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敢问小侯爷,贵府的西席先生是怎么讲课的”
王守仁这一问,朱厚照之前才被弘治皇帝训了一顿,当即大倒苦经道:“还能怎么讲课,一上来就先给我摇头晃脑地诵读一遍,紧跟着又让我给他们读三遍,然后就是反反复复一句话拆成一个个字地讲哎,都是那些四书五经的经义,我又不考科举,他们尽讲这些干嘛还不如讲史记汉书唐书来的有趣”
朱厚照这牢骚一发,自然就有些止不住了,虽不能明说那些大佬的名字,但他记性何其好,一会儿学刘健在那捋须讲解论语时的滔滔不绝,一会儿学马文升讲礼记的颤颤巍巍,一会儿又学几个壮年讲官的慷慨激昂,末了才一摊手道:“说来说去,都是些空的,听着没意思”
尽管朱厚照不过是每个人学了一两句话,但王守仁还是听出了几分端倪来,暗自咂舌这寿宁侯为了自己儿子,居然请了这许多水平很不错的西席先生,只可惜肯定给这位小侯爷给气走了。然而,他自己年轻上学的时候也不是个省心的,这会儿最初对朱厚照的抵触心理几乎都差不多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则是深深的嗟叹。
学而不得其门,教而不得其法,这大概才是豪门多出纨绔的缘由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小侯爷应该从未出过京城吧”
见朱厚照连连点头,王守仁就背着手自信地笑道:“那小侯爷可想知道这京城之外是什么情景”
“当然想”
“那好,这些老先生的学识是好的,但所讲的条条框框确实太枯燥。小侯爷若是不弃,我在京城读书,年少去过居庸关,之后在浙江呆了几年,又去过山东主持乡试,从北到南都走过,倒是可以给你讲讲这大明天下的情形”
一直在暗地留意的徐勋见两边相谈甚欢,便走上前,正好听到王守仁这最后一番话。见朱厚照赫然是眼睛大亮,他便笑吟吟地在这位太子的天平上加了最后一颗砝码。
“小侯爷大约不知道,王主政文武全才,就是骑马射箭的工夫,也决计不下那些百战将领”
居然还是射箭高手
朱厚照终于完全心动,立时忍不住重重点了点头:“好好,京城之外怎么个景象我要听,不过,我要先学射箭我早就想学了,可一直没逮到机会”
第一百九十四章 射术之妙,皇后之嗔
“凡射,必中席而座,一膝正当垛,一膝横顺席。执弓必中,再把之中,且欲当其弦心也”
王守仁也曾主持乡试为人座师,也曾在京城开课给年轻士子讲自己多年的总结心得,曾经在历史中大放异彩的心学如今已经初露端倪。然而,他一个正儿八经的文官给一个世家公子讲射术,这仍然是破天荒头一次。他倒是曾经对友人和士子们说过练武强身,奈何如今不是士子皆佩剑的唐时,也不是朝廷大力鼓励组建弓箭社的宋时,承平日久,朝廷恨不得民间百姓少舞刀弄棒,更何况士子而他的这点爱好,连父亲王华都不以为然,甚至还很是责备过,却不想这时节有了用武之地。
这会儿乃是操练的空隙,重新补足了五百的幼军围坐地上,个个好奇地看着站在那儿手持弓箭的王守仁,不少人甚至还在好奇地窃窃私语。原因很简单,这年头文官和武将的分别实在是太好认了,谁都没想到这会儿演习射术的竟然是一个年纪轻轻的文官。
“架子看上去挺不错的”
“不知道能不能射中对了,听说咱们那位徐大人之前被不少老大人们弹劾过,兴许故意这么安排,只是为了让这位兵部主事出个丑”
下头人怎么议论,朱厚照却在轻声复述着王守仁念诵的射经,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那个不慌不忙搭箭上弦的主人公。听其念到“目以注之,手以指之,心以趣之”时,只见骑在马上的王守仁猛然一松手,一支羽箭陡然之间越过百步远,一头扎进了那箭靶之中。下一刻,一旁自告奋勇看靶子的马桥就一溜小跑到了箭靶边,取下那箭靶就兴冲冲地冲了过来。
“正中红心”
一瞬间,下头一片哗然。而朱厚照虽也常有看武将们端午节射柳,但不得不说,那一堆勋贵和武将们的表演之中,除却一两个出挑的,多数都有或多或少的失手。此时看王守仁一个文官竟有这等好本事,他在最初那一愣神之后,脱口而出赞道:“好”
刚刚见识了这张小侯爷的天生聪颖,此时见其对射术亦是真心感兴趣,王守仁心中一松,暗想这位纨绔公子也不是不可救药的。于是,他索性摆摆手吩咐那马桥把箭靶放回去,一策马又回转原位,竟是一连又发五箭。虽这一次只是五箭中四,但仍激起了漫天彩声。这时候,王守仁方才调转马头回来,利落地跃下马背之后,就对朱厚照拱了拱手。
“有些手生了,而且这弓弦软了些。”
王守仁见徐勋若有所思地拿着一把弓正在沉思,当下就说道:“徐指挥,今天考较过这些幼军的射术,能射者只有区区二十二人。不过这也不奇怪,毕竟习射术首先得要有好弓,然后还要耗费羽箭无数,这些人都是家境还殷实的。至于剩下的,有的连拉开弓都不会。”
“能有十二个能射的就已经很不容易了的,只要把他们从能射变成善射,要耗费的工夫更多。”徐勋微微一笑,当即说道,“我已经想好了,第一个月就让他们习练队列和进退,这些技击之术都只用做平时休息时的娱乐,吊一吊他们的胃口和兴趣。至于从第二个月开始,开始让他们演阵,至于那些能射的则专心演练射术。两军相拼,一看战术,二看气势,三看配合,第四才是个人勇武。”
“好”
王守仁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正打算再补充点什么,一旁就传来了朱厚照响亮的咳嗽声。扭头见这位寿宁侯世子满脸不得劲的模样,他这才想起自己的承诺,一时又头痛了起来。而徐勋见朱厚照那很明显的目光,便笑着说道:“小侯爷是不是也想去试试手”
“是啊是啊”
朱厚照几乎不假思索地连连点头,浑然没见周遭那几个太监古怪的脸色。这时候,徐勋冲着那边的马桥使了个眼色,见马桥会意地点点头,陡然之间又吹起了竹哨,四下里刚刚看热闹看得高高兴兴的一众幼军不得不一个个爬起身来,他才冲着朱厚照虚手一引。
“小侯爷,那边几处房子的背后,就是一个演武场,我已经在那儿安设了靶子,您不如去那儿好好演练演练。”
“好好好”
眼看朱厚照兴冲冲地催促王守仁往那边厢去了,刘瑾几个人亦是慌忙跟上。徐勋便收回目光站在那里踌躇了起来,突然,他就听到身旁传来了一声咳嗽。
“徐世子。”
“啊,是萧公公”
扭头一看是萧敬,徐勋一愣之下就连忙拱了拱手。萧敬却看了那边练得热火朝天的军阵一眼,又冲着徐勋意味深长地道:“世子这般用心,三个月之后,这些幼军必然是一番整肃气象,料想那时候各位老大人们就无话可说了。只是,世子也别忘了根本,那就是太子殿下。正因为殿下对你恩宠有加,你才有今天,你却放着他和王守仁厮混,到时候若殿下让王守仁扭过来了,那时候即便是你举荐的,从今往后却没你什么好处”
萧敬如今是司礼监掌印,再往上没有任何地步,因而他所指望的,也就是自己能继续庇护萧家子孙一段时日,把圣眷巩固了,退下来也有个地步。所以,年纪一大把的他着实没法相信,年纪轻轻的徐勋甘于自毁长城成全了别人。就好比他萧敬固然和不少文官交好,可他又怎会不知道,绝大多数人打心眼里瞧不起他这个太监人家在提防他,他也在提防别人
王守仁完全是一个不可控因素,相比之下,徐勋有把柄在他手里,会承他的恩
“多谢萧公公提点,这一片爱护之心,我心领了。”徐勋躬了躬身,直起腰后却笑道,“萧公公既然不随太子殿下去练射箭,可否跟我去一个地方”
绕过内校场后的几排柳树,萧敬只觉得面前豁然开朗。这里竟是一条长长的驰道,两边每隔二十步左右就设有一个箭靶,显然是给人演练驰射用的。这时候,徐勋才说道:“这儿是我之前晚上巡视的时候发现的,听人说,想当初宣庙年轻的时候,就曾在这儿练习过驰射。如今虽多年不用,但一直保留得很好。但驰射不是一时半会能练成的,要练弓,自当从步射练起。”
徐勋说着就从驰道一旁设着的架子上取下了一把弓,跨上箭袋之后就大步走到驰道中央,凝神静气拉弓开箭,当手臂完全绷紧拉直之后,他只一轻喝,如满月似的弓弦便都陡然放开,只听铮的一声低响,利箭便离弦而去,下一刻,里头一个小校就捧着箭靶冲了出来。
“恭喜大人,中了”
萧敬眼见那箭靶的红心上扎着一支羽箭,忍不住上前到徐勋的位置目测了一眼,见足有五十步,他不禁吃了一惊。不是说徐勋年少的时候被人引入歧途,一直文不成武不就吗怎么这射术竟是有些准头
“世子你这是”
“大概也就练了一两个月吧。不过,之前因是大伯父七七,我不敢妄动凶器,也就先在房间里拿着弓,我爹教我练个架子。是得了任命之后,我爹才真正手把手教我的。如今这准头还说不好,如果是步射,射中射不中也就是五五开。”见萧敬若有所思,徐勋这才说道,“说实话,我与其只想着这西苑练兵的机会和殿下寸步不离,还不如想想三个月之后,那些老大人们会不会再挑我的毛病。”
“好好,你既有成算,咱家倒是白担心了”
把萧敬送走的时候,徐勋心里也在想着朱厚照。这位太子他接触到现在,算是大约了解了六七分,那就是聪明机敏,却没有长性耐性。如今的王守仁还嫩了些,况且又不知道朱厚照这位主儿的真实身份,到时候真要一个撂挑子一个半途而废,还是少不了他收拾局面啊
这一天傍晚,弘治皇帝一踏进坤宁宫东暖阁,就看到趴在暖榻上满脸苦色的朱厚照。见几个太监大汗淋漓地替他捏着胳膊腿,朱厚照不时发出一阵惨呼,他不禁脸色一变。这时候,一旁的张皇后自是忍不住,上来就是一通絮絮叨叨的埋怨,到最后弘治皇帝实在是招架不住,趁着朱厚照又是一声呼痛把张皇后支使了过去,自己就趁机溜到了外头,把今日跟从太子的几个内侍叫了过来问话。
“太子这是怎么回事”
刘瑾和谷大用马永成都在里头给朱厚照揉捏着那些酸疼的肌肉,这会儿其他人顿时全都去看张永。张永见状没辙,只得硬着头皮说道:“回禀皇上,殿下今儿个和那位兵部王主政练射术,结果练的时间长了些,所以就”
得知朱厚照一下午都在和王守仁练射术,弘治皇帝微微一愣,随即追问道:“那徐勋呢”
“徐世子在练兵,没在旁边跟着。”
弘治皇帝闻言眉头一蹙,继而又舒展了开来,随便又问了几句就摆手吩咐他们退下,这才重新举步回东暖阁,心里满意得很。
一个不是一味逢迎储君,而是懂得行止进退轻重利弊的人才,难得啊
然而,他才一进门,就只见一个东西迎面飞来,慌忙侧身避开,再低头一瞧,就发现是一个暖榻上靠着用的引枕。见张皇后又抄着一个玉枕怒瞪自己,他顿时更着了慌。
“居然让厚照吃这样的苦头,你你赔我的儿子”
第一百九十五章 隐患须除
北边的冬天远远比南方冷,然而,屋外寒风呼啸,烧着暖炕的屋子里却暖烘烘的,只着贴身小袄就管够了,手脚都暖和。这会儿头一次来到北边的沈悦坐在靠窗的绣架前,想着从前在南京的时候,冬天屋子里就靠那一个炭盆取暖,虽冻不着,却也总得靠着手炉取暖,什么活计都做不了,如今却能够定定心心做针线,不禁露出了一丝笑容来。
“等以后回了南京,一定让爹娘哥哥也给祖母盘个炕,这样兴许还能治一治祖母的老风湿”
嘴里嘟囔着这话,见那绣架上只不过才进展了一丁点,她忍不住气馁地叹了一口气,又苦着脸从绣架下头拿起了自己的手,见上头赫然还留着好几个针眼子,这脸色就更不好看了。她是自小读书却气走了先生,自小学女红却气走了针线师傅,唯有练武上头有些天分。可现如今要绣些什么东西就麻烦了,才一个开头这几天来就扎了好几下,这接下来都是繁复的套针,她可怎么坚持得下去
“坚持不下也得坚持,横竖至少有一两年,我就不信连嫁衣都做不好”
才一进屋子的如意听见自家小姐这恶狠狠的声音,竟是抑制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见沈悦回头瞪了她一眼,她才端着手中的丹漆小茶盘快步走上前去,因笑道:“小姐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这大红颜色,谁都知道您在绣什么要我说,还是让我和李妈妈给您打打下手吧。”
这所谓的打打下手是什么意思,沈悦哪里有不明白的。想当初拿去糊弄母亲的那些女红活计,十件里头就有八件都是她们打下手打出来的。但现在轮到了自己的嫁衣,尽管她好几次都被那绣花针折腾得大光其火,也横下一条心硬扛着,当下便嘴硬地说道:“我说不用就不用,刀枪都拿得起来,这绣花针我就不信我玩不转”
“好好好,就依小姐你。”
如意嘴里揶揄着,心里却也高兴,暗自庆幸还是李庆娘有办法,拿着这么一件最是麻烦的勾当让沈悦根本没法分心去管其他的事要让这位主儿知道朝中那些大佬正在对徐勋开炮,还不知道会做出什么吓人的事情来上一次都跳秦淮河了,这一回要是再去跳一回什刹海,那她不被活活吓死,也得被活活折腾死
沈悦接过如意捧来的小茶盅,一口气喝了小半盏,这才搁下茶盅说道:“这京城什么都好,冬天也只外头冷,就是一会儿不喝水,嘴里就火烧火燎的,脸上手上也干燥得很。等开了春,咱们多做一些花露备着对了对了,与其开着这半死不活的成衣铺,赶明儿还不如淘制些胭脂水粉花露之类的来卖。当年家里不是有一家在金陵很有名的胭脂铺子么我还记得怎么做</br></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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