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要看看朝中还有几个正人君子肯留下”刘健斩钉截铁地说了一句,不屑地扬了扬眉,“道不同不相为谋,难道还要老夫等人屈尊去讨好那几个阉奴”
谢迁也冷笑道:“就是这话,合则留,不合则去,洒脱爽利,我最讨厌拖泥带水”
若人人都这般洒脱爽利地走了,则置天下百姓于何地
李东阳原本来送二人,还想说异日有机会可以设法请皇帝再召他们入朝,可此时此刻听到两人这般言语,他便知道自己是想当然了。把到了嘴边的这话吞了回去,李东阳又叹了一口气,却让伺候的小书童斟上酒来,一一向二人敬了一杯。见两人俱是意兴阑珊不想多说,他道了珍重又嘱咐了几句,就拱手告辞上了车。回城之际,原本就已经心中酸涩的他终于再也忍不住,眼眶渐渐湿了。
道不同不相为谋若天下之事都能这么简单就好了
六十寿辰,寿星翁却不见踪影,姗姗来迟的李东阳一回到家,便有众多人围了上前。他一时也来不及一一打招呼,应付了几拨人之后就让嗣子李兆蕃过来帮忙待客,自己则是回房更衣。朱夫人才刚亲自给他束好了腰带,外头就传来了一个妈妈的声音。
“老爷,夫人,外头有人给老爷贺寿是平北伯”
徐勋果然还是来了
李东阳心里百味杂陈,按了按掌心,见妻子满脸担心,他便出言安慰道:“此子已非昔日吴下阿蒙,行事向来让人捉摸不透。不过,如今他挟皇上隆恩,我这个首辅虽已经无从制他,他却也不至于登门找我的麻烦。”
第四百四十七章 旭日东升写在
京城坊巷众多,一条条胡同最初都没有名字,可随着里头住的人一时大名,亦或是经营的市口抑或铺子渐渐红火,往往就会多一个约定俗成的名字。如李阁老胡同得名于弘治八年李东阳入阁之日,而现如今李东阳从次辅成了首辅,这条李阁老胡同自然一跃成为整个京师最最炙手可热的地方,这一点单单从这一日李东阳六十大寿的场面就能看出来。
然而,今日登门贺寿的徐勋,却是身旁簇拥了好一群人,隐隐之中竟有些喧宾夺主的架势。他这伯爵得来也已经将近一年了,然而从前群老当道,人人都知道阁老部堂们并不喜欢这位年少出名的伯爵,敢于这时候下赌注往面前凑的终究少数,可现如今就不一样了。三五个去过徐府的官员围在他左右,争先恐后地向他讲解满堂官员,更有人把殷羡的目光投向了徐勋身后的张彩,心中不无妒忌他的好运道。
这一位此前在文选司郎中的任上深受马文升力挺,现如今马文升才倒台不久,竟是又有了新的贵人垂青
“李阁老来了”
随着一声嚷嚷,摇着折扇的徐勋就看到了缓步从那边穿堂出来的李东阳,微微对四周一颔首,当即就有不少人让出道来。走上前没几步,他就抢先笑呵呵地拱手行了礼,随即方才说道:“元辅今日六十寿辰,一时仓促无以为贺,我便只收拾了几色果品,再加上新近刚得了一对成化年间景德镇官窑的一对斗彩花瓶,亲自上门恭贺寿辰,顺带讨一杯寿酒喝”
所谓新近刚得,别人听不出弦外之音,李东阳却心里明白定然是宫中赐下的东西,见徐勋竟敢于拿这种东西借花献佛,他微微一愣,原是想婉拒了,可见徐勋嘴角含笑,他心中一动,就半推半就收了下来,又请徐勋单独到小花厅坐。虽说他前日说不做寿,但昨日傍晚天子赐物一到,家下人就又紧赶慢赶准备了起来,又请了几个有名的厨子到家来,预备了十桌席面。然而,如今眼看着这宾客络绎不绝的光景,他心里不免觉得招摇,正一面敷衍着徐勋,一面打算找人来悄悄先吩咐几句,一旁的徐勋就放下了手中的茶盏。
“元辅,我看你这宅子虽大,可今日闻讯而来的贺寿宾客众多,想来到最后都未必能容得下。所以,我来这儿之前,就已经到京师有名的糕饼刘预定了三百份寿糕,待会就能送过来。我知道元辅清廉,等闲人来也不会收礼,如此回送这么一份东西,也不枉人白跑了这一趟。”说到这里,徐勋又笑着说,“至于那一对瓷瓶,是宫里内库出来的,皇上原本是昨天要一并赐了给你,经不住我三两句话,这才让我借花献佛送了过来。”
今日刘谢致仕辞归乡里,自己却大作寿辰,传扬出去,有些耿介的科道言官,亦或是性喜邀名的,乃至于和自己有宿怨的,极可能逮着这一点大做文章,倘若昨日朱厚照赏赐的东西加上那一对瓷瓶,李东阳不用想也知道那会是怎样的轩然大波。而经由徐勋之手送过来,顶多让人讽刺他两句罢了。
“平北伯费心了。”
“费心谈不上,说句实话,我也只是生怕元辅也撂挑子走人,那时候麻烦就大了。”徐勋见李东阳脸色一僵,他便仿佛没看到似的,刷的一下收起了折扇,似笑非笑地说道,“吏部刑部兵部都察院的廷推人选都已经送了上去,皇上昨日晚上才刚刚一一勾了,只是还不曾行文司礼监发下内阁。”
李东阳几十年为官,性子又不似刘健谢迁那样激进冲动,听到这话虽是心里一突,可也没顺着徐勋的口气询问。果然,下一刻,徐勋就自己说开了。
“以南京吏部尚书林瀚为吏部尚书,以南京刑部尚书张敷华为都察院左都御史,以右都御史兼陕西甘肃延绥三边总制杨一清为兵部尚书,以刑部左侍郎屠勋为刑部尚书。如此措置,元辅觉得如何”
那份廷推的名单,李东阳是过了目的,尽管知道林瀚张敷华等人本就名声赫赫,再加上有徐勋撑腰,胜算很大,可如今真的得知一应皆如徐勋所算,他仍是生出了深深的无力来。良久,他才沉声问道:“平北伯此去南京居然能有如此收获,当初处心积虑打发你出京的人全都失算了。只不过,林亨大张介轩都是正人君子,士林敬仰,入京之后若就此不敢言,恐怕将失尽声望。他们若敢言,未必就能顾得了你这个荐主,你就不怕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当然怕。”徐勋坦然地一摊手,见李东阳仿佛很意外这个答案,他才含笑说道,“今日我一登门,原本为元辅贺寿来的宾客便有人趋附我左右阿谀奉承,而家中这短短几日也是险些被人踏破了门槛。大家都知道风向变了,所以对我趋之若鹜,这是人之常情,若因此将这些人摒弃不用,那是短视;可若是因此就大用这些人,那就是愚蠢。相形之下,杨总宪当年不过是路过大同就敢揽下重责领大同兵援助,林大人张大人曾经在金陵那桩大案之后对我多有声援,他们又是身负大才的正人君子,又和我有同舟之情,我当然该荐他们。”
说到这里,徐勋微微一顿,又不紧不慢地说:“至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别说是我,这古往今来,荐主反被所荐的人所伤,这例子多了去了,难道人人就会因为这一条不荐人才元辅可知道我之前力邀林大人上京的时候,对他是如何说的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徐勋究竟是怎样的人,还请他进京来一睹为快。若有不好,面唾斥人,岂不是比在南京对我咬牙切齿的强”
“你倒是自信得很。”李东阳简直觉得徐勋的自信有些狂妄,可此前的一系列事实证明,这年纪轻轻的少年郎一次又一次地成为了角力中的赢家,他到了嘴边的下一句话终究是和缓了些,“你既然对林亨大等人如此自信,我等内阁三人一同致仕,为何却独独留下我”
“林大人他们虽好,可要入阁却还力有不逮。我和焦孟阳有仇,难道看着他轻轻巧巧一举摘得首辅之位”徐勋毫不避讳地揭出了这一条,这才笑着说道,“况且,我早听说元辅昔日在内阁之中就最善调和,今后要用到这能力的机会,可谓是多如牛毛。”
这小子真敢直说
尽管李东阳被徐勋这话给气乐了,可即便徐勋曾经提起过焦芳的倒戈一击他无从查证,心里却知道这位同年做得出来这样两面三刀的事情。想到黯然致仕的马文升,忿然致仕的刘大夏,他最终深深吸了一口气。
“是你想我当个和稀泥的首辅还是皇上想留着我当个和稀泥的首辅”
“元辅言重了,不和稀泥,时间都浪费在那些没用的事情上了。当年元辅回乡祭祖回来的时候,还曾经在路上写诗感慨过路有盗匪饿殍,如今把时间耗费在这些正事上不好”话说到这个份上,徐勋就不卖关子了,索性站起身说道,“与其死死盯着宫中什么八虎,还不如多管管天下水旱灾害,民间盗匪横行,鞑虏叩关大掠扰民。我言尽于此,还请元辅斟酌。”
见徐勋一拱手就往外走去,李东阳突然出声说道:“若是平北伯能看住宫中八虎,使其不能引诱皇上入歧途,就算被人称作是稀泥首辅,我李东阳也甘之若饴。”
“元辅放心,这事情我当仁不让”
徐勋头也不回地答了一句,直到出了小花厅,他才轻轻吁了一口气,暗自思量李东阳这话是只为宽自己的心,还是有几分真心实意在。思来想去也难以断定,他就索性不去想了,展开扇子使劲扇了两下,就在前头引路小厮的带领下去了开寿宴的正堂。
彼时已经到了众多宾客,因寿糕已经送到,无关的客人没法送进寿礼来,不得不怏怏归去,在座的多半是李东阳的同年同乡门生故旧,徐勋放眼看去只觉得黑压压一片,竟是不认识几个。直到张彩冲着自己招手,他才欣然走了过去,却发现与其同席的竟有不少熟人,当即含笑点了点头。
“伯安兄,元明兄,好久不见。昌谷也来了你是严惟中”
张彩虽是正五品,可如今称病在家,今天相陪徐勋出来,也懒得理会那按官职排座次的旧规,一桌十人,别人只得按照他的要求,安排他与这边厢王守仁和湛若水等三位翰林庶吉士同席。这时候徐勋过来径直称呼众人的表字,席上其他两人不禁面面相觑。而当看见徐勋竟挨着张彩旁边的位子一屁股坐了下来时,刚刚窃窃私语的那两人也一时安静了下来。
王守仁今天因父亲的话来赴李东阳寿宴,心里很有些郁气,见徐勋过来云淡风轻地向他们四处打招呼,甚至还坐了下来,他顿时给气乐了:“你坐在这儿,让首桌那些人如何自处”
“伯安兄这话说错了,我不往那儿凑,大家只有松一口气的,那些多半都是七老八十的老大人,谁乐意我这么一个年纪当人孙子还有富余的人在眼前晃悠,甚至还得赔小心说话”徐勋微微一笑,招手叫了一个李家在席间伺候的小厮过来,说自己就坐这儿了,随即就不假思索地打发了人走,这才又笑道,“至于我,一桌子的人放眼看去不认识几个,那还叫什么寿酒,还不如回去吃我自己的来得正经。我就坐这儿了,伯安兄你不乐意你另谋高就”
王守仁还没说话,湛若水就一下子笑了:“这另谋高就四个字实在是用的绝妙,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们是在争什么官位呢好了好了,伯安你别拿眼睛瞪人了,没看咱们这桌子之外,四面八方不少人都在看这儿,小心出丑”
对于那种千目所视的处境,徐勋是习惯了,因而坦然安坐,不一会儿又叫了小厮添茶来,却是又越过张彩对其邻座的徐祯卿说唐寅的事,又是对严嵩问翰林庶吉士的功课,又是和张彩说什么都察院现状,又是问湛若水之母陈氏身体,甚至席间其他人他也笑着一一问了名姓,就是晾着个虎着脸的王守仁不理会。直到最后眼看这位仁兄忍不住了,他这才在一旁小厮又送了茶壶过来的时候,亲自站起身取了茶壶走上前。
“你到底想干什么”王守仁一手掩着茶杯口,脸上又是无奈又是恼火,“我今天是代父亲向元辅祝寿的,你有话直接说,我听着呢。”
时至今日,王守仁一想起自己当初被徐勋三两句话就稀里糊涂哄去了西苑的事,便又是感慨又是怅惘。那段日子他终于得以一展所学,可也给他带来了天大的麻烦。尤其是当最后他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兵部之后,那种成日里和文牍打交道,无论说什么都不为人重视的生活着实狠狠磨了磨他的棱角。此时此刻,虽则是他看徐勋的目光有些不善,心里却有些好奇徐勋会说出什么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话来。
徐勋一手拎着茶壶,一扫席间众人,见人人都仿佛对他要说什么很感兴趣,他微微一笑,顺势给王守仁旁边的湛若水倒了一杯热茶,意味深长地说:“此间人太多,伯安兄真要听”
虽说年纪痴长徐勋一倍有余,但王守仁只怕自己到了单独相处的时候,又被徐勋三言两语给糊弄了过去,当即把心一横说道:“没错,你就在这儿说”
“那好,我就不客气了。”放下茶壶之后,徐勋也不理会着偌大的正堂中逐渐安静下来的气氛,笑吟吟地说道,“保国公和武定侯提出,十二团营如今操练大不如前,兵员多有老迈不堪使用的,况且兵卒不操练却常常去做营造的活计,本非练兵之理。所以,皇上有意从十二团营中择选精锐,建左右官厅,别设总兵参将。伯安兄此前便有军略之才,可愿意以文官之身去里头再当一当监军”
徐勋的声音并不算大,然而,左右无数只耳朵都竖了起来,这会儿一传十十传百,整个正堂中的宾客已经全都听说了,一时间连那些窃窃私语都不见了,竟是鸦雀无声。才从门外进来的李东阳从禀报的小厮口中得知原委,不禁又是震惊又是迷惑,当即朝这边厢看了过来。
“你”
保国公朱晖和武定侯郭良前时犯的罪过往重了说,可以抄家灭门,可皇帝却仿佛忘了似的一句话没提,因而徐勋支使他们上这个折子,自然易如反掌。而王守仁哪里知道这许多弯弯绕绕,看着徐勋的眼神满是震惊。从前练兵府军前卫,他纵使再有本事,也只能在那五百尚未知军伍的幼军当中施展,可现如今徐勋所说的却是十二团营精锐
“伯安兄慢慢考虑。”
徐勋自然不会逼迫王守仁现在就表态,颔首一笑就回到了自己的位子。这时候,自有小厮上前弓着身子小心翼翼地询问是否真的不上首桌,他摆了摆手打发了人走,眼见一盘盘各色小菜陆续上了桌子,他就端起茶杯呷了一口热茶。
“大人真是将了王主事好一军啊”
听到张彩丢来这么一句低语,徐勋侧眼一瞥王守仁,见其果真是神不守舍,他就耸了耸肩道:“什么将军,我是真看中了他那满腹军略,如今既然提了出来,答不答应就看他的了唉,千军易得一将难求,皇上素有平虏之志,只可惜下头人不争气”
徐勋这声音虽轻,可就挨着他坐的湛若水听得清清楚楚,少不得都传给了王守仁,就只见这位三十出头的兵部主事脸色更黑了。而徐祯卿旁边的严嵩见这一番情景,突然轻轻拂落了筷子,然后借口去捡,他俯下身去</br></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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