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虽有些诧异,但想了想还是吩咐把人传了进来。然而,行礼问安后,王岳说出的第一句话就让他的好心情完全化作了乌有。
“王岳,要是你此次还敢胡言乱语攀诬,你知道是什么后果”
“奴婢当然知道。”王岳又重重磕了个头,旋即双手伏地垂着头说道,“此事乃是锦衣卫打探到的消息,奴婢又特意令番子去打探过刘文泰的行踪,决计有七八分可信。虽不是十分准,但刘文泰掌御医事多年,出了这种事哪可轻忽而太子殿下更是国之储君,关乎国体,若是被这等小人一而再再而三糊弄,日后成了习惯,后果不堪设想。”
尽管弘治皇帝对于王岳的话恼怒十分,之前也恼火其掌着东厂却突然跟着李荣瞎折腾一气,可用了王岳这么多年,他哪里能不知道这老家伙的耿直性格。然而,别说刘文泰总裁修本草劳苦功高,其多年御医,每逢他有个头疼脑热都是其人诊脉用药,他无论如何不能相信这么一个人竟然会做出如此匪夷所思的事。思来想去,他终于站起身来。
“不要惊动太医院。你去外头隐秘地调一个有真手段的大夫来,跟朕去承乾宫。”
尽管朱厚照最初一病的时候,从皇太后到帝后全都到了场,一个个恨不能以身代,可即便是再忧心忡忡的张皇后,也不可能一直留在旁边,因而几日下来,朱厚照就让人在外头看着,自己在宫中忙得不亦乐乎。须知借着在外调拨火器的名义,张永货真价实把一把火枪弄进了宫里,给朱厚照讲了讲其中原理,立时成功撩拨起了这位太子的兴趣。
这会儿朱厚照拿着手铳在西暖阁中比划瞄准,又照着张永的话试了试用手铳贴身肉搏时该怎么使用,被挑上来做对手的几个小太监无不配合着没两个回合就被打倒在地,让他好不高兴。然而,就在这时候,外头马永成突然撞开帘子冲了进来。
“皇上来了”
这一声就仿佛是催命符似的,别说朱厚照丢了手铳立时三刻钻到了床上去,就连其他太监也是一个个忙着收拾残局,等到弘治皇帝大步进来的时候,除了床上躺着直哼哼的朱厚照之外,其他人都已经在地上跪了个整整齐齐。可进来的皇帝看也不看他们一眼,到了床头坐下,伸出手到袷纱被里一把捞了朱厚照的手腕出来,他就头也不回地吩咐道:“叶大夫,请诊脉”
尽管皇帝说了一个请字,但头一回进皇宫的那位白胡子大夫已经是完全懵了。他几乎是平顺了呼吸又平顺呼吸,这才战战兢兢地跪下诊了朱厚照的左手尽管太子殿下也试着顽抗挣扎,可被弘治皇帝那眼睛一瞪,他就立时学乖了于是,当那大夫左右都诊过之后,垂头说道太子殿下康健得很,朱厚照一下子就知道不好了。
因而,眼见铁青着脸的弘治皇帝摆手吩咐那大夫出去,朱厚照一把挣脱了父皇的钳制,将手缩回了被子里,随即犟着脑袋哼了一声。
“是,我是在装病谁让东宫那些先生成天就讲些我不耐烦听的东西。每天开讲就是先诵读个无数遍,然后是老调重弹讲了又讲,一会让我背这个,一会让我写那个,这么大热天的,我都热死了,更何况他们这些年纪一大把的想当初王守仁也给我讲过论语,听起来比那些人讲得有趣生动多了他们只会口口声声说圣明天子垂拱治天下,这不明摆着就是让我老老实实呆在宫里,凡事交托给他们去管,哪怕他们骗我说一个个官员都是清正廉明,一个个武将都是奋勇杀敌,我也只能由他们糊弄。什么圣贤之语,都是狗屁道理”
弘治皇帝起初见朱厚照这烦躁的表情,还不由得想到自己当年在万贵妃压力下出阁读书时的紧迫,可渐渐脸色就露出了难以压制的怒气。待朱厚照说出了一个骗字,他终于再也忍不住了,竟是下意识地一巴掌打了上去。然而,当发现儿子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时,他不禁觉得心里一揪,但仍是狠狠心站起身来。
“你是大明太子,太子就该有太子的样子从明日起照常去文华殿听讲,否则”弘治皇帝冷冷扫了一眼地上噤若寒蝉的那几个太监,一字一句地说道,“若是太子再有逃课亦或是装病,尔等第一次杖四十,第二次杖八十,以后每犯加杖四十朕倒要看看,你们的皮有多厚,能禁得起锦衣卫多少板子”
眼见弘治皇帝气咻咻地拂袖而去,朱厚照终于再也忍不住了,一扭身子就面朝里头径直躺下了,须臾竟是拉着被子盖住了自己的脑袋。几个太监见被子底下的那身影轻轻起伏着,似乎竟是在啜泣,不禁面面相觑,谁都不敢吭声。
而从承乾宫出来,跟在旁边的王岳见皇帝余怒未消,想了想就低声问道:“皇上,那刘文泰”
“这么大的事情,太医院其他人都是不闻不问,断然不是刘文泰一个人的责任。而且,事情若传扬出去,岂不是笑柄”弘治皇帝突然站了站,沉吟片刻就沉声说道,“你先去传旨太医院,召刘文泰过来见朕”
这些年大臣弹劾那么多,他却素来宠着这些太医院的家伙,他是真把他们护得太好了
王岳见皇帝如此处置,心中却也觉得公允,等随着下了台阶时,他却想起另一茬,正要发问的时候,却已经头也不回地吩咐了一声:“焦芳那儿,你命人传个话,就以你的意思,说吏部事务繁忙,尚书马文升既然病了,他若是再病着,上下事务便只有让张侍郎去管了”
对于生性仁厚的皇帝来说,这已经是少有的重话了,因而王岳连声答应之后,就悄悄退了下去。只想着刚刚在承乾宫那一巴掌,他仍然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太子殿下不懂事啊这天下没有那些文官治理,难道还得靠他们这些身体残缺的太监,亦或是那些满脑子只知道打仗的武臣任用贤明,垂衣裳而治天下,这原本就是圣贤的道理
第二百四十五章 巧言令色,帝嗣为重
焦府二门前,狄罗又代主人送了刘文泰出来。两人尽管从前打过交道,但这两天日日相见,这才算是真正熟络,说话也就不像之前那样客套疏离。这会儿刘文泰隐晦地提了提那方子上的药该如何煎好服用,随即就看了看左右哦,见是旁人都离得远,便似笑非笑挑了挑眉。
“狄举人,你还真是好手段啊,轻轻巧巧又搭上了焦大人”
“哪里哪里,毕竟我是多年不第的人,刘院判虽在御前得用,可总不能在皇上面前荐我一个进士功名不是”狄罗笑容可掬地冲着刘文泰一拱手,这才轻声说道,“不知道我之前那丹方,刘大人试过了可管用”
乍然听见这一茬,刘文泰的脸色不禁倏然一变,立时压低了声音道:“我说狄举人,咱们之前的那件事情,你不会对焦大人提过吧”
“当然不会刘院判以为我是疯了还是傻了,这样的隐秘怎能入第三人之耳”信誓旦旦地打了包票,见刘文泰如释重负,狄罗立时话锋一转道,“只不过,刘院判可不要忘了当初对我的承诺。皇上素来不喜幸进,可太子殿下那儿的好话,你可得多多帮我去说说”
“那是一句话的事。”
刘文泰原本拿着那两条丹方进上,心里还颇为得意自个一句空口说白话的承诺,就换得了一个非小的功劳,以及沉甸甸的黄金,可此时发现狄罗居然攀上了焦芳,他就知道那承诺是一定要设法兑现的。只如今太子两次装病都是他的手笔,到时候药到病除又是不小的功劳,因而他便索性大大方方满口承揽了下来。
“那好,我就等着刘院判的好消息了”
眼看马车已经驶了过来在,狄罗说完此话,正要抬手请刘文泰上车,外头一个小厮突然一溜烟冲了进来,到了近前就急急忙忙地说:“狄先生,司礼监派了一位公公来探老爷的病得知刘院判在咱们府上,他还捎话说皇上派人往太医院急召刘院判,请人赶紧回去”
这宫里一下子来了两位公公,无论是送客的半个主人狄罗也好,上门“仗义”诊脉的客人刘文泰也罢,全都吃了一惊。刘文泰再也顾不上说什么道别的话了,拱了拱手就匆匆上了马车,那车夫几乎是用最快的速度调转车头往外而去,而狄罗看着那辆车绝尘而去,嘴角突然往上一勾,继而就对那小厮说道:“你请大公子去迎一迎那位公公,我去见老大人”
且不说东厂督公王岳派的人在焦芳面前是如何传的话,这刘文泰听得皇帝召见,这一路上对那车夫再三催促,马车是风驰电掣险些飞起来了,最后径直到了最近的西安门。他不过是区区一个太医院院判,自然不可能在皇城内骑马坐凳杌,等到从西安门进了玄武门,已经是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再赶到乾清宫时,年纪不小的他那两条腿都有些打颤了。因而,他竟丝毫没有发觉,平时对他向来客客气气的几个乾清宫答应,竟都有些疏远冷淡。
“刘文泰,你做的好事”
陡一行礼就是这样劈头盖脸的训斥,饶是刘文泰伺候了成化皇帝和弘治皇帝,深悉两代天子的性情,也吓了一大跳。外人道是这前后两代皇帝一个荒怠一个勤勉,一个动辄得咎一个仁厚宽容,可在他看来,只要摸清了性情,这父子俩都是好伺候的主儿。尤其是弘治皇帝,哪怕他一度下锦衣卫狱数月,出来之后一撸到底成了御医,可事后投对了路子,还是很快又得了圣眷。可就是他获罪的那会儿,他也没见弘治皇帝这么震怒。
于是他只一愣,就立时免冠叩首道:“皇上息怒,微臣知罪”
弘治皇帝原本还想继续质问的,刘文泰这一句知罪,他后半截话立时吞了回去,旋即冷笑道:“你知罪说来朕听听”
悄悄抬眼偷觑了一眼皇帝,见其面色虽然深沉,可双颊微微露出火色,眼角微黑,刘文泰虽然好些天没有为弘治皇帝诊过脉,但心里却是雪亮,眼珠子一转便叩头说道:“回禀皇上,臣不敢说,还请皇上屏退左右。”
“你们都退下”一句话斥退了左右随侍的那些内侍,弘治皇帝看着刘文泰,心头那股火气终于憋不住了,“朕对你一向优容有加,你自己想想,总裁修本草这些年,朕前前后后赏了你多少回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可你干了什么,居然挑唆太子装病,你好大的胆子”
刘文泰刚刚故弄玄虚,就是为了引出弘治皇帝的话头来,此时听到后头这话,本以为不过是太医院出了点小纰漏的他顿时魂飞魄散。瞅见天子眼底间的震怒,他几乎是竭尽全力地思量如何过这一关,到最后竟是真给他硬生生灵机一动想出了应对之道来。
“皇上息怒,微臣是不该成全太子装病,微臣罪该万死,只不过”
只不过三个字后,见皇帝并未打断自己,刘文泰心头微松,旋即又重重磕了个头道:“前时太子殿下突然病倒,微臣诊脉过后,发现太子殿下脉象之中有一股燥热火气,虽是用药膳调理渐渐使之痊愈,可如今又是盛夏,微臣唯恐热毒再次复发,所以太子遣人说燥热难当,微臣诊脉过后,想来想去就开了休养去热的方子。”
“巧言令色”
尽管皇帝嘴里迸出了这四个字,但刘文泰何等乖觉的人,立刻察觉到皇帝怒气稍解,于是又立刻磕头回禀道:“皇上只有太子殿下这一脉,微臣惶恐,于殿下身上不敢有半点轻忽,所以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微臣罪该万死,但乞皇上只罪微臣一人太子殿下不过是热糊涂了,而且为微臣三言两语说动,不关殿下的事”
刘文泰这一大包大揽,原本就是火气稍降的皇帝不免又息了三分怒气,但口气依旧严峻得很:“朕已经教训过了太子,如今当然要追究你的罪责你此前几次三番获罪得咎,朕都回护了你,可你这次太让朕失望了。看来,太医院留不得你这样人”
从前那许多险恶的关卡,刘文泰都这样过来了,此刻听到皇帝竟是如此严厉发落,他立时深深吸了一口气,膝行上前两步就低头说道:“微臣自知罪重,无颜再为御医,可微臣实在放心不下皇上那丹方是臣斗胆献给皇上的,本为绵延帝嗣,可今观皇上面色发赤,眼圈微黑,臣实在是忧心圣体,请皇上多留微臣几日,待到时候马到功成,臣必定自请退逐”
弘治皇帝这才想起了自己服用的那个丹方。他和张皇后先后生育了两儿一女,可顺利长大的就只有朱厚照,哪怕不为了皇室子孙绵延,他也希望张皇后能再生下一个孩子,也好给朱厚照作伴。因而刘文泰献上那丹方之后,他几乎想都没想就服用了,那些天果然是龙马精神不同以往。眼看张皇后的小日子就要来了,此时刘文泰提到了这一茬,本是下定决心的他顿时犹豫了。
思来想去,他突然开口问道:“你之前醉酒之际,口吐醉言说最近遇到两拨装病的人,除了太子,另一个人可是焦芳”
刘文泰这才陡然之间记起昨夜确实一时高兴多喝了两杯,可是否说了醉话却记不起来,此时此刻,他心中那后悔劲就甭提了。强自镇定了一下心神,他也顾不上去思量是东厂还是锦衣卫告的密,心想焦芳确实年老体衰,就派个御医过去再诊脉也不打紧,当即连连磕头道:“皇上明鉴,臣是为焦侍郎诊过脉,但焦侍郎确实是疲累过度以至于暂时支持不住。若臣有半句虚言,甘愿领罚”
“朕就姑且再信你一次”
弘治皇帝暗自忖度焦芳这回四面楚歌,让王岳那番传话便算是告诫,也不用追究过甚,撂下这句话便站起身来:“这几日便暂留你在御药局伺候,若你再不尽心,你知道后果”
话说到这份上,刘文泰知道自己今天这一关算是过去了,一时间犹如虚脱了。及至磕头告退,他拖着灌铅的腿出了乾清宫,通身已经仿佛从水里捞出来一般。回到御药局后,他哪敢耽搁,立时吩咐人去请总理御药的司社监太监张瑜,把事情始末一说,张瑜立时一巴掌拍在了桌子上。
“定然是王岳,锦衣卫叶广须不会管这样的闲事”
“那张公公,接下来我实在是没辙了,您可能指点迷津”
见刘文泰一副惶恐不安的样子,本待臭骂人一顿的张瑜想起从人那里得到的好处,只得勉为其难地说道:“你且少安毋躁,回头我去想想办法,咱们这些年交情,我总不会看着你被赶出太医院”
这天晚上,就当刘文泰在御药局翻看着皇帝的医案冥思苦想对策的时候,张瑜又悄然而至,屏退左右之后,他就压低了声音对刘文泰说道:“你知不知道,就为了太子装病的事,皇上打了殿下一巴掌”
“啊”
见刘文泰吓得魂不附体,张瑜却嘿嘿笑道:“所以说,今儿个你能混过这一关,实在是万千之幸。只既是如此,殿下铁定要犯拧许久,要化解这般心结,接下来就是你戴罪立功的时候,说不定还能因祸得福”
第二百四十六章 爹是别家的好
太子被皇帝甩了一巴掌,张永身为在一旁撺掇装病的始作俑者,最初简直是惶惶不可终日,连走路都小心翼翼的,唯恐朱厚照把火发在自个身上。然而,让他意外的是,朱厚照竟然根本没有对皇帝说是别人挑唆其装病的意思,对他和颜悦色不说,就连对底下其他人亦是没有丝毫迁怒的意思。唯一变化的是,小太子按照皇帝的吩咐日日前往文华殿听讲,上课也一反常态地端端正正,但课后却越发放纵,什么书都不看,什么窗课都丢在一边,在皇帝面前也一副敷衍塞责的模样。可张永明知道朱厚照这是真正和皇帝闹别扭了,又哪里敢劝
而这么一档子事,张永整天泡在府军前卫,那是一丁点都不敢对徐勋提的,而且他还有的是事情要忙。哪怕有皇帝的手令,东宫的面子,两千只手铳和所需火药也难以备齐,然而,徐勋要求的只是先配五百,他少不得拿着皇帝手令狐假虎威地严令两局的提督内官用心供给,总算是军器局把所有存货都秘密运到那个废煤矿之后,火药局又补充了一批火药,勉强还算够数。他又和徐勋王守仁一块把两千人全数拉进了那个废矿,从火器的基本使用开始给幼军们普及,这一忙更是脚不沾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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