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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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就是一份卖祖坟的契约,此外还有几张盖着私章的借据,上头写着钱已还迄,背面却写着本金和利钱的数额,利钱赫然是几个极其恐怖的数字。他匆匆翻阅了一遍就把东西重新包好揣进怀里,心中却不免沉吟着这东西该怎么处置。

直接送到傅容手里自然是下下策,魏国公那边尽管他只见着一面,但应该是一个滑不溜手的人,至于徐迢官阶不够,性子谨慎,根本不是会贸贸然管这些事的。思来想去,他不禁叹了一口气。关键在于人证,否则光凭这些东西,顶多也就是个孤证,只会打草惊蛇

正思量间,外间陡然传来了一阵大声喧哗。他只觉得行进中的马车戛然而止,整个人不由自主往前一冲。亏得这车走得并不快,他稍稍拉了一把就坐住了,随即立时拉开了窗帘。探头一看,他发现车夫正在忙不迭地把车往路边停,而前方前导仪仗摆开了阵势,似乎是哪位官员出行。他本不在意,可刚放下窗帘,外头猛然传来一声青天大老爷,紧跟着四周一片哗然。当他好奇地拉起车帘再次张望时,就看到一个汉子冲到了大街上,手里高高举着状纸。

在四周围观人群的嗡嗡议论声中,那边的车轿终于停下了。轿子边上一个长随模样的人过来问了几句,随即就把跪着喊冤的人叫到了轿子前。不过一会儿工夫,那喊冤的汉子就亦步亦趋地跟着这浩浩荡荡前导后从的一行人走了,大街上立时恢复了起头的喧闹,仿佛刚刚突如其来的一幕没发生过一般。

“就是个外乡人,看戏看多了,竟然跑这大街上喊冤叫屈,世上哪有那么多青天大老爷”

听到马夫这嘟囔,原本打算放下车帘的徐勋一下子留了心,忙探头问道:“这话从何说起”

那马夫不意徐勋竟然听到了自己的话,原是回过头赔笑要告罪,可见徐勋并没有着恼,问得又诚恳,他略一踌躇就小声说道:“七公子,这事也不是什么稀罕的,只要在衙门里当差,一般都能知道其中隐情。太祖律例说是拦轿喊冤必须得理会,可大人们哪里真有这许多闲工夫,往往是交给下头官差去问。若是能遇到应天府尹吴大人这样眼睛里不揉沙子的也就罢了,可其他人多半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人带回去之后,也不定是什么个结局。”

听到这话,徐勋蹙了蹙眉,但很快就舒展了开来。事实让人愤怒,但并不让人意外,而对于他来说,有工夫愤怒,还不如好好琢磨自己的事。因而,放下车帘任凭车行走了一阵,他突然又上去把车帘揭开了一条缝,轻声对车夫问道:“就没有人拦傅公公的轿子告状么”

那车夫驾车的把式极其娴熟,听到背后传来的声音,他微微吃了一惊,仍是轻轻挥了一记鞭子吆喝了一声,随即才头也不回地说:“七公子,这告状的百姓也都认门儿,上南京告状之前都打听好了,哪位大人仁厚,哪位大人清廉,哪位大人名声好,于是一个个都自以为是地撞上门去,可就算上头管,那也是往往发到下头重审。至于咱们公公,管的都是真正的大事,哪来闲工夫像这些大人一样在外头招摇再说那些刁民,见着咱们公公连话都不会说了,怎会来告状”

听了这话,徐勋心里已经隐隐约约有了些念头,但接下来却好似感兴趣似的,隔着车帘向那车夫又打听了一番各种事情。由于他一口一个李大哥,那马车夫受宠若惊,等进了镇守太监府的西角门时,两边已经混了个半熟。然而,才一下车,徐勋就只见一个人影从二门闪了出来,险些和他撞了个满怀。

“傅小姐”

“是你”

和初次见面一样,傅瑾依旧是一身大红,那鲜艳的颜色再加上她头上戴着一支明晃晃的金步摇,衬得她越发艳光四射。见是徐勋,傅瑾不觉一惊,见人拱了拱手,她立时矜持地退后两步,颔首点了点头,旋即就向那边目瞪口呆的车夫喝道:“愣着干什么,快把车驾过来”

见车夫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在那儿犹犹豫豫迟迟疑疑,她顿时柳眉倒竖,正要开口再喝骂,二门里头又匆匆冲出来几个丫头和妈妈。有的拦在傅瑾身前,有的则是忙着拉拉扯扯苦苦相劝,一时间场面一片混乱。徐勋本不想理会傅容的家事,原打算悄悄溜之大吉,可还没跨进二门就听到身后传来了一个嚷嚷声。

“你,那个徐勋,给我站住”

见徐勋闻声停步,继而讶异地转过头来,傅瑾眉头一皱,当即指着徐勋对那些丫头仆妇大声说道:“你们不是说我一个姑娘家不能独自出门吗爹既然不在,那就让他陪我出去爹能留他在府里,这点小事总可以托付的”

她说完就快步冲到徐勋跟前,仰起头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道:“快,跟我去一趟国子监,接我大哥回来”

徐勋这一个月虽说住在镇守太监府,可基本上天天闷在那座藏书楼里,从看书到学礼仪,基本上就连这座昔日开平王府都没好好转过,因而这竟是和傅瑾的第二次见面。此时此刻,听到她一开口竟是说出了这么一番话,他不觉吃了一惊。

“为何要到国子监接傅公子回来”

“你问这么多干嘛”傅瑾面色一沉,正想发脾气,可一想母亲对自己吩咐过这是大哥的救命恩人,她不禁压下了心头的急躁,沉声说道,“郑公公一早过来邀了爹出城去踏青,陈大哥几个都跟着去了,娘身上不爽快动不得,偏生南京国子监那边传来消息,说是那个章祭酒指斥大哥犯了国子监律条,要在绳愆厅打他的板子。这会儿要是不去把人接回来,大哥的脸面丢尽,爹的脸面也都会丢尽了你到底去还是不去”

此话一出,徐勋顿时心中一突。眼见傅瑾咬着嘴唇满脸愤怒,他在电光石火之间掂量了利弊得失,心念一转就点点头道:“事关重大,我可以陪着傅小姐您去。可您想过没有,南京国子监重地,外人不得擅入,更何况您是女流。就算到了门口,您打算怎么进去”

不等傅瑾说出什么冲动话来,他便看着这极得傅容宠爱的养女,一字一句地说:“傅小姐若是信得过我,我单独去一趟南京国子监。至于您自己,不若去魏国公府求恳求恳。想来傅公公那边总有人去报信了,若是来不及,只要魏国公肯出面转圜,总还有挽回的余地”

“这”

虽说是情急之下乱了方寸,但傅瑾并不傻,仔细一想就明白,这远比自己一个姑娘家去闯南京国子监来得妥当。于是,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从脖子上扯下一样东西,上前一把塞进徐勋手里:“这是爹给我的银记,是当年成化爷御赐的,你拿着,若事情不好就拿出来开路,谅没有人敢拦你快走,迟了就来不及了”

“好对了,傅公子身边的书童可有留在府里的,叫一个最熟悉国子监的随我同去”

傅瑾闻言丝毫不迟疑,立时打发了人去传书童,一阵鸡飞狗跳地忙乱过后,两辆车一前一后从镇守太监府东角门上出来,却是才出常府街,就一北一南往两个方向驶去。

第七十章 拉人上贼船

刚刚在傅瑾面前答应得爽快,但上了车的徐勋就比之前的雷厉风行谨慎多了。坐在车上,他仔仔细细地向那书童打听傅恒安的为人秉性学业才能等等,继而又事无巨细地问起了南京国子监的学官和学生。

好在书童方墨果然是傅容派在养子身边的得力人,又是说国子监祭酒章懋为人清正却孤直,是赫赫有名的南都四君子之一;又是说国子监学官清苦,前任祭酒在任时,曾经为了置办房子,把朝廷给官员雇请的门房杂役马夫等等全都辞了,终于置办了官廨三十余区,让学官得以安居;又是说国子监中清苦,学官监生偶有假日离舍,多有流连青楼楚馆到最后甚至还神秘兮兮地说有人光顾那些隐秘巷子里的象姑馆,听得徐勋直皱眉头。末了徐勋沉思之际,方墨迟疑片刻,突然又开口道出了另一番话。

“七公子,国子监规矩,监生读书期间不得擅自请假归家,但公公只有我家少爷这一个儿子,每个月总有几天遣人把少爷接回来,为着这一点,据说国子监的好些学官都颇有微词。”

徐勋闻言一下子抬起头来,他斟酌片刻,就直截了当地问道:“你刚刚说国子监分六堂,按成绩分等,傅公子入学已经三年,如今在哪一堂”

“这”方墨原本还有些犹疑,可眼看徐勋目光炯炯地看着自己,他思量再三,这才压低了声音说道,“七公子,小的照实说,可您千万别说与其他人听。少爷读书虽用功,可成绩不过中上,再加上学官严苛,每次考评总是难以升等。别人三年早就升了率性堂,可少爷至今仍在正义堂,四周那些寒门学子常有嘲笑少爷的,而那些阿谀奉承的少爷又看不上,所以少爷在学里就没一个交好的朋友,成绩也一直平平。”

看过王世坤那光景,徐勋对于傅恒安的境况简直觉得匪夷所思,忍不住问道:“傅公子这情形,傅公公难道就不理会”

“我家少爷我家少爷为人执拗”方墨吞吞吐吐说出这话之后,见徐勋满脸的难以置信,他索性把心一横,原原本本地说,“七公子,我家少爷说越是被人瞧不起,就越是要发愤图强给人瞧瞧,所以谁说也不听。要不是公公每十天派人去接他一回,他根本不肯回来公公是拿少爷一点办法都没有,小姐虽劝着,可少爷也听不进去。小的做下人的就更不敢说什么,更何况国子监又不许人跟着伺候。”

得,横竖这种异类他从前也不是没见过

腹谤归腹谤,设法归设法。大致摸清楚了情况,徐勋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上少不得冥思苦想。突然,他只觉得疾驰之中的马车猛地停了下来。这一次由于速度太快,他又是全神贯注地想事情,整个人不由自主往前一扑,脑袋一下子磕在了车门上。一旁的方墨手忙脚乱才把他搀扶了起来,外头就传来了一个大大咧咧的叫嚷声。

“徐老弟,徐老弟可在车上我都找你十几天了,刚刚到镇守太监府得知你坐车出来,我好容易抄近道追上来”

方墨一把拉起车帘打开车门,见挡在自家马车前头的赫然是另一辆装饰华美的马车。那车就这么大剌剌地停在路当中,一个年轻公子正打起车帘利落地跳了下车来。他见状顿时大为气恼,刚要喝骂,却被人揪住领子拽了回去。他一愣神间,就只见徐勋把他按在座位上,自己探出头叫道:“王大哥找我有事上车说,我这里正紧赶着有急事,耽误不得”

“什么事那么急,又不是赶着投胎”

王世坤才刚站稳就听到这话,不禁眉头一挑,上前几步到了车辕前,习惯性地打趣了起来。然而,他的话才说了半截,他就只听耳边传来了徐勋的一句轻声言语。这时候,他立时二话不说扭头吼道:“把车驾回去,分四个人跟着我,其他的回去对家里人言语一声,小爷我跟着徐七公子有要紧事去办。快让道,别耽误了事”

见王世坤一边说一边就这么低头钻上了马车,徐勋心念一转,就对那几个傻了眼的王家随从喝道:“回去告诉你们家老爷和魏国夫人,王公子和我去南京国子监了”

王世坤一上车还没坐稳,那心急的车夫就陡然扬鞭又起行了,于是,他竟是就这么一头栽倒,险些和方墨滚做了一堆。好容易徐勋把人拉起来,他扶了扶歪掉的幞头,也顾不得其他,就这么拉着徐勋问道:“你是说南京国子监祭酒章大人要打傅公子的板子老天爷,那姓章的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不要乌纱帽了要真是这样,幸亏小爷我没听大姐的话一门心思进南京国子监,否则管他什么魏国公府的面子,我非得被刮掉一层皮不可”

徐勋哪有工夫听王世坤说这些俏皮话,他也顾不上昏头昏脑的方墨,直截了当将其打断了:“别说这些有的没的,我问你,你进不进得去这南京国子监”

“这”

王世坤虽人送金陵第一少的“美称”,可并不傻,否则也不会听徐勋说了这话就立马上车。此时此刻面对这么个问题,他犹豫了老半晌,最终还是抬起脑袋爽快地点了点头。

“能进得去这南京国子监好歹是从前大姐一直想让我进去的地方,说哪怕不是正途,也容易弄个官身,世袭军职也能再进一步,所以我特意去探过几回路子。不过不能从成贤街走,绕到西边进香河的侧门我就有办法。可那毕竟是朝廷重地,真要捅出了娄子,别说我们俩,就是傅公公和我姐夫也都顶不住”

“既然如此,王大哥还不是二话不说上了我这贼船”

徐勋话一出口,见王世坤嘿嘿一笑,他想起此前自己毫不迟疑地将所有地契一股脑儿都交给了王世坤带去魏国公府,这位金陵第一少二话不说答应,把事情帮自己办得漂漂亮亮,他便伸出了手去,两人竟是勾肩搭背脑袋碰脑袋。

“王大哥,恕我说一句实话,从前魏国公虽说对你这个小舅子极好,但可曾真心看重过你而现如今你帮我办成了那四百亩地的事,他又对你如何咱们这年纪,再想读书上进正经科举是决计不可能了,只能剑走偏锋,把别人当做是歪路子的路走通了有句古话说得好,黑猫白猫,抓着老鼠就是好猫”

“这是你胡编乱造的吧,我怎么没听说过这样的古话”王世坤斜睨了徐勋一眼,想起魏国公徐俌对自个大有改观的态度,终究是怦然心动。权衡了片刻利弊,他终究是使劲一拍大腿,一下子侧头看着徐勋道,“好,他娘的小爷我就跟着徐老弟你拼了要是到时候闯祸,大不了你我难兄难弟,只不过我可提醒你,我姐夫总不得不护着我这小舅子,可傅公公”

“傅公公最在乎的,当然是傅公子这个儿子再说,我脑袋还没发昏,正面冲突自然不行,如今之际,只能用一个办法拖”

方墨起初对这个突然上车的年轻公子还有些摸不着头脑,可听着徐勋和王世坤的话,年纪不大心眼却多的他立时明白了对方的身份。见徐勋三下五除二就把王世坤拖下了水,原本对这一趟南京国子监之行很不看好的他,心中不但对徐勋佩服得五体投地,更是平添了几分期望。毕竟,要是自家少爷真出了什么岔子,哪怕他并不曾跟着到国子监伺候,可傅容迁怒之下,他是决计别想有任何好下场。

于是,见两人低声商议如何拖延时间,如何劝服那位傅公子,他转念一想就凑了上去:“七公子,王公子,小的还听说过一桩流言,不知道有没有用,该说不该说”

“说”

徐勋几乎是立时扭过头来,等方墨凑过来低声言语了几句话,他若有所思地沉吟片刻,突然没大没小地使劲拍了拍这小书童的肩膀,继而冲他竖起了大拇指。

“好小子,要是今天能把这一关拖过去,你当记首功”

第七十一章 耳光上

南京国子监位于金吾后卫成贤街,和上元县学只有一街之隔。其东到小营,西临进香河,南至珍珠桥,北抵鸡鸣山,若是用占地面积来说,大体相当于六朝宫城的中心区。在永乐朝的最鼎盛时期,这里在监的学生人数逼近万人。尽管如今人数已经锐减到数千,监生也被人视作是杂途出身,但弘治皇帝在位这些年整顿两监,南北两监都启用名儒,北监用谢铎,南监用章懋,一时内中风气井然,虽不能说复永宣盛况,但在成贤街一带常常能听到书声琅琅。

然而,倘若是这会儿经过成贤街的人,却根本听不到这声音。这一日从正义、崇志、广业到修道、诚心、率性,六座各十五间的支堂全部都停课了,原因很简单,国子监祭酒章懋和司业罗钦顺,率领麾下三十余名学官,要在绳愆厅处置犯错的学生。原本这处罚学生就是太祖皇帝朱元璋定下的律条,一年到头总免不了有人受罚,但今天受罚的五六人当中,竟然有南京守备太监傅容的嗣子傅恒安,这自然是非同小可轰动一时的新闻。

于是,此时此刻绳愆厅门口的人群中,监生们已经不止是窃窃私语交头接耳了,个别人的声音甚至已经到了扯开嗓门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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