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这么想,戴义嘴上自然不会说出来,只是不咸不淡地赞了徐勋有胆色诸如此类云云,旋即便借故休息告辞离开。他这一走,傅容便干咳一声让一双儿女退下,却不料傅瑾轻声嘟囔道:“戴公公好不容易才答应教我学琴的,现如今他这一走,肯定是看见闲人不高兴”
“你给我住口”
傅容不料女儿这么不会看眼色,一时大怒,当即沉下脸训斥道:“你家里的夫婿是军中世家子弟,懂什么琴棋书画,而且就你那一丁点操琴的功夫,还不够格让戴公公指点给我回房去做你的刺绣,少出门”
傅瑾被这一番话训得眼泪在眼圈里直打转,突然旋风似的转身就跑,傅恒安不禁露出了担心的表情,行过礼后匆匆就去追她。眼见一双儿女都走了,傅容才长叹一声道:“都是我惯坏了这丫头,竟是连个上下高低都不会看了幸好嫁过去不是当长媳,否则真是要丢脸了”
见徐勋不以为忤,傅容不禁在心里暗叹了一声强扭的瓜不甜,幸好他当初不曾动过用婚姻拴住徐勋的想法,否则就凭女儿那性子,也决计不讨徐勋这样玲珑剔透人欢心
只是,既然徐勋都对傅瑾的失礼不以为意,他也就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片刻工夫就岔开话题道:“昨晚上我和戴公公谈天说地,借着当年曾经在内书堂有些情谊,倒是拉近了好些距离,但过于露骨的话却不好说,可他还是流露出了几分意思。这宫中素来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倘若有朝一日他真的没力气了,他倒是想到南京来养老。”
“看来,戴公公是人未老心先老。”徐勋很能理解戴义这种在高位搏杀了一辈子,到老来想安安静静享些清福的打算,毕竟,这种风口浪尖上的日子只两年就让他有些头疼,更不要说戴义这等年纪了。于是,他只沉吟片刻就点了点头道,“这件事我可以答应他,只消过了这一阵子,日后戴公公想要到南京当守备太监,我必然全力促成。”
尽管徐勋如今自己还立足未稳,可他说出这番话时,却显得信心十足,傅容甚至都没来得及去思量这番保证是否实现不了,竟是跟着点了点头:“有你这番保证,戴公公那边我就能够更使得上劲些,毕竟,他后日就该启程回去了。倒是你,我让人给你选了这几个好日子,可你最终给你亡母选定的移灵日子居然在八月,是不是太靠后了,你一下子离开京城那么久,要是有人带挈得皇上迷恋其他玩意或其他人物,你回京之后说不定又是举步维艰。”
“傅公公担心得不错,只不过,就算我不把这日程往后推,别人就不会拖延我的行程么不是我夸口,三两日之内,京城大概又会有旨意亦或是文书下来,不管什么事,拖我一两个月是至少的。这一趟让我出来他们费了多少劲,怎会就这样善罢甘休”
“你是说”傅容的面色一下子变得无比古怪,约摸猜到了徐勋这一次下江南的目的,一时为之色变,“你这是玩火啊”
“我也知道玩火者必自焚,可与其钝刀割肉,不如烽火燎原一了百了。”说到这里,见傅容已经是一手紧紧抓住了扶手,徐勋方才淡淡地说道,“当然,我之所以会顺着他们的心意下了江南来,也是因为金陵是我起家的根基。在京城肯与我为友的,除了寥寥数人之外,就只有宫中那些个人,但在金陵,我的名声基础好,此次回来再努力一经营,轻轻松松便能取得比在京城多几倍的支持。既如此,我在这儿多留一阵子,远比在京城和人斗心眼强。”
“既然你方方面面都想到了,那我也没什么好提醒的。”傅容长长吁了一口气,最后一字一句地说,“我和陈禄都不必说,若有能做的,你尽管说。倒是你,林瀚那几个人不是那么好掌控的,而且你推动众人举荐他为吏部尚书,恐怕这事难如登天。”
“不成功也不打紧,就算不成功,这是我到南京之后才有的事,对于朝中老大人们而言,必然把他看成是和我有涉,打压提防自不必说。而林大人因此一事,未免更加觉得朝中老大人们行事不公。就是他们那些门生故旧,耳濡目染之下会做出什么选择,那就很自然了。所以,这是阳谋,就看京城那些老大人们如何接招”
傅容深知马文升被弹劾求去乃是突发事件,而在这样的突发事件面前,徐勋仓促之下能够采取这样八面玲珑的应对,他除了欣慰之外,便是说不出的惊讶。然而,此刻听到徐勋这番话,他眯了眯眼睛,暗叹一声徐勋若不是过去荒废了太多时日,否则走科举正途,若能考中进士说不得是宰辅之流,他就笑着说道:“好,好那咱们就静候京城的佳音了”
京城的“佳音”并没有让徐勋等上太久,戴义默契地和他达成交换条件离开后不过两三天,徐勋便接到了八百里加急的西厂急报,道是南京上新河关杭州北新关监税太监贪墨,小皇帝大发雷霆,让他立刻详查,正是映衬了临出京前朱厚照的嘱咐。然而,报信的那西厂番子带来的还有谷大用的亲笔信,那看似粗疏的太监却是用粗疏的笔迹提醒说,小皇帝登基之后,钞关太监少说换了三分之二的人,其中一多半都是走刘瑾的路子放下去的。
到了这时候,徐勋自然心中了然,重赏了那个西厂番子就放了人回去,却是仿佛没这档子事似的,丝毫没有往上新河关去,更不用提杭州北新关了。倒是又过了数日,锦衣卫又是紧赶慢赶送来了一封急信。打开信一看,徐勋就忍不住站起身来,眉宇间流露出了几分诧异和复杂。
焦芳那家伙,终究是得偿所愿登上了吏部尚书的宝座
尽管最初对此这消息就有几分意料,可真正得到了印证,徐勋还是不免觉得有些挫败。然而,信上说刘大夏没有得到吏部尚书的位子,因此和焦芳闹翻,哪怕焦芳请了李东阳从中说和,刘大夏依旧不理会,最后竟愤而上书请求致仕,他不禁有些意外。待看到最后一张李逸风的注释夹片,他这才醒悟了过来。
昔日弘治皇帝在位最后几年,鲜少接见内阁阁臣,纵使刘健身为首辅也几乎不得见天颜,而刘大夏列位兵部尚书,几度见驾,阁臣部堂还要向其打听皇帝出何语,这便种下了猜忌之因。故而这一次吏部尚书廷推三人,刘大夏焦芳林瀚,朱厚照随手圈了焦芳,自然而然让刘大夏大失面子。而刘健谢迁虽不齿焦芳为人,可也不喜欢从前抢尽风头的刘大夏,更忌惮来自南京的林瀚,于是最后虽然选中了焦芳,他们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林瀚虽没能补上吏部尚书,可刑部尚书却出缺了,而且,都察院左都御史戴珊过世,右都御史杨一清总制三边,再加上兵部尚书刘大夏求去,这下子竟是空了三个七卿的位子,要是杨一清肯回来,那是兵部尚书最理想的人选现如今也只有先争一争另两个”
尽管得到了翔实的消息,但徐勋并没有贸贸然拿着去和人商量,直到正式的旨意到了南京,一时间在南京官场激起一片哗然,他才再次过府拜访章懋,却是请其约见林瀚和张敷华。等到三老一小再次泛舟莫愁湖,徐勋说起刘大夏致仕,果然让三老愕然之下大为愤怒。
“刘华容虽则性子不讨喜,可终究比焦芳这等不学无术之辈强得多,朝中三位阁老未免太过不公了些”章懋素来冲动,一句指斥脱口而出,旋即就痛心疾首地说道,“先是左都御史戴公过世,之后马三峰求退,如今再加上刘华容,这简直是朝中正气为之一空这等时候,要是再没有人站出来,只怕朝堂上乌云蔽日了”
“能入廷推的名单,我本是心满意足,可没想到事情会急转直下,连刘华容也求去了。”林瀚丝毫没怀疑徐勋这消息不准,喝了一口茶就黯然苦笑道,“只可惜身在南京,声音要达天听实在是难如登天”
“难如登天却是未必。”刚刚拿出那个重磅消息一砸,之后就一直听着三人一个个愤而鸣不平的徐勋这时终于开了口,却是顺着林瀚的话头接了上去,随即目光炯炯地看着张敷华道,“张大人,我听说,朝中一直都有不少言官交口举荐您掌管京城都察院。”
张敷华未料自己一把年纪,本想致仕前再推林瀚一把,可徐勋居然说有人荐他掌都察院,呆了一呆才开口说道:“这事情我怎么没听说过况且,我只怕心有余而力不足”
“哪儿的话,张大人老当益壮,况且章先生刚刚还在说朝中正气为之一空,张大人难道就不想站在都察院的最前头,掌御朝廷言锋”
“至于林大人,闵朝瑛之后,刑部之事便由从前的一贯尚宽而转为极严,若是有林大人这样的谦谦君子前去刑部,必然能重申法制。”诚恳地说到这儿,徐勋便对章懋颔首笑道,“而且,昔日我在京城时,纵使建下军功,仍有人一口咬定我是幸进。有二位在京城坐镇看着,异日我回京之后,二位若觉得我不好,就不必在南京生闷气,而是能直接当面质问了。”
张敷华林瀚和章懋都被徐勋这轻松的口气说得忍俊不禁,章懋更是指着徐勋笑道:“世贞啊世贞,分明是最最严肃的朝廷大事,却被你说得犹如市井儿戏”
林瀚则是捋须摇了摇头:“不过能如此坦荡,赤子胸怀可见一斑”
张敷华则更是爽快:“也罢,若真的有这样的机缘,我们就去京城见识一遭”
“那我就在此贺朝廷得人了”徐勋笑吟吟地拱了拱手,旋即方才正色道,“我曾经对章先生说过,皇上登基之后,指斥中官之人不计其数,然而他们却安若泰山,就是此次请致仕的兵部刘公,弹劾宫中那几个人的折子少说也有一尺厚,这下愤而求去,未免就没有因为皇上不顾进言的意思。可是,皇上不受其言,一时挂冠而去未免痛快,可相形之下,将朝中大事托于庸人之手,未免太过意气在下一己愚见,为大局而不求私名,方才是真正的风骨”
见三人一下子变了脸色,徐勋却没有再画蛇添足再说什么。林瀚因为自己起头一炒作,此前在朝中呼声极高,落选吏部尚书,朝中老大人们就算要打压,可为了风评,怎么也该给一点弥补。至于张敷华曾经被人举荐掌都察院,也绝不是他信口开河,而是叶广在信里提到的,再加上张敷华推举林瀚,不少看不惯焦芳又痛心疾首于刘大夏马文升先后致仕的,也将会成为推波助澜的一股力量。他现在做的,只是未雨绸缪,避免他们卷入可能到来的那一场风波中去。
ps:明代太监中很多不逊于文人雅士的名流,戴义被誉为“最精于琴,而楷书笔法与沈度相埒”,天顺时期奉旨学琴于徐门弟子张助,沈度就是永乐时被称为金版玉书的那一位,可想而知其人。
第四百三十二章 人夫,人父
和三个年纪足可做自己曾祖父的老人在莫愁湖上划了两回船,徐勋偕妻泛舟莫愁湖的愿望仍然没有轻易达成。这一天又是一个祭扫日,祭文和墓志铭都已经得了,这一天一大清早,他便和沈悦一块陪着徐良赶在章懋等人之前去给方氏扫墓。当初徐良封伯之后,便派人回乡重新清理了坟茔,前一次一家三口来祭扫又重新整饬了一二,只是这一回却是移灵之前最后一回了,下人都留在了外头,一家三口站在那里,竟全都是看着那座石碑默然出神。
徐良还清清楚楚地记得,亡妻入土为安的时候,也是徐边帮的忙,还助了他二十两银子落葬,否则只怕他连块石碑都竖不起。之后每年清明冬至扫墓,他买不起那些新鲜瓜果之类的贡品,顶多在坟前多多烧上一些纸钱,陪着妻子说上大半日的话。还是等到之前他认下徐勋为子,父子二人离开金陵上京之前,方才将坟茔整修一新,现如今四周围绿树成荫,四周围甚至还筑起了篱笆,前头一座小屋里住着一个守墓人,这些都是傅容特意安排的。
要不是老天爷突然送了他那样一个儿子,兴许他如今仍在大中桥下汲水,兴许亡妻的坟头在风吹日晒雨淋下,迟早有一天会让他再也寻不着,兴许他就这么孤孤零零过完下半辈子想着想着,他的眼睛渐渐眯了起来,直到他突然发觉有人在他肩膀上搭了什么东西。
“山里风大,爹多加一件衣裳吧。”
徐良拍了拍徐勋搭在肩膀上的手,见沈悦正看着那座坟头痴痴发愣,想想这个新妇入门之后,家里的内务就再没让他操过心,他不禁露出了几分笑容,扭头就对徐勋说道:“傅公公既然是请了三山寺的高僧来推吉日,就按照那日子动土吧。这一路护灵回京路途遥远,路上也得多番安排。你身上还有圣命,上新河关也不要一直丢着不管。”
徐勋知道傅容让人推算的吉日足足有三四个,活络余地很大,不外乎是为了方便他做事,但其实他却早就决定好了。如今听徐良这么说,他知道老爹心里敞亮明白,便轻声应了是。等到一家三口静静守着纸钱烧完,徐勋偕沈悦再次行过礼后,徐良便再次开了口。
“你娘过世也已经十多年了,和尚从前也让我找个女人凑合搭个伴,可那时候我一个穷到要靠汲水送水过日子的,上哪儿也再难找到你娘这样心性品格的,想想也就歇了这心思。现如今富贵了,不续弦便仿佛成了奇闻,一个个眼睛死死盯着,可那些比我小二三十岁的年轻姑娘,家里看中的多半是兴安伯府的家世,是进门就能得一个兴安伯夫人的诰命,否则我一个糟老头子有什么能让人惦记的就算她自己是性子端方,愿意和我过日子,可到时候她和你夫妻两个差不多的年纪,却有继母的身份,她不自在,你们不自在,我也不自在。”
这些话慧通也曾经对徐勋悄悄提点过,然而徐勋虽觉得有道理,终究没在徐良面前提过半个字难道他还能对徐良去说,你与其给我找一个后妈,不如去找一个小妈于是,此时此刻,他沉吟良久,终于仍是默然不语。倒是沈悦想着公公十几年苦苦守着,如今富贵了亦是不忘亡妻,还那么顾念着儿子,心中异常感动,可冷不丁就想起了神出鬼没的徐边。
这事情是她心里的一个大疙瘩,这会儿见徐勋不说话,她咬了咬牙,便上前说道:“爹,您对娘还有我们的一片情意,我们都明白,也感念得很。可是”
她这“可是”之后的话,却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正当她绞尽脑汁想着说辞的时候,徐良就淡淡地说道:“七十老翁尚且能得子,更何况我还不到五十。可真有了儿子,那也和九泉之下你们的娘没有多大关联,顶多是逢年过节给她上一炷香罢了,这个你们也能做到,我何必冒着养出个败家子的风险勋儿你争气,自己就挣了一个爵位回来,将来十有八九能变成世袭,再加上我自己的爵位,将来我两个孙儿的前程就都有了,哪家能有这样的好事”
“啊”
别说是沈悦,就连徐勋也还是第一次知道徐良竟是有这样的打算,一时间心里五味杂陈。他那时候在宣府豁出去说服了神英苗逵,固然有冒险赌一赌的成分,但更多的却是因为想借着军功真正在朝中站稳脚跟,若是得了封爵,纵使他这身世真的有问题,也能让徐良把兴安伯爵位留给真正的子嗣。因此,在深深吸了一口气之后,他终于忍不住了。
“爹,有一件事”
“你不用说了,你们跟我来。”
徐勋见徐良说了一句话后,便扭头信步朝外走去,徐勋和沈悦对视一眼,连忙一块跟上。等在外头的几个下人原本要围上来,然而,见徐良摆了摆手,他们就规规矩矩呆在了那儿不动,眼睁睁看着三人往树林的另一边走去。
在林间小路只走了不多远,徐勋就只见那是另一座坟茔。黄土堆已经几乎快要平了,四周围稀稀拉拉几棵树,这个时候,还有一个老人在坟前挑野菜,见了他们几个衣着富贵,他慌忙躬身行了个礼,旋即蹑手蹑脚地溜之大吉。相比徐良亡妻方氏坟茔四周的那一圈篱笆,这里却四周围空空荡荡什么遮拦都没有。
“这就是从前给徐劲挖过的那座坟。”
徐勋和沈悦对当年旧事都是刻骨铭心,此时不觉同时呆住了。徐良回头看着这一对呆滞的小夫妻,随即便叹了口气说:“当年孩子太小,我和你娘都不忍心,所以才把一切交给了徐二爷操办,他也确实找了块风水不错的地方。我也是后来才知道,你娘的坟茔也好,这块地也好,徐二爷都在官府办了地契,归在了我的名下。想来徐动就是想破了头也不会料到,他要找</br></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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