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养病,未免太对不起这一番厚爱了。明天,明天我就回吏部重掌文选司,除非人真的把我扳倒了把我赶出京城,否则我就在吏部赖定了”
“好,好”马文升一时露出了满脸欣慰的笑容,连连点头后就捋了捋下颌那苍白的胡须,又颔首说道,“啰啰嗦嗦这么久,出去让他们送饭进来,你陪老夫一块小酌一杯。”
张彩从马家宅子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极晚了。城中已经宵禁,他是五品官,虽然也能坐轿子,但他自忖自己是在家告病,不愿意太招摇,所以连马车都是雇的,只带了一个小厮随行,这会儿出了马家之后,小厮去找了一圈却不见那雇来的马车,他不免有些犯难。
毕竟,他刚刚才辞了马文升派车送他的好意,这会儿再进去向人借车,那就有些不妥当了。思来想去,算算到自己家里也就是走半个时辰,他一发狠就索性带着人安步当车往回走。
从小胡同出来上了大道没走多远,他就遇着了一道栅栏。这是弘治元年时的新政,设了栅栏再加上五城兵马司的军士防守,目的正是为了防盗,然而,这会儿栅栏非但没有上锁,而且前后左右一个人也没有,他不免眉头大皱,叫上小厮使劲推开栅栏就继续往前走。
那小厮是张家的家生子,年轻伶俐,这才被张彩选了贴身服侍,这会儿看路上黑洞洞的,不免心里直发毛:“老爷,这大半夜的走在路上,哪怕不被人当成犯夜的,可说不定有人要记下您的官职名姓,这要走回去不知道哪时,是不是干脆找个地方对付一夜”
“平生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有什么好怕的。”
张彩才这么说了一句,却不料面前不远处的小巷中突然窜出了一个人影来。饶是他胆子极大,也被这举动给吓了一大跳,等发现那黑影径直朝自己逼了过来,他就更慌了。
百无一用是书生,他是正儿八经的科举出身,又不是王守仁那样爱练剑喜弓马的另类,这手无缚鸡之力不至于,可和人厮打是决计不在行的。因此,借着小厮提着的灯笼微光,发现来人直接亮出了一把解腕尖刀,他脑海中直接迸出了一个念头。
完了,定然是遇着了剪径的蟊贼早知道这样,他就应该听马文升的话借了车走
然而,就在那明晃晃的刀直搠面门的时候,他突然只听一声尖厉的呼哨,紧跟着,那人手中的尖刀不知道吃了什么东西一击,竟是砰然落地,紧跟着人捂着手腕踉跄后退了几步,突然扭头夺路而逃。可那人不过跑了没多远,却又莫名其妙地跑了回来,张彩那呆愣劲还没过去,可偏偏看到人在身前数步远处利索地攀上了墙,结果才一到墙头便又吃了一记什么暗器,猝不及防下直直又掉了下地。呆若木鸡的他正疑惑间,却发现后头冒出了几个军士打扮的彪形大汉,随即身后又是一声嘿然冷笑。
“要再让你跑了,我那三字名字就倒着写”
随着这话,黑暗的街道上突然亮起了几根火把,火光下,李逸风的那张脸异常醒目。看着十几个下属一拥而上把人给制服了,他扭头看了看受惊过度至今还没多大反应的张彩,忍不住长长吁了一口气。
这徐勋仗义没接锦衣卫掌印的位子,别说叶广,就是他也承情,所以人让他多多留心一下张彩,他得到线报往日只在闲园厮混的张彩突然来拜访马文升,索性就亲自上了,谁知道竟然真遇着这种蹊跷事看着手下把人捆成一团,他正打算上前对张彩说上几句安慰话,却不料那边一个校尉快步跑了回来,附在他耳边轻声说道:“大人,这家伙是个驼背卑职胡乱猜测,他会不会是徐大人叫咱们画过影子图形的那个江山飞”
江山飞李逸风眼睛大亮,一时喜形于色。要是真的,这还恰恰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非撞进来
第三百五十章 夜半求援
砰砰砰
夜深人静本是好睡的时候,因而乍然被这一阵敲门声惊醒,徐勋第一反应就是揉揉眼睛看天色,发现外头还是黑漆漆一片,显然并不是天亮,他顿时有些茫然了。好一会儿,他才从那种睡眼惺忪的朦胧中回过了神,随便披了一件衣裳,趿拉着鞋子下地往外走去。
直到这时候,他才暗自盘算是不是别那么执拗晚上把丫头们都清出去,而是在外头屋子里派个人,否则若大冬天也来上这么一招,让他从暖和的被窝里爬起来开门,那实在是太折磨了,况且门一开那冷风非得把他冻死不可。
“大半夜的,谁呀”
徐勋才一打开门,就看到是提着灯笼的阿宝,这一时不禁吃了一惊。要知道,入夜之后二门就关了,纵使是阿宝年纪还小,也等闲进不来,这会儿小家伙居然能够跑来敲他的门,决计是事情非同小可。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索性一把就将人拽了进来。
“少爷,是北镇抚司的李千户亲自来了”阿宝直接把这消息一说,见徐勋果然是诧异莫名,他便压低了声音解释道,“李千户没带随从,却戴着风帽,他到门上求见,说是有要事找少爷。幸好金六叔今夜当值,出去瞧了一眼就把我叫了起来,让我进来给少爷您报信。”
徐勋只觉得心里咯噔一下,忙问道:“他来的事,都有谁知道”
“门上乔大哥刘大哥知道,他们常在门上,哪怕李千户戴着风帽,他们兴许也能认出来,毕竟从前李千户也来过。还有就是金六叔,再有就是管着二门的应大娘,这院子里看门的徐嫂子,但应大娘和徐嫂子应该只知道有人半夜三更急找少爷。至于其他人,我这一路过来都没撞见”
“可你这砰砰砰敲门动静这么大,这院子里都会有反应。”
徐勋留心倾听外头的动静,果然听见东西耳房有说话声,他不免哂然一笑。见阿宝这才恍然大悟,慌忙举起灯笼打算吹灭里头的蜡烛,他便摆摆手止住了他,待听到一阵脚步声,他才打开门来。果然,外头是两个披着衣裳头发也没梳的大丫鬟,见了他慌忙行礼不迭。这时候,他便淡淡地说道:“没事,是外头有人急事找我,你们都回去睡吧,只当是没这么一回事就得了。”
院子里的丫头都知道徐勋是说一不二的,两人对视一眼连忙应了,当即一左一右各回了耳房去。这时候,徐勋才关上了门,让阿宝一块帮忙把衣服鞋袜腰带都给穿戴整齐了,主仆两人这才一前一后地出了院子。
入夜之后,伯府就只留着大路两旁的明瓦灯,各处灯火都熄灭了,走在上头颇有一种黑影憧憧的感觉,然而这一路却太平得无以复加,甚至连个拦下问根由的人都没有。知道是阿宝刚刚这一程进来惊动了人,外人都避开了,徐勋心中满意,等在二门口看到一个年长的仆妇在那行礼,他路过时就轻轻点了点头。
“不必留着门。”
这短短五个字,却让应大娘心里一跳。半夜三更上门找少爷的,总不脱那些和少爷亲近密切的人物,而且必然有要紧的大事。而什么大事居然要少爷大半夜的出去,这就更让人心惊胆战了。于是,她低头连声答应着,却直到那一前一后两个人影全都不见了,方才手忙脚乱地开始关门,那把铜质大门闩一上,大挂锁锁得严严实实,她立时长长吁了一口气。
不管怎的,明日得告诫和自己密切的那些人,别在这事情上嚼舌头
半夜三更,茶房虽然早就给老少两代主人房里送了热水以备半夜用,可借着就早早关了。至于厨房也熄了灶火,点心之类一概都是冷的。再加上李逸风这当口来本就不想惊动太多,在小花厅里坐着时,也不在乎连一口热水一口点心都没有,只是耐心地等着,不时还走神想到此前在北镇抚司的那番讯问。也不知道等了多久,他终于听到了推门的吱呀声。
“徐大人可算是来了”
“大半夜的,一时半会哪里醒得来,你该庆幸这不是隆冬腊月,否则你至少得在冷得能结冰的屋子里等上一个时辰。”打趣了一句,徐勋就在李逸风对面坐了下来,知道门外有阿宝守着不用担心,他就直截了当地问道,“什么事让你这么晚跑来找我”
“当然是不得了的大事”李逸风习惯性地用手指敲了敲扶手,这才一字一句地说道,“之前咱们喝酒的时候,你不是让我派人跟一跟那个张彩吗今天我得知人去了马文升那儿拜访,就索性亲自跟了一趟,谁知道他从马府出来,竟是让我撞着了一出匪夷所思的好戏你知不知道,就是之前你直接安了个鞑子奸细的名头,曾经恐吓过徐经的那个人,后来你又对我说此人很可能是西厂失踪了一个小旗叫江山飞的。就是他居然打算劫张彩的道”
“劫道怎么可能是劫道”
“就是不可能,所以才匪夷所思。这家伙硬气得很,吃了二十板子,硬是说自己看着张彩有钱,打算劫他,吃我揭穿他曾经当过西厂的小旗,刑部的捕头,他立时就死活再不出一声了。”
听到这话,徐勋的脸上不禁异常古怪了起来:“我说老李,你不会告诉我锦衣卫对付这样死硬的家伙,就只会用板子这一条道”
“那不是叶大人不许我们用那些乱七八糟的手段吗”李逸风浑然没注意到徐勋对自己的称呼突然改了,一时没好气地撇了撇嘴,“这北镇抚司被叶大人管得比刑部还正气,除了板子鞭子,就连最通常的拶指夹棍都不许用了,再加上看那家伙能熬刑,心气又是死硬,我又不好把人弄死了,只能悠着点慢慢熬他。不过我也不和你说什么夸口的话,用不了几天,他就一定会招出什么来。”
“唔也好,只这事情定要保密,绝对不能泄露了风声。”
“嘿,我知道,叶大人从前还对那些老大人这样敬重,要我看全都是些道貌岸然之辈”
徐勋知道李逸风是因为之前刘健等人打着驱狼吞虎之计,打算让他徐勋和叶广之间争夺锦衣卫无暇他顾,这才心里衔恨,因而便信口说道:“事情没查清楚之前,也不必太过武断。这事儿我知道了,对了,你这么急着上门,应该不是为了这么一个江山飞吧”
“徐大人到底是明白人这事情那江山飞要是犯的是别人也就算了,可偏偏他要下手的是那个张彩。这张彩我听说过,才能不错,可性子却死硬,就因为人弹劾他颠倒选法,他就宁可丢下文选司郎中不做回家养病,你说现如今碰到这种事,他会是什么反应怕就怕他明天就直接一份奏折送上去,那接下来便是泼天的风波,全都不在控制之内。所以我死活把人给请到了北镇抚司,至于要劝说他,想来想去也只有你出马了。”
至于那个请字里头,有没有掺杂什么其他手段,徐勋见李逸风倏忽间又恢复了那副嬉皮笑脸的样子,忍不住一阵头疼。然而,今夜他刚刚从屋子里出来时,就已经做好了给人拉去的准备,此时摇了摇头后,也只能叹了口气说:“都这份上了,我还能说不去么”
入夜时分,千步廊两侧的衙门多半都已经熄了灯,纵使值夜的官员也不是彻夜不眠,毕竟这年头能在夜里打开城门报进来的事情也着实稀罕,因而这会儿都多半去梦周公去了。唯有大明门西侧的锦衣卫北镇抚司依旧灯火通明,还不时有人进进出出。这习以为常的情形并没有引来多少人的注意,毕竟,那条锦衣卫后街素来是闲人避着走,谁都不想沾惹。
丑正二刻,一前一后两骑人拐进锦衣卫后街,北镇抚司里头立时有几个人出来,一个个训练有素地牵了马往里走,见自家大人多带了一个人回来,却是连问都没多问一句。而同样戴着风帽的徐勋直到被李逸风带到一间屋子前头,这才回头看了人一眼。
“就在里头。我可懒得和这种说起道理头头是道的儒生打交道,累得慌你自个进去吧,我亲自守在外头。”
推门而入的徐勋一跨过门槛进去,就听到那个手捧书卷的人头也不抬地说:“你们大人可说了究竟几时放我走就算那人是锦衣卫在追查的要犯,可却和我无干,没有旨意上命就将我这个朝廷命官扣留到现在,你们家大人的胆子实在是不小”
“李千户的胆子再大,也不如张大人你的胆子大。遭了这样的劫杀,居然还能看得进书。”
徐勋笑答了一句,见张彩一下子抬起头来,认出他后便露出了大吃一惊的表情,他便拱了拱手说道:“事出突然,而且又事关重大,所以李千户只能先留张大人你下来。要不是如此,只怕明日一早,这桩案子就应该完全捅出去了吧”
第三百五十一章 天下第一忽悠
那柄雪亮的解腕尖刀离鼻子最近的时候,只有不足盈寸,所以即便是刚刚一直在屋子里闲适地读书,而且强迫自己把读的内容都印在心里,张彩的双手在最初那半个时辰之内,一直都没有停下微微颤抖的频率。直到最后他要来纸笔借助写字凝神静气,一口气写掉了十几张纸,手腕酸痛得几乎太不起来,他才总算恢复了常态。
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这是圣贤的能耐,但即便圣贤也是历经磨难方才能有这样的本事,从不认为自己能成圣贤的张彩自然怕。
人生自古谁无死,可死在一柄从黑暗中突出的匕首面前,他无法接受,无法忍受。
所以,哪怕这会儿出现在面前的竟然是徐勋,问的问题又直中他心防,他仍是定了定神后站起身来拱了拱手,坦然自若地答道:“黑夜之中竟然有不肖之徒要行刺我这个小小的文选司郎中,如此骇人听闻之事,难道徐大人认为不该捅出去,而是应该压下来”
“当然不。这样的大事,不查个水落石出,既对不起遇袭的张大人,也对不起为了此人已经忙碌了许久的其他几个衙门。只不过,张大人想来并不认识这个人,那可有兴趣知道,这人是什么身份,锦衣卫缘何会在那种关键关头救了你一命”
这正是张彩刚刚在屋子里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他想过锦衣卫是在跟踪自己,想过这是一场戏,也想过那个刺客是自己得罪的人派来,更想过有人想利用自己引起轩然大波可是每一个理由他都觉得想不通,哪怕脑袋破了也想不出一个真正的所以然来。所以徐勋一问,他立时顺势问道:“徐大人莫非肯赐告”
“这不是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此人名叫江山飞,当年成化年间,曾经在西厂做过一个小旗。”见张彩露出了震惊的表情,徐勋又不紧不慢地说道,“后来汪直事败,西厂散去,上头顶尖的那几个人不是死了,就是被发落到了天涯海角,他却因为毕竟是小人物,所以没人理会,就凭着一身本事沦落成了江洋大盗。后来,那时还是左都御史的闵尚书因缘巧合收服了他,又利用其破了几桩大案子,就给他在刑部挂了个名吃一份半俸算是养老,可闵尚书没想到,这人不甘寂寞,西厂重开,他悄悄混了进去,又去重抄旧业了。”
张彩怎么都想不到,这么一个人物竟然还有这许多拐弯抹角的经历,一时间不得不掰碎了分析这一条条信息。良久,他才抬头看着徐勋道:“我记得徐大人和西厂厂督谷大用交情甚好,今天过来,莫非想说西厂对我不利”
“张大人不妨听完。”徐勋摆了摆手示意张彩坐下,自己也在旁边坐了,这才继续说道,“而就是这么一个人,不久之前曾经造访了徐经住过的永福寺,恐吓其说若是不老实滚回江阴去,不但没法讨回功名,而且就连性命也保不住。说了这话,他还甩出了一枚暗器作为恐吓。对这桩曾经在京城引起过骚动的案子,张大人不会没有印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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