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替我爹经办那件事的下人。家里为了找他翻遍了整个京城,还到顺天府衙大兴县衙和五城兵马司全部报了备,谁知道人竟是会在东厂皇上,东厂扣着这么一个人却秘而不宣,这分明是居心叵测”
第三百八十章 翻手为云覆手雨
承乾宫正殿的廊下,此时此刻正站着一溜的人,既有太监,也有宫女,其中不乏平日在宫里有头有脸的角色,可这会儿却是人人屏声静气,耳朵却都竖了起来听里头的动静因为眼下在里头乃是太后和皇帝两位至尊,触怒了任何一位都是吃不了兜着走,更何况刚刚朱厚照发了一顿大脾气,紧跟着便传来了咣当一声,也不知道是张太后还是小皇帝摔了杯子。
“平北伯来了”
随着这低低的声音,廊下众人抬头一看,就只见是一个内侍侧身引着一个年轻人进来。只见他头戴唐巾,身上穿着深青纻丝袍子,脚踏一双边缘雪白的黑履,乍一看去收拾得整整齐齐,却又不显丝毫奢华,白皙的脸上一双眸子黑漆漆不见底,让人一见而忘俗。随着廊下一个打头的太监通报进去,内中须臾便传来了几声呵斥。不一会儿,才刚刚换上的双层绣虎豹的夹门帘就被人高高挑起,紧跟着就是两个衣襟湿了一大片还滴着水,头上还挂着一两片茶叶梗子的老太监狼狈不堪地出了屋子,赫然是李荣和王岳。
见这情景,其他人纷纷低下了头,竭力装成没看到似的,生怕这司礼监的两位大佬心里存下疙瘩。而正好走到了正殿门前的徐勋和两人迎面撞上,他却不闪不避,眼神在两人头上身上一扫,旋即笑吟吟拱了个手,这才稍稍侧身让了让。
平生最狼狈最倒霉的样子却被自己最瞧不上的小辈给看见了,李荣只恨得咬牙切齿,却还得装成若无其事,可王岳这有名的炮仗就没那么好兴致了。他用凶狠的目光剜了徐勋一眼,随即冷笑道:“平北伯,今儿个多谢赐教了”
“好说好说,王公公乃是前辈长者,小子还有不少需要和王公公学的。”
徐勋笑容可掬答了一句,见王岳气急败坏地拂袖而去,竟是抢在了李荣前头,他不禁哂然一笑,见李荣斜睨了他一眼便快步追上了王岳,他少不得又盯着那背影多瞅了片刻。就在这时候,刚刚落下的门帘又被一只手高高挑了起来。
“平北伯,太后和皇上宣你进去。”出来传话的乃是刘瑾,见徐勋躬身答应了,他打着门帘让了人进来,却趁着徐勋跨过门槛之际用几乎和蚊子叫似的声音说道,“徐老弟,你这回玩得可真是太大了太后刚刚气得几乎犯了心口疼,皇上也骂你大胆,你待会可小心点,这一关不好过”
徐勋当然知道刘瑾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既然敢挑唆了张宗说打上东厂衙门,就知道凭着这位寿宁侯世子的个性,到了太后和皇帝面前必然会老老实实供述出这是他的主意,指望那小子为了他硬扛是绝对不现实的。所以,他感激地对刘瑾点了点头,随即就稳稳地迈步走到东暖阁面前,这儿却只垂着一层青色的纱帘,而刘瑾则是先他一步钻进了屋子。
“太后,皇上,平北伯到了。”
“朕还没瞎,当然知道他到了,这不正站在门口吗徐勋,别在那装样子,给朕进来说话”
徐勋这才拨开纱帘垂头入内。他也不抬头去看上头那一对母子俩是什么表情,徐徐上前跪下磕头过后,他就只听得砰地一声,想来是谁重重一巴掌拍在扶手上。然而,接下来的那一声怒喝,则是揭示了刚刚那含恨一掌究竟是何人而为。
“徐勋,你好大的胆子你既然知道那个郑三是东厂拿下的,怎么不禀报皇上,竟然敢挑唆了寿宁侯世子带着一群乌合之众打上门去”
张太后怒不可遏地训斥了这两句,突然觉得胸口又是一阵不舒服,幸好旁边的容尚仪见机得快,迅速递了一杯热茶过去服侍她喝了,这才让她缓过气来。而朱厚照见母后气成了这个样子,一时间也忍不住恼怒了起来,索性也是有样学样一巴掌拍在了桌子上。这一下力气却用得比张太后更大,上头那个盛蜜饯的钧窑高脚碟子竟是一下子歪倒下来,滴溜溜滚落在地,乒乓一声砸了个粉碎,满碟子腌渍梅子滚得到处都是。
“徐勋,你还不答母后的话”
这话虽也是厉声呵斥,可比起张太后那劈头盖脸的训斥,力道就差得远了。于是,徐勋直起身子的同时,瞥了一眼一旁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根本不敢和自己对视的张宗说,他便坦然抬起了头来。果然,张太后是气得脸都白了,而朱厚照则是眼神闪烁着,愠怒归愠怒,可还不到暴怒。心中有数的他垂下了眼睑,这才不慌不忙地开了口。
“回禀太后,臣要说的事情关系重大,可否让闲人回避”
还不等张太后回答,朱厚照就不耐烦地说道:“全都退出去,刘瑾,你去外头守着,瑞生,你去外头窗下守着,要是有人敢偷听,朕扒了他的皮”
见人都陆续退下去了,徐勋方才一字一句地说道:“回禀太后,臣的胆子,自然是您和皇上给的。”
徐勋不用抬头也能知道张太后这会儿是怎样错愕的表情,因而只是微微一顿,他便开口说道:“寿宁侯府为了经办此事的郑三,可说是把京城上下翻了个底朝天,可愣是一丁点消息都没有。臣也只是因缘巧合,方才听说东厂秘密抓了这样一个人。不是臣在背后说人坏话,倘若不是寿宁侯世子亲自出马攻其不备,而是臣禀报了太后和皇上,等真的去提人的时候,兴许那郑三早就是死人一个了。”
见朱厚照若有所思,而张太后则是将信将疑,他便趁热打铁地说道:“臣知道太后是怪罪臣不该让寿宁侯世子亲自出马,如此一来张家就成了众矢之的,可臣说一句大逆不道的话,臣如此做法,正是为了张家着想。寿宁侯头一次揽军需大事上身,怎么就这么巧下头有人和奸商勾结,怎么那奸商就如此大胆竟敢用根本不能穿的棉袍凑数,怎么就这么快被户部韩尚书给揭了出来”
他一口气连着三个反问,一时间就连张宗说这个张家嫡系子弟也愣住了,更不用说素来就不怎么喜欢动脑子的张太后。倒是朱厚照眼睛忽闪忽闪,突然开口说道:“你的意思是,原本就有人想着要张家成为众矢之的”
“皇上圣明”
见徐勋顺口就是一记马屁拍了上来,朱厚照见一旁的张太后面露疑惑,他便没好气地横了徐勋一眼,这才贴过去低声对她解释道:“母后,徐勋的意思是,这事儿闹这么大,兴许是有人在背后算计寿宁侯”
“什么,他们好大的胆子”张太后不等朱厚照说完就立时爆发了,一时竟是抑制不住站起身来,“让下头去查,好好地查,究竟是谁这么大胆量,竟然敢打我亲弟弟的主意”
既然敢捋老虎的胡须,徐勋这个始作俑者这会儿自然不会露出丝毫破绽,反而情真意切地说:“太后,如今皇上登基,别无兄弟姐妹,优礼外家自然是人之常情,可终究有人容不下。不但如此,前时刑部焦尚书将之前妄认皇亲的郑旺等人一体处斩,民间竟然又有人以讹传讹旧事重提,再加上寿宁侯这军需的丑闻,一时把张家推到了风口浪尖上,实在是意图叵测臣斗胆让寿宁侯世子这么闹腾一场,朝中虽然必然有人要借此做文章,可是,若能够趁此机会让前事真正水落石出,让有心人跳出来,先头寿宁侯的军需事也就自然而然淡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朱厚照固然恍然大悟面露赞赏,就连起初大光其火的张太后也不禁冷静了下来。那桩案子曾经让她对弘治皇帝狠发了一顿脾气,可是东厂和锦衣卫查来查去,最后竟是就那已经落网的小猫小狗两三只,而源头则是仿佛在没法触碰的那两宫皇太后身上,于是只能就此作罢。而现如今她没了丈夫,儿子才刚坐上宝座,这娘家人就被人架在了火堆上烤,她岂能坐视
“徐勋,你起来说话”朱厚照见徐勋身边那周遭满是那个钧窑高脚碟子的碎瓷片,一时挺过意不去的,便开口吩咐了这一声,斜睨张太后并未有异议,他心中就松了一口气,随即又饶有兴致地问道,“那你说说,接下来该怎么着”
一旁的张宗说见徐勋才跪了这么一小会儿就已经站起身来,可自己从北安门到现在,已经是跪得腰腿酸软,他不禁对这差别待遇愤愤不平。然而,就当他使劲埋怨自己不该听徐勋蛊惑去做下这勾当的时候,他就捕捉到了一句让他魂飞魄散的话。
“皇上,接下来这事情,还得着落在寿宁侯世子的身上。”
老天爷,还要他上再来一次和今天打上东厂差不多的勾当,他还不如死了算了
大惊失色的张宗说几乎是本能地嚷嚷道:“太后,皇上,臣本事不及平北伯一星半点,只怕难以”
“寿宁侯世子不必过谦,今日你在东厂前头这一番作为,以重赏动人心,又亲身上阵鼓舞士气,兼且慑服别人不敢动手。就是满城的勋贵子弟,武艺卓绝的也不是没有,可谁有这样的胆色”徐勋说到这里,见张太后果然面上大悦,而朱厚照亦是嘉许地微微颔首,他也不去看张宗说是怎样面如土色,又不紧不慢地继续说道,“就算朝堂上的大人们追究下来,到时候还了寿宁侯一个清白,就可理直气壮地说世子是救父心切,情有可原,让他到军前效力一阵子,平息了议论再回来即可。以世子的胆色,建下军功风光还朝,难道还不容易么”
张宗说对徐勋这次凯旋回来只是羡慕,可对齐济良徐延彻轻轻巧巧升职那就是不忿了。听徐勋给自己画了一张美妙的大饼,刚刚他还想不管对方说什么都决计一口回绝,这会儿却有些犹豫了。当徐勋低声又对太后和皇帝禀奏了几句,听明白的他立马做出了选择。
“太后,皇上,为了大局,我委屈一二没什么要紧”
眼看张宗说真正坠入彀中,徐勋不禁微微笑了起来。揉搓这平生一帆风顺没怎么经历过世事的小子,还不容易么
第三百八十一章 女流
寿宁侯世子张宗说冲撞东厂衙门,下锦衣卫诏狱
当这个消息从宫中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开始传出来之后,不过是顷刻之间,内阁都察院五府六部各大衙门就全都知道了,就连各家勋贵府邸的后院也都得到了消息。震惊之余,却也不免有人打听张太后的动向,得知这位皇太后病了,连原本定在这几日的迁居仁寿宫也推迟了,上上下下自然哗然一片。
徐勋这天在宫里一盘桓就是一下午,当他从宫里回到兴安伯府的时候,在二门一下车,他就注意到管着二门的应大娘和几个仆妇都在偷觑他的脸色。知道这消息竟然在短短时间内散布到自己家里来了,他心中暗笑,面上却保持着之前那阴沉沉的样子,任是谁也能看出他那相当糟糕的心情来。然而,当他一路回了自己的院子,却发现满面焦急的朱缨已经等在了那儿。
“少爷”
虽说徐勋如今已经封了伯,即便并非世袭,也没有诰券,家里上下最初还是定下要改称呼,却给徐勋三言两语给驳了回去。因而,朱缨屈膝行礼叫了一声,见徐勋只是淡淡点头,脚下不停地径直往里走去,她在原地默立片刻,一咬牙又追进了屋子。
“少爷,奴婢听说,寿宁侯世子被皇上下旨关进了锦衣卫诏狱”
已经坐在主位上的徐勋抬起头来打量着她,想起她当初便是寿宁侯送来的,因聪明伶俐,做事又有分寸,如今几乎是半个内宅总管,没读过书又终究没经过大世面的金六嫂只有给其打下手的份,他的嘴角便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怎么,担心旧主家会因此而遭了什么麻烦我记得你似乎不是寿宁侯府的世仆,既然已经被寿宁侯送了过来,身契等等全在这儿,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见徐勋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寿宁侯府就是出了天大的事也和他无关,朱缨不禁心中更加忐忑,犹豫片刻,她终于把心一横双膝跪了下来,磕了个头后方才低垂着螓首说道:“少爷明鉴,寿宁侯府只说奴婢是外头买来后在府里教导了两年,可奴婢一家其实却是张家的世仆。先头老公爷还是监生的时候,奴婢一家就是张家那几百亩地上的长工,现如今奴婢的爹娘都在寿宁侯府的田庄上,一个弟弟是建昌侯府外院的小厮。”
徐勋本意是摆个脸色,到时候让朱缨对外露出自己对此事的态度,也好让人误读,却不料会听到这么一番隐情,一时间不禁愣住了。想到寿宁侯张鹤龄看似大大咧咧,实则是送来的丫头之中还混进了这么一个乃是张家世仆的角色,他的眼角一挑,却看着朱缨没说话。
平心而论,这个丫头他用得很顺手,不会暗送秋波,也不会趁着内宅中各式各样层出不穷的机会上下其手,把事情交给她去做就没一件办砸的,不知不觉他几乎忘记了这是寿宁侯府送来的人。要不是眼下她自己揭开了这一茬,翌日兴许真的会因为他的大意而出事。
“既然我一直都不知道,你此时为何要坦陈这些寿宁侯是皇上的亲舅舅,太后的亲弟弟,你难道还怕皇上一怒之下,真的大义灭亲,到时候殃及你的家人”
听徐勋的声音冷得没有丝毫温度,朱缨甚至连抬头都不敢,深深吸了一口气后方才凄然说道:“奴婢在寿宁侯府的时候,曾经在大小姐的院子里管过一阵子花草,隐约听大小姐说过,皇上对侯爷一直不大热络,所以太后才让大小姐常常进宫,想要皇上和同辈的表兄妹们多多亲近,日后也可多多照拂。如今侯爷和世子先后闯出了这样的大祸,万一皇上真的动了怒,兴许未必会顾念情分,况且”
这况且二字过后,她突然便陷入了沉默。发现上首的徐勋也不催促,只是就这么安坐在那儿,她挣扎了良久,终于用人几乎难以听清楚的语音艰难说道:“况且,奴婢在寿宁侯府的时候,就曾经有一个婢女喝醉之后吐露说,皇上根本就不是太后亲生。虽说事后人被侯爷以她和外头一个和尚通奸杖杀了,可后来又出了郑旺那桩案子”
尽管朱缨声音越说越低,到最后几乎难以听清楚,可徐勋的心里却已经是一片雪亮。
当初因为郑旺冒认皇亲案,他还特意去打听过张太后先后生了三胎都是个什么情形。和朱厚照降生弘治皇帝大赦天下颁赐皇后母家普天同庆,继而不久又册立太子的架势相比,后来所得那一子一女就低调多了。倘若后头两个才是亲生的,张太后又不是未卜先知晓得他们会中途夭折,怎么都会为这种区别待遇心怀不忿。再说,张太后这种什么事都放在脸上的女人,哪里可能对丈夫和别的女人生下的儿子嘘寒问暖关切有加所以说,寿宁侯府竟然会早早就有这等传言,分明是郑旺之前,某种风向就已经抬头了
“你就不怕你坦陈了出身,我非但不顾你的父母和弟弟,而且还大发雷霆把你赶出去”
敏锐地察觉到这声音更加冷冽,朱缨硬生生打了个寒噤,定了定神后索性豁了出去,竟是大胆地抬起了头:“奴婢其实早就想说了,可一直都瞻前顾后,生怕说了出来让少爷动怒。可如今寿宁侯府出了这样大的事,奴婢不为自己,也要为了父母弟弟着想,再不敢藏着掖着,而且,奴婢也想斗胆求少爷伸手拉寿宁侯一把侯爷纵有一万个不是,毕竟是太后的嫡亲弟弟,皇上才登基不多久,若把太后气出了一个好歹来,不但会引来朝野哗然,就是少爷身为天子近臣,一样要遭人背后指摘”
“你的胆子很大”
见朱缨说完之后就以额触地俯伏不动了,徐勋想想她一个丫头,居然能在进退两难之际想出了这样死中求活的法子来,不禁莞尔一笑。然而,激赏归激赏,真的要完全不罚她,就这么一笔揭过,他却要担心她轻轻巧巧逃过这一劫,下次继续依样画葫芦欺瞒不误。
“你父母和你弟弟,我自会出面要人,料想这点面子,他们还是会给我的。至于寿宁侯和世子的事,那是朝廷大事,我还不用你指手画脚。可是”徐勋陡然加重了语气,一字一句地说道,“你糊弄了我父子这么久,若是没有一丁点薄惩,也显得我没了规矩”
正说到这儿,就只听外头传来了一个小丫头的声音:“少爷,寿宁侯夫人和大小姐求见”
得知那一对母子直接找上了门,</br></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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