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皇帝这信口出来的一句话,让为人处世素来从容的他紫涨了面皮,咬咬牙就要伸手去撩衣裳的下摆。要是受了那两个宫女,不说老妻那一关怎么过,就是朝中其他同僚,今后会怎的看他
“皇上就别和杨都堂开玩笑了”
知道这会儿要是不开腔,君臣之间兴许就要因为这些小问题犯拧,徐勋便有意笑着打趣道:“杨都堂家里河东狮吼厉害,这两个宫女送了过去,到时候害的杨都堂头大如斗,皇上总不成看着杨门家宅不宁吧皇上真的要赏,臣说一句逾矩的话,西苑的马厩里头骏马如云,让杨都堂去挑一匹合心意的当坐骑。另外,皇上的武库,不妨打开门让他搜刮搜刮。”
徐勋出言解围,杨一清原本是松了一口气,然而,徐勋竟然开玩笑说他家里河东狮吼,他不由得又是一颗心提了起来。然而,让他大为意外的是,朱厚照非但不恼,反而笑呵呵地打量了他好一会儿,这才点点头道:“幸好徐勋你提醒了朕,否则朕倒是好心办坏事。杨卿你一大把年纪,还和夫人这般恩爱,真是一等一的福分,河东狮吼算什么,想当初父皇还不是”
“咳咳”
在徐勋那两声响亮的咳嗽下,朱厚照终于醒悟到自己拿弘治皇帝出来打比方太过头了,于是立时岔开话题道:“至于御马和兵器,这个容易,你尽管去挑嗯,不止是你,还有徐勋你和张永,再加上神英他们这些有功将士,每人御马一匹,宝刀一口,要是还想要什么尽管说,朕是个大方人”
说到宝弓,徐勋便想起回宣府和保国公朱晖会合的神英毕竟,名义上神英这个左参将总要归保国公朱晖分派于是,见杨一清大喜长揖谢恩,他便也顺势将当初下水海一战的惊险娓娓道来,从借弓给神英,到老将大发神威,再到杨一清和张永的援兵及时赶到他素来便是口才极好的,说到扣人心弦处,朱厚照的眼睛都直了。等到末了他说自己曾经承诺,若是那一战能逃出生天,到时候奏请将那把宝弓转赐了神英,朱厚照立时重重点头。
“好,很好你有气度,他有能耐,不过换个人而已,父皇在天有灵就是知道了,也必然不会怪罪的,这事就这样,你的转赠他,回头你自个去武库再挑一张。”说到这儿,朱厚照看了看天色,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朕是偷跑出来的,刘先生他们三个要是知道了,肯定又要来啰啰嗦嗦。不过朕还有的是话要问你们,这样,你们上马之后随朕去西苑,那里是朕的地盘,免得这些侍卫看着路人全都可疑,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吓着别人就没意思了”
皇帝既如此说,徐勋自然无话,杨一清是有话却被张永及时一肘子给打断了。眼见那些幼军和锦衣校尉等簇拥了皇帝上马入城,徐勋和杨一清张永也回转身各自上马。徐勋一抖缰绳正要起步,一旁就传来了杨一清的声音。
“徐大人,今天这事情”
见杨一清欲言又止,脸上那兴奋和激动之色尚未退去,徐勋哪里会不明白那是文官的清正性子又有所抬头,当即便策马靠了过去低声说道:“杨都堂,皇上毕竟是刚刚登基,这又是第一场仗,所以方才亲自来相迎。白龙鱼服确实是有些不妥,可也正说明皇上对此役的重视。杨都堂在陕西督理马政多年,此前这折子上过不少吧只写在纸上和说在嘴上的总是不尽相同,待会到了西苑,皇上十有八九是要详细咨议的,你最好趁着路上好好打点一下腹稿。”
原本是想劝徐勋不要太张扬,可竟三言两语被说到了自己多年操心的马政上,杨一清一愣神就点头答应了,接下来竟果真如徐勋所言去用心思量了。见此情景,进了阜成门后一路直行,等右拐到了宣武门大街,须臾便进了西安门,杨一清心事重重走在前头,落在后头的张永少不得笑着对徐勋竖起了大拇指,旋即见前后左右的人都离着远,就压低了嗓门。
“徐老弟,老谷这一趟特意到大同,还说什么让西厂在大同建分司,日后可以侦缉鞑子动向,竟是和那钟辉两个人一块不回来了。他之前对你我说了那些话,我那会儿没表态,看你的样子是赞同他的,可刚刚皇上对你和杨一清说话,老刘又对我连连使眼色,大约是要请我去单独说话,他若是一定要我表态,我含含糊糊不成,可作壁上观更不成。咱几个当初在东宫,几乎都是穿一条裤子的,得齐心协力应对那些有头有脸的老祖宗。
咱们这次出兵能大胜,杨一清之助自然不可或缺,可要不是拉上神英出马,难不成还指望一个断了腿的张俊去带兵没有老刘的信,神英也不至于会这么爽快。现如今我建了功,这御马监挂个名想来不难,可老刘还在钟鼓司那么个清闲地方,他能乐意么好容易空出来的位子,哪怕争不着,在司礼监里谋一席之地也是人之常情,我还真拉不下脸回绝他。“
见张永说得情真意切,徐勋倒是不知道该怎么说好。说起来相比张永谷大用,他和刘瑾的交道打得更多些,对人的印象也不错,要不是弘治皇帝大行之后,刘瑾为焦芳说和,他也不会起了深深的警惕之心,反倒是不动声色笼络了谷大用上自己这条船,又和张永走得更近了。所以,这会儿他思来想去,最终还是叹了一口气。
“老张,你说得我也明白。这样,回头老刘若是找你,你探一探口气,含含糊糊敷衍一下,让他来找我。这回神英的事,确是我欠他的人情。”
“也罢,那就这么着吧。”
张永也的确没有逼徐勋表态的意思要说徐勋深得圣眷确实不假,可他们这些人跟随朱厚照都不是一两天而是几年十几年了,这情分更是深厚。要真是小皇帝大手一挥金口一开就能解决的事,也犯不着去请托别人。可别看是司礼监掌印太监,从成化到弘治,这内朝第一人往往得外朝首肯,否则汪直当年那样受宠,怎就没能入主司礼监徐勋的胆色和诸多本领且不说,这小小年纪鬼主意左一个右一个,竟是真正的智囊
到了西苑内校场,时隔一个多月,曾经在这儿练过兵的徐勋和张永竟有些认不出来了。这内校场比当年扩大了一倍,为此杨柳等等全都被连根拔起,不远处的宫殿还在破土动工,虽则是连个雏形都没有,但看着规模很不小。见杨一清站在那里眉头微皱,徐勋便走到其身后轻咳了一声。
“皇上心中还惦记着先帝爷,乾清宫是无论如何都不肯去住,再加上西苑不比大内局促,又心念内校场,所以才打算在这里造一座别宫,动用的都是内库。”
明代不止是户部尚书这些管家婆一心只想在国库上头上把锁,希望皇帝的一应开销全都走内库的账,就连寻常大臣也都是这种念头。此时此刻徐勋的话,好歹让杨一清的眉头有些舒展的迹象,但即便如此,他仍是摇了摇头道:“先帝一过世,皇上便大兴土木,传扬出去终究是不好听的。徐大人深得皇上信重,该劝的还请多多劝说。”
“我明白,杨都堂放心。”
杨一清也没时间表现太多这些忧虑,因为朱厚照的召见很快就来了。只是相比正式的金殿奏对,朱厚照此时身在靠近太液池北太素殿的会景草亭中,吹着习习凉风,人随随便便地歪在凉榻上,见杨一清进来要大礼参拜,他就立刻摆了摆手。
“这又不是早朝,也不是文华殿,你放轻松些。”见杨一清这才站住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人,旋即就坐直了身子问道,“杨一清,朕一直都以为文官大多数都是老成持重到不肯挪动的,没料到还有人像你这样大胆。你知道这回弹劾你的折子有多少么”
说到这里,朱厚照直接用双手比划了一个惊人的高度,见杨一清面色一变就要下跪,他就瞪过去了一眼,这才看着徐勋说:“朕还以为这一回冲着徐勋的人多些,谁知道竟是你和张彩更招人嫌。有弹劾你在陕西刚愎的,有弹劾你勾连中官的,有弹劾你不告而用兵居心叵测的至于张彩,一张张奏疏全都是说他人品污浊,天知道之前还有人赞他高洁,真是颠三倒四不说这些了,杨一清,之前徐勋和张永上书都说,你在陕西多年,对鞑子很有些研究,今天朕很有空,你和朕说说”
第三百三十一章 名臣风骨,少年意气
和杨一清一块联袂出宫的时候,徐勋见其一副神采飞扬的表情,不觉又想起此前杨一清在御前侃侃而谈一说就是大半个时辰的畅快。将陕西附近那甘肃宁夏延绥三边的山河地理信手拈来的那份从容,从马政到民事到军务到茶马互市的条条贯通,从人事到抚民再到屯田的悉数周全饶是他对杨一清的印象原本就极好,这一次又提高了三分。
这会儿快到西安门,安步当车的杨一清突然停住步子,对徐勋拱了拱手道:“能像今天这样尽情奏对一次,乃是我多年夙愿,多亏了借徐大人的光。”
“杨都堂哪里话,若不是你文武兼通,就算这机会从天上掉下来,那还不是白搭至于之前皇上所说遭人弹劾的事,你也不必放在心上。不遭弹劾是庸臣,就是如今内阁的阁老们和六部的尚书们,也时不时会挨些明枪暗箭,更不要说你了。皇上对都察院一直颇有微词,借着此次的机会整肃一二也未必可知,杨都堂原本就是左副都御史,到时就更名正言顺了。”
杨一清好歹也是几十年官当下来了,这么明显的弦外之音又怎么会听不出来,愕然之余却不免也是怦然心动。
他虽不入翰林,可丁忧后授官便是中书舍人,在中枢诰敕房制敕房数年,可之后就不知道得罪了那位阁老被外放了出来,后来甚至一度被打发到南京任太常寺卿,可终究是从正四品熬到了正三品。接下来接了个督理陕西马政的名头,挂着左副都御史的品衔在陕西一呆又是四五年,哪怕他上书极多,可仿佛就此被人遗忘了一般。想来这也很正常,正三品到正二品之间的坎是官场上最难越过的一条天堑,多少先辈都是在正三品黯然致仕。
尚书正二品,侍郎正三品;左右都御史正二品,左右副都御史却都是正三品。这一个品级要跃过去,之后即便不能入阁拜相,可至少就是执掌一部亦是都察院,同样能够大权在握。十数年寒窗苦读,数十年官场沉浮,不就是为了一展胸中宏图
以杨一清的城府,自然不会当面失态,声音却不免有些干涩。可是,在西安门和徐勋揖别上马之际,他犹豫了再犹豫,终究是低声说道:“皇上垂青,徐大人一片好意,我本不该说什么矫情的话。但这次小王子虽然被打疼了,可接下来北边必定是好一番风云变色,我实在放心不下陕西那三边这次宣府遭袭,曾经有人提议过设宣大总制,可最后不了了之。接下来虏寇犯宣大的可能性不大,可陕西那边却是说不准了。倘若可能,还请徐大人劝谏皇上重设延绥宁夏甘肃三边总制,我愿意挑这大梁。”
看着杨一清那坚决的表情,徐勋心里一时五味杂陈。要说从之前和杨一清的大军会合开始,就一直在做铺垫打基础,乃至于凯旋回大同,又一路和人同行回京,引荐给朱厚照,无非是希望在那些老人们牢牢掌握的朝堂上扎下一根够分量的钉子。然而,朱厚照也有此意,那些大太监们都愿意配合,杨一清分明也心动了,此时却偏偏说出了这番话来。
沉默良久,徐勋却忍不住竖起了大拇指:“杨都堂好汉子”
杨一清不料徐勋在默然良久之后,竟是如此盛赞自己,他不禁露出了几分豪情来:“男子汉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我只是不想多年心血半途而废。再给我一年半载,我定当还朝廷一个固若金汤的陕西”
“好,杨都堂既是有此意,那我便一定设法成全。”
杨一清只觉得一直不甚踏实的心终于落到了实处,当即笑了:“多谢徐大人”
自从来到京城,徐勋见惯诡谲机变,可也着实交了几个朋友,但要说让他真正生出敬意的,杨一清却还得算是头一个。此时目送人上马,他忍不住伫立久久不动,一直到身后有人相唤,他才回过头来,认出是司礼监写字孙彬。
“徐大人。”
短短一年多工夫,孙彬实在没想到,曾经以为不值一提的小角色,现如今已经成了名动一时的大人物。因而,他不用刻意去做,便是一副十万分恭敬的表情。一丝不苟行礼之后,他便满脸堆笑地说:“徐大人,萧公公如今在什刹海边上的私宅,说是让小的引您去见一面。”
“孙公公来得正好,我原本就想去那儿看看,正踌躇是否方便。既如此,你就带路吧。”
再次踏入萧敬的私宅,徐勋再看那些花草盆栽一亩三分地时,自然不会像从前那样惊诧莫名心中忐忑了。真正居于高位的,每一处细节都会被人当成谜团掰碎了仔仔细细思量,其实说穿了不过是习惯使然罢了。只是在进了屋子之后,见又惊又喜的瑞生快步迎上前,二话不说就要跪下磕头,他立刻伸出手去一把将小家伙拖了起来。
“又磕头,在宫里都快成磕头虫了,还没有磕够”
“才没有呢,我跟着萧公公,几乎不用对别人磕头”
见小家伙竟是把自己的玩笑话当真了,徐勋不觉莞尔,随手从腰里掏出一个东西丢了过去。眼看瑞生手忙脚乱接过了,他便笑道:“这是这次打仗时候的战利品,不值几个钱,就是我看这刀柄是木头雕的,刀鞘也是上好的皮子,手工不错,想着给你带一把回来把玩,就是留着防身也好。”
“给给我的”
瑞生结结巴巴问了这么一句,见徐勋点头,他立刻欢天喜地二话不说直接揣进了怀里,一连声的多谢少爷,旋即又仿佛生怕徐勋反悔似的,一溜烟就冲出了屋子。面对这光景,徐勋这送东西的反而有些愣神了,老半晌才回头去看床上斜倚着的萧敬,见老太监满脸是笑,他不禁尴尬地干笑道:“还以为他跟了萧公公这么久,人老成了,谁知道还是这样沉不住气。”
“这也没什么,又不是谁都像你,左一个主意右一个点子,只要给个机会就能大放异彩。”萧敬似笑非笑地说了一句,见徐勋面色如常,自己搬了个锦杌在床前坐下,他就直截了当地说道,“不过,这孩子实心眼,咱家说要上书辞了司礼监掌印,可他倒好,竟说要跟着来服侍咱家这把老骨头。他虽然没上过内书堂,但咱家的面子送了他进去学两年也使得,出来之后,就可以顺顺当当补一个司礼监写字。”
“萧公公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当初送他入宫,是因为他身份暴露,留在南京已经不成了,再加上萧公公又要他,所以我才答应了,并不指望他真的能到什么位置。现如今萧公公既是要请辞,那就索性带着他在身边吧,他这性子在宫里,我还担心他被吃得骨头都不剩。”
萧敬一直留心徐勋的表情,见他说得坦然,想想瑞生果真是如徐勋所说一般,他顿时莞尔,但沉吟片刻,他就开口说道:“虽则如此,但你想想,你是外官,纵使皇上宠信,终究不可能日日时时身在皇上身边,这次出去是你兵行险招所以才快,要真是耗三五个月,甚至一年半载,再加上新鲜感一去,你就能保证皇上一直对你深信不疑不是咱家夸口,瑞生也就是在亲近人面前这般做派,在司礼监的时候倒还稳重,他这性子再加上那一手本事,内书堂不去,就放在皇上身边做个答应,决计招人喜欢,不用跟着咱家这老骨头浪费人才。”
徐勋本以为萧敬此次所谓的中暑乃是以退为进,顺便也是试探一下他的反应,却不料这个在宫中叱咤风云好些年的大珰是真的打算退了。一瞬间的愕然过后,他不禁皱了皱眉道:“萧公公,我不妨说一句实话。我和瑞生虽是主仆,但打心里说,我是拿他当成弟弟一般。皇上身边的几位公公和我都算交情不错,而瑞生那性子我最知道,去皇上身边风险太大。”
“若是咱家一定要他去呢”萧敬一下子坐直了身子,一字一句地说,“咱家也不怕告诉你,咱家在宫里的那些班底,全都一字不漏告诉他了。只要他到了皇上身边,那些人到时候就成了你的。”
“萧公公这是要我做出取舍”
从感情上说,徐勋自然不愿意。当年把瑞生带进京城送给萧敬,那是因为他彼时一无所有,一切都维系在萧敬身上,而瑞生的底细被嚷嚷了出去,他根本护不住他,说到底他是不情愿的。也就是萧敬真心把瑞生当成后生晚辈一般放在身边教导提点,他才渐渐放</br></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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