玩笑的打算,轻轻摆了摆手道,“此事咱家自有计较,再说有你前头那话儿,谅朱老三不敢为难了人。回去记得和魏国夫人打个招呼,免得她替你担心。”
等到王世坤退了出去,傅容才转向了徐勋,见人虽是垂手低头不和自己对视,可刚刚徐勋和王世坤的眼神交流,还有初见自己时的热络主动,再加上此前的点点滴滴,他哪里不知道这少年郎的心性,当即没好气地喝道:“不要装了,这时候倒知道规规矩矩了,之前你诡计百出的时候,怎么不知道敬畏”
见徐勋一下子抬起头满脸惊愕地看着自己,傅容这才板起脸道:“咱家是说,你傍晚时分对你六叔玩的那一招”
“公公您怎么知道”
听到这脱口而出的几个字,眼见徐勋仿佛是见了鬼似的,继而就露出了极其懊悔的表情,傅容不禁哑然失笑,胳膊肘支在扶手上,斜睨了一眼陈禄道:“听听,这小家伙以为你的锦衣卫都是吃干饭的,指量自己做的事情能瞒过所有人”
“小子小子”
“小子什么你小子还真是贼大胆,你就算明天扯了你六叔的虎皮做大旗,可要知道,你们徐家长房也不是没有倚靠的,人家一出来你六叔就能顶得住再说了,你让那小僮仆在后头装大人物,明天那宗族大会上,你预备让他怎么出现,怎么应付你们徐氏一族那些如狼似虎的族人一味的大胆,那是愚蠢”
“公公教训的是。”徐勋再次低下了头,却是一字一句地说,“只小子无依无靠,不得不如同此前在魁元楼上六叔高升宴时一样兵行险招。就算是不能保住父亲留下的这点家产,小子也不会白白便宜外人得了去。”
傅容一下子皱紧了眉头,不悦地说道:“莫非你小小年纪,也要学那些标榜忠良的士大夫,玩什么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傅公公高看我了,小子只是凭本心做事,怎敢攀那些说一套做一套言行不一的忠良小子只知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若是敌得过,自然要把敌人狠狠掀翻在地;若是敌不过,那便制造机会;实在不行,不是什么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而是你要抢走我的玉,我就先摔了那块玉,来日再崩碎他满口牙”
一席话说得斩钉截铁,别说傅容身边侍立的陈禄听得面露惊色,就连傅容亦是眉头皱成了一个大疙瘩:“你就没有想过,拿出咱家的名刺度过这一关”
“想过,但家中六叔也算是在府衙为官,尚且不认识此物,族中亲长就更加不识了。随随便便拿出来,别人一来不信,二来也堕了公公的名声。”
“哈哈哈,咱家倒是忘了这个单单一个容字,一张大红烫金名刺,别人兴许是未必认得出来。”傅容一时间竟又笑了起来,笑罢突然站起身,却意味深长地看着徐勋道,“不过也别小看了这玩意,该拿出来的时候就拿出来,自有用得着的时候。你和徐良救了咱家的养子,咱家的面子在这南京,不说保你们一个富贵,保你们平安却还是能够的”
“多谢公公。”
见徐勋再次一揖到地,傅容微微一点头,就这么径直出了门去。直到陈禄跟上来搀扶着,徐勋又一路送将出来,他都一句话都没说,直到马车徐徐起行驶出去老远,他才对旁边的陈禄吩咐道:“明日你来府里接一趟咱家,咱家倒要看看,他这小子到时候准备耍什么花招。”
陈禄一时有些难以置信:“公公真信他明日能玩出什么花样须知他又不知道长房背后有工科给事中赵钦话说回来,公公怎的不告诉他那小僮仆的身份,还有徐良的”
“徐良的事情暂时不用告诉他。至于那小僮仆的事,与其这节骨眼上让他惊慌失措,还不如明日看看有没有人会拿着这事做文章,若是没有就罢了,若是有,也顺带瞧瞧他到时候会如何决断。”傅容说着就伸了个懒腰,随即似笑非笑地说,“自打离开京城,这好些年实在是无聊透顶,难得看一场民间杂耍却也不错。咱家话都说明白了,看看他是不是悟得咱家的话什么意思,别让咱家失望了”
这边厢傅容和陈禄坐马车离去,那边厢徐勋一回正房,慧通就风风火火闯了进来,一打照面就痛心疾首地在那使劲拍了几下桌子。只见那可怜的桌子在他的巴掌下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声音,终于坚挺地没有散架子。
“我说徐七少,好容易把人家傅公公盼着了登门,你这不会说话是不是非得什么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揽,人家只要动动嘴皮子就能解决的事,你干嘛非得自己背”
“你也听见了,傅公公说的是,保我和徐大叔平安,不是保我们富贵。但是,有这平安两个字,咱们眼下还怕什么”
见慧通一下子卡了壳,徐勋这才抱着双手在椅子上坐了下来:“人家保我们平安就足够还了先前的救命情分,可我们之后呢我记得你上次对我说,傅公公在京城已经没多少人脉了,年纪一大把,再加上养子尚未能够撑得起门面,想来最担心的是今后。而徐大叔如今落拓,但实则出自名门,他这时候帮上徐大叔一把,日后徐大叔又怎会不知恩图报”</br></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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