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丫头,有些人原本就已经心存死志,你不逼他或许就这么死了,你要是逼一逼,他兴许就能做出轰动天下的事情来。哪怕只是一个糟老头子。”徐良想起了自己破罐子破摔的过去,眼神中流露出了一丝惘然和哀伤,随即才哂然一笑道,“更何况,勋小哥的脾气,说起话来不饶人,心思却缜密。我这糟老头和瑞生那小家伙原本都差不多是必死的,他还不是一样救了回来咱们再看看,要是事有不好,这么多人在这,还能看着人寻死”
沈悦还要再说,见李庆娘冲着自己摇了摇头,她犹疑再三,终于还是站住了,心里却是又纠结又不忍。
屋子外头听壁角的三个人正说话的时候,屋子里的余浩在徐勋那炯炯目光直视下,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继而突然抓了一把身下的稻草,狠狠地将它们揉成了一团。许久,他才使劲擦了擦被眼泪冲得乱七八糟那张满是污迹的脸,抬起头看着徐勋。
“对,你说对了,我当然不想死凭什么那个人就能荣华富贵,我就要像条狗似的死在这儿我不甘心,不甘心”
“既然不甘心,那就索性拼一拼”
徐勋再次蹲下身,声音却是低沉了下来,话语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蛊惑和挑唆,“我不用你去冒险行刺,只要你听我的,就能稳稳当当把他的恶行公布于天下。你想不想看到他比你现在还惨你想不想踩他到泥里你想不想亲眼看他身败名裂万劫不复”
即便到了这时候,徐勋仍然是有意伪装声线。然而,余浩却丝毫没有注意到这些,他只是一把又一把狠狠揉搓着那些稻草,良久才终于重重一拳捶在地上:“说吧,你有什么爷们的法子”
这时候,徐勋却没有说话,只径直走到窗边,突然推开了那破破烂烂的支摘窗。那窗户不禁他的大力,竟是一下子裂成了好几片,就这么掉了下去,随即就只听低低的哎哟一声。见小丫头狼狈不堪地拍打着脑袋,想要站起身又不敢,他便没好气地做了个赶人的手势。小丫头还咬牙切齿不想走,徐良却从后头伸出手,二话不说一把拎着她往远处退去,李庆娘连忙也猫腰跟了上去。这时候,他扭头唤了瑞生上来,让其在窗口看着,这才转身再次走到了余浩身前,又一次蹲下了身,却没有立刻开口。
他自然可以耐心等待慧通办好了前一件事回来,让这位前西厂的行家出面,一定能把这档子事办得漂亮利索不留一点痕迹。然而,这事情要做好,必定不能全瞒着傅容,而且还得靠陈禄收场,若是他真的让慧通设法,事后必然会被人探知端倪。与其如此,还不如他冒险亲自现身出面,如此一来,别人大约会觉得他虽鬼点子多,却没有自己的班底,做事考虑也没那么周全,于是就算肯提携他,也不会因此而心生警觉。
这一招虽险,可所谓人生,原本就是一场赌博,赢面只要能大于七成,那就大可投下重注
傍晚时分,鸡鸣寺竹林精舍。
沈悦和李庆娘匆匆抄小道进了这片精舍,见四周一如既往的安静,主仆俩不禁齐齐松了一口气。然而,当沈悦走到居中那间屋子的前头推开门,一脚迈进门槛之后,一认出那正中竹椅上坐着的人,她一下子就呆住了。
“你还知道回来”沈光冷冷看着一身男子装扮的女儿,又瞟了一眼后头低头不敢看她的李庆娘,他突然重重一巴掌拍在扶手上,随即霍然站起身来,“还有你,小姐胡闹你就应该劝,劝不听就应该禀报,你居然由着她的性子,还跟着她一块胡闹我沈家养你这样的人有什么用,来人,把李氏给我捆了”
见里屋闪出了两条大汉来,沈悦情急之下,忍不住张开双手挡在了李庆娘面前,大声嚷嚷道:“都是我的主意,和妈妈无关,爹你要罚就罚我”
“罚你”沈光盯着紧咬牙关的女儿,一时满脸的失望,“你知不知道眼下是什么时候,还居然有心女扮男装去外头闲逛我告诉你,赵家已经定下了婚期,明日下定,月中就迎娶,你给我安安心心在家备嫁,其他的什么都别想”
事情办成的欣喜原本冲淡了奔波一整天的旅途辛劳,然而,此时的沈悦却只觉得一头凉水从头浇到底,脱口而出叫了一声爹后,竟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沈光见女儿和李庆娘都是大惊失色,他这才缓缓坐下,面色晦暗地说:“今天赵家邀了我过去,赵大人正好接待了一位京城贵客。那是大理寺右寺丞费铠,据说是奉旨来查南京守备傅公公。呵,幸好我没因为徐家那败家子的一时得意而昏了头,傅公公若是倒了台,哪还有他的立足之地”
第八十四章 折服上
江南的春日原本就是最让人惬意的,有钱人家的花园里姹紫嫣红各争春,百姓家的院子里,冬天凋零枯萎的花花草草也都恢复了活力,就连杂草也在石头缝隙中坚韧地探出头来。因而,在这种春暖花开的时节,人也往往不乐意憋闷在昏暗的屋子里,但使能够就一定会多在外头呆呆,吹吹风喝喝茶闻闻花香听听鸟语,这却不光是读书人的享受。
眼下是傍晚时分,太阳已经落山,阴气渐重,就是白天再有闲情逸致的也多半屋子里坐着等吃饭。然而,徐家那宽敞的前院里,就赫然摆着三张凳子,三个人各守一方,却是谁都没吭声说话。陶泓从二门出来,见三人这般光景,当即无可奈何地到一边拎了茶壶,每个人斟了一杯,到厨房去续水时,忍不住冲着金六嫂问了一句。
“六嫂,那两个是客人,金六哥既然和他们坐在一块,可怎么也不待待客说说话”
“谁知道那天杀的发什么疯”金六嫂一想到金六这两天那神经兮兮的样子就来气,没好气地提起铜壶往大灶上一顿,拿手往围裙上一抹,这才回头睨视了陶泓一眼,也不知道哪来的兴致,就这么转身走了过来,“话说回来,陶泓小哥你跟着六老爷好端端的,却被突然送到了咱们这来,难道就不挂念留在那边的家人亲戚”
“当然有点惦记老爷和少爷。”陶泓憨厚地笑了笑,接过金六嫂递过来的一个蜜饯盒子,临走时方才头也不回地说,“不过,我当年是老爷从外头买来的,没有什么亲戚。”
见陶泓就这么打起门帘走了,金六嫂这才从鼻子里轻哼了一声:“有的是你后悔的时候六老爷好歹是个官,咱们少爷这前程还八字没一撇呢。傅公公那等样儿的人,怎会轻轻巧巧看中了他一个年轻后生”
前院中金六如同看门神似的大马金刀坐在背对二门的位置;慧通一身油腻腻的僧袍,坐在左下首好整以暇地喝着茶,仿佛丝毫没发现金六那刀子般的眼神;吴守正则是坐在右下手,他却根本没心思坐着品茗,一次又一次地探头往门外张望。几乎等到花也谢了,锲而不舍的他终于听到门前有动静,当下一个激灵跳起身,撩起袍子下摆就一溜烟跑了出去。
“七公子”
低头正下车的徐勋乍然听见外头这有意拖长了的声音,忍不住乍然抬头,见吴守正那脸上笑得如同开了花似的,他险些一脚踩空。亏得瑞生扶了一把,他才总算是站稳了,因见对方深深一揖到地,他赶紧伸手拉了一把,又笑道:“吴员外几日不见,怎生这么客气了”
什么几日,分明是一月有余你住在镇守太监府里过好日子,当然不会记着时间
吴守正腹谤归腹谤,脸上却还挂着阳光灿烂的笑容:“七公子这是哪里话,您是指日就要飞黄腾达的人,我算什么牌名上的人话说我一连来了好多次都扑了个空,昨儿个听说您回来巴巴赶来,谁知道您又不在,幸好今天又有心再跑了一趟”
没等吴守正把话说完,见陶泓金六也都迎出了门来,徐勋便打断了他道:“也是我之前忙昏头疏忽了。那些天前前后后劳动吴员外许久,连借了你的钱都是一直拖着没还,这一回我既然回来了,咱们这帐也得清一清。”
吴守正闻言一愣,随即赶紧推辞道:“不急不急”
“陶泓,去房里用戥子秤三十两银子来。”
见那自己今天才刚见过的小厮应了一声就径直转身去了,吴守正再一琢磨徐勋这轻描淡写的语气,暗想上次还要自己暂时借钱救急,如今三十两竟是丝毫不放在眼里,当下越发心中敬畏,少不得更是竭力推辞。然而,他却根本没发现,徐勋一进院子看到那大剌剌坐在那儿的慧通和尚,刚刚那漫不经心似的表情微微一变。
金六刚刚急急忙忙赶出去,虽徐勋只是冲他点了点头,并没有多吩咐什么,但他仍然是觉得心头暗松,这会儿见慧通竟是这般托大,他有心给人上上眼药,立时瞅准了空子凑近徐勋低声说道:“少爷,这和尚午后回来的,拿自己当主人似的,一声招呼不打就进房睡觉,醒了之后又是要热水又是要茶点,好不骄狂。这吴员外一来原本小的让陶小哥带他进房等着的,可也是和尚拿话堵我,吴员外就索性等在了外面。是不是,吴员外”
吴守正活了大半辈子,立时听出了金六这话头意思不好。然而,他自己还是个有求于人的外人,哪里敢搭这腔,当即立时装成没听见这话,只笑容可掬地和瑞生搭讪,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话,把瑞生折腾得莫名其妙。而徐勋虽明白金六的小肚鸡肠,可眼见慧通这大马金刀的架势,他心中一动,当下也只微微一颔首,随即就扭头看着金六。
“少嚼这些舌头。今晚我留吴员外用饭,让你家媳妇好好展展手艺,多弄两个好菜。还有跟吴员外的人,也别让人在马车上吹风,都叫进来招待着,大门也该关了。”
“是是是”
见徐勋招呼了受宠若惊的吴守正就这么进了屋子,落在最后头的徐良忍不住瞅了瞅坐在那儿直皱眉头的慧通。思量了片刻,他也就先不理会和尚,就这么追着前头几人进了二门。直到金六也径直冲进了厨房,孤零零被撂在那儿的慧通一下子搁下了跷起的二郎腿,随即拍拍袍角一下子站了起来。
他今天突然摆这架子,却是因为今天回城之后得知的国子监风波。他自忖已经领教了徐勋那胆大妄为,即便如此,他从几个探子眼线汇总来的情报分析出来的事实,却是着实让他大惊失色。为了一个傅恒安,凭徐勋那脑子,大可找出更稳妥的法子,可这小子愣是闹得满城风雨,把傅容徐俌和国子监一众学官全部拉下了水显然傅容是因此震怒,否则徐良和徐勋瑞生怎会突然在这当口搬回了家住他那许多水磨工夫空费不说,想就此翻身更是休提
于是,他忍不住恶狠狠地攥紧了拳头,在心里没好气地骂道:“都什么时候了,这小子竟然还有时间和老子摆架子”
徐勋自然不知道外头的慧通如何光景,把吴守正请进了屋子,先是让陶泓捧了银子上来还钱,见吴守正拿着那银锭左看右看,最后看着那标记眼睛都转不动了,他便轻咳了一声道:“吴员外,你也帮了我这么多忙,若是有什么话尽管直说。”
吴守正原本正盯着那银锭子上的南京御用监五个字纹样发愣,这会儿听见这直截了当的问题,他立时回过神来,慌忙打叠了精神赔笑道:“七公子既是垂询,我就斗胆直说了。实在是因为我之前的一笔生意”
这话还没说完,徐勋就突然只听噗的一声,抬头一看,就发现是一样物事迎面飞来。这一回慧通不在身边,他几乎是本能一偏头,那东西径直砸在了墙上,随即才反弹落地,却是又跳了好几下。这时候,他也来不及去理会吴守正和一旁伺候的瑞生什么表情,快步上去捡起了东西,见是一个硬邦邦的纸团,他立时展开了东西铺平,随手将里头那颗石子攥在手里。
“大理寺丞费铠抵金陵,今造访赵府,来因似是因傅公公。赵家迫沈家定下婚期,万望君多多设法。”在那左手字之后,还有两行蝇头小楷。“寄居府上的僧人似是与昔日西厂有涉,切记多加留心。”
字条虽短,两边字迹也不同,但内容却非同小可,因而徐勋看完之后,抬头望了望窗户纸上那个小破洞,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暗想之前忘了问小丫头,沈家究竟是哪位高人有这等高来高去外加掷暗器的本事。他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门帘就突然被人一把掀开,竟是慧通径直闯了进来。
“徐七少,我有话对你说”
第八十五章 折服下
由于刚刚又是开门又是关门,东厢房中刚刚点起的那盏小小油灯的火焰正在上上下下乱跳着,映照得屋内两个人的影子亦是一会长一会短,飘忽不定。只不过,徐勋跷足而坐老神在在,平常大大咧咧嬉皮笑脸的慧通就没那么好心情了。
“徐七少,国子监的事情你怎么这么鲁莽,什么法子不好,偏要用这样满城风雨的法子你知道不知道,当年汪公公和韦瑛吴绶曾经何等声势,结果还不是被那些文官左一个折子右一个本子参倒了,你一个小小的平民百姓,竟敢招惹那些嘴皮子功夫最了不得的家伙,你不要命不要前程了”
见慧通露出了这等气急败坏的表情,徐勋便不紧不慢地说道:“当时事出突然,正巧碰上魏国公的小舅子王世坤,所以我灵机一动就出此下策”
“你还敢说”
徐勋不说王世坤还好,一听到这魏国公三个字,慧通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你知不知道徐俌是什么人他看似刚正,可骨子里却是最油滑不过的人,最恨的就是沾惹这种麻烦他自己的孙子听说在北监还遭了申斥,如今你又把他的小舅子牵连进来,就算他之前因为傅公公的事对你有几分善意,那点情分也都精光了至于傅公公,你把傅公子捞出来也就罢了,偏生你虎头蛇尾还是把人陷在了国子监里,他不恨你入骨才怪如今你知道他翻脸不认人了吧赏识你的时候就直接把你召入府中,不要你的时候就把你们仨都赶了回来”
说到这里,慧通一下子离座而起,双手按着两人之间的茶几,目光凌厉地看着徐勋道:“你知不知道,这些天我费了多大的工夫才整合了早已作鸟兽散的那些西厂旧部你知不知道,他们这些惊弓之鸟答应出山有多难你知不知道,我许了多少钱才让那人肯下手再造一份假藏宝图就因为你得意忘形,我这工夫全都打了水漂”
等慧通一气说完,徐勋目不转睛地看了对方许久,这才挑眉问道:“就这些说完了”
见徐勋依旧面色镇定,慧通心里不禁生出了一种古怪的感觉,不知不觉竟是又坐下了。这时候,徐勋方才淡淡地说:“谁告诉你,傅公公因为傅公子的事恨我入骨谁告诉你,我们仨回来,是因为傅公公把我们赶了回来”
不等慧通有所反应,这次就换做了他站起身来:“和尚,不要以为你是昔日西厂的得力人物,就以为能摸清楚傅公公的心思我告诉你,我和徐大叔瑞生一同回来,是傅公公允准的。至于你的花销,你用了多少钱只管说,傅公公虽然只让帐房支了我五百两银子两匹马,可后续若是不够还能去支取,料想填补你的窟窿是足够了”
尽管之前的两个反问让慧通很是拉长了脸,然而,当听到后面这一席话时,他才真正悚然而惊。在他看来,如果徐勋把事情闹得满城风雨,最终成功把傅恒安带回镇守太监府,那傅容说不得会眼睁眼闭网开一面,可徐勋却仍是把人留在了国子监,这无疑是再愚蠢不过了然而,照徐勋眼下这么说,不但傅容并未震怒,甚至还又给了银钱坐骑,这绝对不能以这样的代价酬谢前次救命之恩,然后一刀两断来解释,宫中的大珰可没这么好相与
“怎么,你还不信”
徐勋知道自己已经让慧通为之心神大乱,索性站起身去到门口,使劲拉开大门后高声唤道:“陶泓”
不过一会儿工夫,陶泓就从上房门里窜了出来,疾步跑上前叉手行了个礼,听完徐勋的吩咐就一溜烟又跑了回去。又过了片刻,他才抱着一个小匣子出来,这一回的动作就慢多了,显然那小匣子并不似形状那么轻飘飘。双手接过匣子,徐勋冲其点了点头,当即用脚踢上了门,这才抱着沉甸甸的匣子回到慧通面前,一把将其撂在那高几上。
听到那一声砰的闷响,又看到徐勋随手一拨拉打开了盖子,慧通一下子看清楚了里头码放得整整齐齐的银锭子和一块金砖。那一瞬间,他几乎觉得自己花了眼,不是因为那金银黄澄澄银闪闪的成色,而是因为这些金银上头都打着南京御用监的印记,赫然属于上用
“你</br></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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