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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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人都以为此人已经离开南京赴任去了,徐勋绝口不提,章懋也没有办法。和徐勋一番交往下来,他觉得徐勋的经史底子虽是不足,可种种新鲜论调却闻所未闻,于是一方面归根于那位先生的教导,一方面又生出了惜才之心。

徐勋虽是胆大包天的性子,可眼看章懋生活清苦却甘之如饴,学问精深却能够放下架子和自己这小字辈辩难说道,钦敬之余,也不免深幸当初自己那前后两次大闹并没有伤到这位大儒的名声。因章懋准他随意翻阅那些藏书,一日他翻到架子上一本墨迹还算新鲜的诗集和文集,心中一动便寻章懋说是想誊抄下来。他本是姑且试一试,却不料章懋竟二话不说就其送给了他,甚至还开口说出了一句让徐勋又是感动又是惭愧的话。

“你儿时虽说耽误了不少时光,但若是从现在开始勤学苦读,十年之内举业必定有成。”

只徐勋实在没办法接受这好意。十年光阴说短则短,说长则长,他这身体若是小孩子,若没有碰到之前那许多事,那他必然会一心一意设法拜这位士林大儒为师,如今却只能放弃。转眼间已是过去了一个月,一老一小竟不知不觉成了忘年交,天文地理无所不谈。也不知道是体质使然,还是从前在街头厮混受伤受得多了,亦或是傅容请来的那几个大夫都是疗伤圣手,徐勋尽管不能剧烈运动,但手臂已经活动无碍,伤口的第一层疤更是已经落了。这一天他正在和章懋争论海运漕运的优点缺点,外头就传来了一个爽朗的笑声。

“章翁学识世间少有,想不到如今还有人敢在您面前班门弄斧。”

随着这笑声,却是魏国公徐俌走了进来。他不像傅容,这些天已经亲自来了三四回,这还是第一次登门。见章懋行礼,他连忙还礼不迭,见床上的徐勋在一旁两个小厮的搀扶下亦是要上前相见,他就摆摆手道:“不用多礼了,你大伤尚未痊愈,少动为妙。我今天来,是因为你的身世已经查清楚了,傅公公托了我来相请章翁,让我俩一道给你和徐良主持一下,也免得民间这议论没个消停。”

“哦,都已经查清楚了”

章懋是国子监的掌印官,每日里要操心的事情不计其数,因而此事还是刚刚听说。见徐俌详详细细解说了这诸多缘故和证据,他就看着徐勋叹道:“没想到转瞬间竟是有这样的变故。只不过,英雄不问出身,你这般忠孝仁善,将来必有善报。魏国公回去但请告知傅公公,这事我答应了,定了日子早些通知我一声,我把亨大、待用还有张公实一并请来”

徐勋这些天和章懋相处时间长了,对南京城那些清流已经颇有些了解,此时自然明白章懋所说的那三个人再加上章老先生自个儿,便是赫赫有名的南都四君子。和赵钦这种欺世盗名的伪君子不同,这四位虽说各有各的执拗毛病,但人品上头却是绝难让人挑出瑕疵,章懋这给他的面子简直不是一般的大

于是,曾经算计过章懋整整两回的他这次是真的有些诚惶诚恐了:“章大人,劳动这许多大人,是不是太兴师动众了”

“忠孝仁善,本就应该好好表彰,以正风气,再兴师动众也是应该的”

魏国公徐俌素来交好文官,对章懋这等士林领袖更是执礼甚恭,因而最知道这些人是多难打交道。此时此刻见徐勋的谦逊之词被章懋不由分说一句话给打了回来,心中又是纳罕又是好笑,暗想若是自己说出之前徐勋和王世坤联手做下的那档子好事,那章懋鼻子会不会气歪了。然而,向来秉持做事需得锦上添花的他自然不会做这种得罪人的事,只笑着赞叹章翁长者风范师者仁心云云,让章老先生更加高兴了一把。

文武都有了这样顶尖人物的出面,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多了。张敷华等人对徐勋此前捐田让宅的两桩义举都是赞不绝口,章懋一请,他们便满口答应;至于成国公朱辅要说真心倒是不想来的,可他没两天前才被言官弹劾失职,这次生怕不露面再被人逮着做文章,索性也就答应了。反倒是傅容中了暑气在家休养,只让养子傅恒安去凑了一回热闹。

这一日,魏国公徐俌作为同姓,自是当仁不让地在自家魏国公府的正堂领衔主持了这父子相认。眼见徐勋在徐良面前四拜行礼,他忍不住捋着胡子笑开了怀,冲着一旁的章懋笑道:“这徐良真是好福气”

“说得不错,如今哪怕是读书仕宦的人家,也难能调教出如此好子弟来”章懋毫不吝惜自己的赞赏,突然又想起另一桩,脸上便露出了叹息之色,“只这徐勋着实是时运不济,之前未婚妻投了秦淮河,他却上沈家认下了这门亲事,日后再娶亲便是续弦,那些有女儿的好人家大多数都会心生嫌弃。唉,老夫若不是没有女儿,这个女婿却不会便宜了人”

章懋的直言不讳顿时引来了四周围的一片笑声。只张敷华等人就没有这么直率了,哪怕家中真有待嫁千金的,也终究觉得徐勋只是白身,不过是一笑罢了。倒是傅恒安想起自己的妹子,眼神颇有些闪烁,暗想英雄不问出处,回头可以对父亲提一提。一大帮子人各自感慨不提的时候,这魏国公府正堂外头突然传来了总管万全的声音。

“老爷,诸位大人,外头有京城的天使到了是上回的孙公公,说是有旨意给徐公子”

此话一出,刚刚父子相认一团和气的徐良和徐勋大吃一惊不说,高朋满座的正堂上亦是一片寂静。好一会儿,作为主人的徐俌才第一个反应过来,却是立时站起身干咳一声道:“既是孙公公有旨意给徐公子,赶紧去预备香案等物徐勋,你还愣着干什么,快出去啊”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谁都没料到,所以见徐勋匆匆出门,徐良哪放得下心,趁着没人注意到他,他慌忙也溜了出去。眼见得满座宾客议论纷纷,章懋就笑道:“之前销结那桩盗匪案的时候,我就和魏国公吴大人几个联名奏过徐勋的事迹,想必是皇上也打算再次褒奖他的忠孝,必然是好事无疑”

尽管还有不少人心里犯嘀咕,但章懋都这么说了,魏国公徐俌的脸上也看不出有什么忧惧的表情,众人自然是有的打哈哈附和,有的悄悄交头接耳。直到外间万全再次来报,说是万事俱备,一应人等方才在魏国公徐俌的领衔下出门相迎。对于才经历过赵钦之案的南京官场来说,此来的司礼监写字孙彬已经是老相识了。可越是如此,对于这人大热天的接连在京城南京之间跑了两次,人们就越是叹为观止。然而,当旨意展开朗读过之后,众人就全呆了。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应天府江宁县太平里人氏徐勋,忠孝仁善,敏而好学。前有捐田修水利贡院,只为寻养父下落之举;后有让赏于士林清贫学子,一心为正风气之行。恰昔日亲族不肖勾结盗匪,勋又挺身护其生父,孝行可嘉。朝廷用人选才,贤良品德为上,兹授徐勋勋卫散骑舍人,奉诏后与父徐良即刻进京,钦此。”

勋卫散骑舍人就算是褒奖,怎会封的这么一个头衔

第一百二十四章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眼见徐勋叩头接旨,周围的官员们却是忍不住窃窃私语了起来。尤其是徐俌惊愕更甚,他是大明朝顶尖的勋贵之一,当然知道这勋卫散骑舍人的官职起于太祖年间,封的素来是公侯伯的嫡次子,但之后授官渐滥,只要勋贵为子弟请封,十有八九都能得到,而这也是为嫡长子之外的其他诸子请封军职之前的一道必须程序。然而,这和徐勋有什么关系

众目睽睽之下,徐勋领旨起身,却是同样惶惑地对笑容可掬的孙彬问道:“孙公公,恕小子愚昧,这旨意”

仿佛是有意想让众人都听到,孙彬的声音很不小:“哎呀,说起来也是巧得很,南京城魏国公等诸位大人的奏折送到京城,司礼监萧公公转呈皇上的时候,恰逢太子亲手给皇上进了一碗羹汤,皇上正称赞太子仁孝呢,结果就听到了徐公子的孝行,自然为之大悦。”

此话一出,四周顿时好些人点了点头,暗道原来如此。只有章懋皱着眉头问道:“朝廷褒奖忠孝仁善,素来有选优拔廪生,亦或是国子监生,怎会突然授勋卫散骑舍人”

“咱家那会儿不在,这就不知道了。”孙彬为难地皱了皱眉,随即就语带猜测地说,“不过,既然那会儿太子殿下正在旁边,兴许是太子随口一提”

这时候,哪怕就连魏国公徐俌也释然了。当今弘治皇帝最宠张皇后,于是张家一门二侯贵不可言,更不要说视若珍宝的太子了。据说太子奇思怪想极多,要真是这位主儿一时起意随口说说,这道旨意也就没什么可奇怪的。即便如此,因为这么一道旨意,原本今日与会不过是凑个热闹的一众人等自然是叹为观止,几乎人人都在议论徐勋的好运气。

直到众人渐渐散去,孙彬方才辞了魏国公出来,出门上车之际,见徐勋和徐良都在一旁等候,他就索性叫了两人一同上车。一关上车门,见徐勋熟门熟路奉上了一封银子,他一愕之后就笑眯眯地接了过来,看也不看揣在怀里。他只是司礼监写字,还远远算不上很有品级的太监,当然不能借着这趟宣旨刮地皮,但略有收获也算没白跑这一趟。

“徐勋,你可真是好福气,萧公公为了你这桩事情,也不知道是费了多少工夫,你可不要让萧公公失望”

尽管孙彬半道上放了徐勋和徐良下来就马不停蹄赶回京,可单单是那一句“不要让萧公公失望”,就足够意味深长了。徐勋毕竟在傅容的那幢藏书楼里囫囵吞枣翻完了大明会典中最关键的那些卷目,所以当然确定勋卫散骑舍人这个衔头决计不是皇帝凭空赏下来的,京城里那位司礼监掌印太监至少婉转对皇帝提了徐良的出身,或者用了其他隐蔽小手段。

而当他见到因过了暑气,已经在病榻上躺了好几天的傅容时,傅容甚至都没问孙彬是怎么说的,就斜倚在那靠枕上有气无力地说道:“萧公公是司礼监掌印,几度沉浮却能不离中枢,自然和咱家这等急流勇退的不同,他要的应该不单单是自个,而且还有子辈孙辈的荣华,记住,是荣华而不是富贵。他的家族大,下头侄儿再加上侄孙等等就有不下十个,其中甚至还有一个举人一个秀才,据说两人课业不错,指不定将来就能中进士。至于宫里记在他名下的那些子辈孙辈,怕不得好几十个,在太子身边也有两个,但没有一个真正得太子喜爱的。”

见徐勋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傅容随手拿起额头上敷的那条凉毛巾,示意陈禄给自己去换一换,又咳嗽了两声,这才继续说道:“太子出阁读书已经多年了,但东宫的师傅一年到头就见不了太子几次。据咱家所知,太子无心读书,对舞刀弄枪感兴趣,对游乐嬉闹也感兴趣,对出宫更感兴趣,可对那些满口之乎者也的大臣们却最反感。他身边随侍的那几个太监里头,正经从内书堂出来的没几个,所以他对萧公公虽还敬重,可亲近就远远提不上了。”

“咱家觉得,萧公公看中的应该是你这大胆却缜密的性子,还有曾经在市井厮混多年的经历,再加上那么个出身,所以指望你能把太子的心拉回来,若是再能让太子有些长进,那时候皇上自然会把功劳记在他头上。另外,这旨意还没到之前,咱家就已经得到消息了,萧公公把你昔日胡闹的勾当和险些丧命之后痛改前非的事都对皇上言明了,于是皇上才会下了这匪夷所思的旨意,这浪子回头金不换,也是皇上心许的一点。你爹徐良的爵位能不能拿到手,都是着落在你的身上”

这一重一重的关节说得徐勋瞠目结舌。毕竟,他只能根据那一条一条的线索去臆测判断,哪及得上傅容根本就是熟知萧敬的经历秉性。斜睨了一旁容色更震惊的徐良,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接过陈禄递来的凉毛巾给傅容敷在了头上。

“傅公公缘何对我说得这么透彻”

傅容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突然反问道:“徐勋,咱家对你可是不错”

见徐勋二话不说就点了点头,他便莞尔笑道:“萧公公把你召入京城去,成就成了,他少不了功劳,但若是不成也无伤大雅,甚至可以推在咱家所荐非人身上。但咱家不同。咱家虽说比他年纪还小些,可这身子已经老迈了,也不会知道能挣命几年,而恒安那性子虽说比从前好多了,可要迎门当户却仍有不足,这傅家需要人扶持。陈禄倒是可以照应,但他也没有别的奥援,所以咱家会帮你,但也不是没有条件的。”

他强撑着坐直了身子,两眼直视看着徐勋,一字一句地说道:“只要你真的得势坐稳了,有你一日,照应恒安和瑾儿一日,保证陈禄依旧能管着南京锦衣卫,你可能做到”

徐勋原本想说几句谦逊之类的话,可是,对着傅容那赤裸裸的目光,他最终站起身深深一揖道:“公公但请放心。”

“好”

傅容冲着陈禄使了个眼色,见陈禄上前把徐勋搀扶了起来,他这才又靠了回去,懒懒地说:“你就这么去京城,那是被人生吞活剥了都不知道。上次在藏书楼里引你看大明会典的那个老仆你可还记得他叫木怀恩,因为仰慕成化年间的怀公公,于是就起了这么个名字。咱家对此人有大恩,所以他虽学识相当渊博,所以仍屈身为仆。另外,教引瑞生礼仪的京不乐是咱家的徒弟,他对朝堂宫里的人事等等精熟得很,曾经替咱家整理来往京城文牍。这两个人都给你。然后,咱家再给你八个精壮护卫,从此之后,他们都是你的人。至于瑞生,咱家已经和萧公公说定了,到时候他会直接把瑞生收下,不虞这小家伙在宫里受欺负”

这一交待就是整整一个时辰,等到徐勋和徐勋告退,傅容一气喝了半盏热茶,随即歇息了好一阵子,才看着陈禄说道:“怎么,是不是觉得我对他太过厚爱了”

“公公做事,必有深意。”

“少拍马屁了”傅容嗤笑一声,见陈禄又亲手取下毛巾去一旁的铜盆中重新拧了一遍来敷上,他这才叹道,“我知道你要问,既是把这许多一并都赌上去了,为什么不考虑考虑刚刚恒安说的,把瑾儿许配给他。说实话,我曾经这么想过,但后来他和徐良的这层关系闹得满城沸沸扬扬,瑾儿因为有人嚼舌头一气就撵走了一个伺候了她六年的丫头,我就绝了这主意。这丫头太傲,和徐勋这等聪明人搭不到一块去,与其日后怨偶,还不如就此作罢。就比如咱家当初差点想把他送进宫里内书堂咳,这些不是你情我愿的事,少做为妙。”

“可公公对瑾儿好好说说利害,她应该会”

“她她看着风风火火,主意大着呢,还不如挑个能够顺她心意的,平平淡淡过完那一辈子算完。”

傅容摆了摆手示意陈禄不用再说,旋即就正色说道:“要不是徐勋这小子骨子里还是个重情义的人,我也不会一口气赌上去。你手掌锦衣卫,可不要告诉我说,这一次他和徐良的这风波闹得这么大,就只是徐家长房的那母子俩在发疯他既然能舍弃那些田地去找他爹的下落,这次就不会这么任人摆布,这一场风波何尝不是希望他老子徐边出现。只可惜,徐边看来是真的死了,而他们兴许是真的父子,再加上徐良又是豁出去救人,又是死命给他造势,这才真正打动了他。”

人心都是肉长的,付出多少收获多少

傅容这一句话没说出来,但陈禄当然能想到。而外头离开傅容房间的徐勋,心里亦是转着这念头。在走到傅府僻静处的时候,趁着四面无人,他竟突然停住脚步,不等徐良反应就大力抱了抱他,好一会儿才松开。即便如此,徐良仍旧给吓得不轻,老半晌才结结巴巴地说道:“你你”

“爹,之前一直找不到机会对你说谢谢”

徐良这才反应过来,见徐勋含笑看着他,周遭又没有外人,他方才不自然地说道:“谢什么要说都是我连累了你。那呼哨声我实在是太熟悉了,我继祖母嫁进来的时候,身边曾经有定襄伯府陪嫁过来的四个家将,我年少时还偷学过他们的战阵武艺。他们常用这样的呼哨彼此知会对敌,这次来的少说也是徒子徒孙了。所以”

“哪有当爹的对儿子说什么连累不连累的。”徐勋笑呵呵地打断了徐良的话,旋即才自然地搀扶着徐良的胳膊说,“总而言之,这笔账我们先记着,等到了京城再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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