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说道:“今天本是逸风一定要亲自前来,但我想想还是亲自来了。”
仅仅时隔两年,徐勋如日中天,但当日在金陵一出场便慑服四方威风凛凛的叶广,却是苍老了许多。此时此刻,徐勋心里除了感慨就是叹息,随即便问道:“是为了韩福的案子”
“并不单单是为了韩福的案子,我听说,韩福被转押内厂的时候,提督东厂的丘公公曾经去司礼监寻刘公公理论,结果碰了个软钉子。丘公公派人过来对我说,让我秉公办事不要自误。”说到这里,叶广看了看徐勋凝重的脸色,顿了一顿才继续说道,“逸风对我说,既然刘公公是摆明了要和丘公公打擂台争权限,不如就助丘公公一次。倘若能因此把丘公公争取过来,那平北伯内有东西厂,外有锦衣卫,提督内行厂的钱宁是最知道趋吉避凶的人,必然会做出最聪明的选择。”
“哦,李逸风这么说”徐勋知道叶广必定不是无的放矢,因而便饶有兴致地说,“既然不是李逸风来,而是叶大人亲自来见我,想必不同意他这主意”
“逸风毕竟还年轻些,凡事每每以利害来衡量。”叶广摇了摇头后,就淡淡地说道,“锦衣卫对于上了四品的京官,都有一份密档。这是从永乐年间或者说洪武年间就开始的老习惯了,为的就是有事的时候能最快地判断。韩福此人素有能名,为人稍嫌苛刻,鸡蛋里挑骨头,当然能挑出一堆毛病来,但也算是一个难得的好官。我不在乎牺牲这么一个好官是否符合公理道义,但若是锦衣卫查出的结果和东厂的丘公公一模一样,刘公公却下令再彻查呢届时偷鸡不成蚀把米,反而连累锦衣卫也被皇上看做是糊涂透顶。”
叶广的口气不带丝毫波动,但徐勋听到这一番老辣的分析,忍不住连连点头,最后竖起大拇指道:“不愧是叶大人,想得到底周全。”
“风烛残年,不得不为老兄弟和老部下们多考虑考虑。”叶广苦笑一声,这才真心实意地说道,“所以,我今次来,便想对平北伯说,我若在,锦衣卫和三厂拼一拼,我多年的名声和功劳苦劳兴许还有些用场,但若是我不在,锦衣卫万不可和东厂西厂内厂硬拼。只要行事不偏不倚,就算大伙自认是平北伯门下,就算外人怎么说锦衣卫为徐氏附庸,皇上却是不会信的。”
“说得好”
就是西厂,徐勋虽常常越过谷大用让慧通去查什么事,可从未摆明车马用西厂的名义给自己造势,因而此时叶广的话他自是并无不满。含笑说了这么一句,他便斩钉截铁地对叶广说道:“内厂不过初建,消息网络有限,既然是发到锦衣卫北镇抚司查,那就索性把事情查得更清楚些,尤其是东厂那一条条罪名,若有可能不妨找出破绽来。总之一句话,我并不觊觎东厂,也不想拉拢丘聚。”
小小一个韩福从东厂到内厂,而案卷又扔到了锦衣卫北镇抚司,一时之间,纵使是朝中大佬们,也觉察到了这其中的来回角力。小时雍坊的李阁老胡同车水马龙探听消息的人不绝,鼓楼下大街东边沙家胡同的刘瑾私宅亦是门庭若市,武安侯胡同的兴安伯府同样是险些被拜访的客人给踏破了门槛。当最终这一场较量的结果以韩福以失察之罪被罚三月俸禄,开释出了诏狱的时候,沙家胡同刘瑾私宅之中,一个五十开外身材瘦削形容憔悴的老者被张文冕带进了厅堂。
“那便是刘公公。”
“啊下官拜见刘公公”
见这老者几乎是毫无滞涩地跪倒在地,刘瑾脸上顿时露出了得意的笑容。他打量着眼前的人,见其素色道袍,头上不曾戴冠,显见知道自己仍是戴罪之身,他便微微笑道:“韩福,你知道咱家为了你的事情,出了多少力么你也是正儿八经的两榜进士,外官多年,京官也已经好几年,可就是这么一桩小小的错处,满朝竟是无人敢为你说话要不是咱家,你要么瘐死在狱中,要么就被发配到辽东苦寒之地,要么就是追赔积欠”
“下官能逃得生天,全亏公公恩德”
“起来吧,咱家又不是那些大门朝南开的阁老相爷,见人便要人下跪”刘瑾这才站起身,亲亲切切地把韩福扶了起来,随即便笑道,“能救了你这样的才干之人,咱家就是和再多人闹翻了,也觉得值得再说,你是咱家的老乡,不消说什么感谢的话。咱家正要刷新吏治,清欠府库,来,你坐”
把韩福硬是按着坐下之后,刘瑾就从张文冕手中接过那一本折子,塞到韩福手中说道:“这是我和小张商量出的官吏考察法,你先看看”
骤然下狱一个多月,那种暗无天日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日子,彻底磨掉了韩福那些往日深信不疑的信条。此时听到刘瑾这话,他忍不住为之一愣,这才低头去看手中的折子,但心里却是五味杂陈。
他家老仆说,他下狱这些天,到处求爷爷告奶奶都没人理会,那些关键时刻却连影子都不见的同年同乡,还有平日交好的亲朋,竟然还比不上刘瑾这样的大珰
第四百八十四章 朋党已成下
素有能名的右佥都御史韩福投了刘瑾。
尽管最初还有人觉得韩福行走于沙家胡同刘瑾私宅,是因为感念刘瑾替自己说话,这才登门道谢,可当韩福日日登门,竟是一举成了刘家的座上常客,再没有人怀疑此言。不但如此,韩福更是一再对外宣扬自己在狱中,老仆四处向同僚亲朋求告无门,却是刘瑾仗义为自己说话,一时间更引来了一片哗然。除却那些希冀升官发财的人外,也有不少郁郁不得志的京官到刘宅求见。当发现别人深恶痛绝的这位司礼监刘公公非但不是目不识丁,甚至还颇有些见识,待人更是礼贤下士,一时间刘家门前的巷子比从前热闹三倍不止。
面对这样的局势,李东阳很有些始料不及。他引领文苑数十载,又是资格最老的阁臣,门生故旧遍布朝野,可此次留任首辅谈不上众望所归,而是不得不为,仅这几个月便曾再三上书请辞致仕,可一直都是不准。当坊间流言甚至将此次韩福下狱无人施救的事扯到了前头李梦阳的身上,舆论渐渐有些失衡,甚至有门生也暗自议论的时候,他终于感到事情的严重。
刘瑾借着韩福的事情,终于成功网罗到了一批真正的有用之才;而徐勋更不消说,麾下老中青三代俱全。这两帮人已经是羽翼丰满,若自己还凭借从前的那些底子吃老本,别说三足鼎立,就是想要当个和稀泥的首辅都不成此番掀起那舆论风波的人他甚至不用猜就知道,必然是焦芳无疑,也只有这个两面三刀的家伙,才会这么急着想要趁此再进一步
这一夜他不在宫中当值,却没有早早安歇,而是在书房中枯坐了许久。直到外头传来响动,见妻子朱夫人亲自捧了一个条盘进来,他方才起身说道:“这么晚了,夫人让别人收拾就好,何必自己熬这么晚”
“老爷都尚未就寝,妾身又怎能独眠”
朱夫人虽等闲不管外务,但丈夫眉宇间的纠结,她又怎会看不出来。因见摆下粥菜之后,李东阳只是心不在焉地吃了几口,她便关切地问道:“老爷若是心头有什么郁结难明之处,何妨找人商量商量一个人枯坐愁眉不展,总不是办法。妾身听说沙家胡同刘宅日日晚上高朋满座,而武安侯胡同兴安伯府也是常常有客人进进出出,相比之下,老爷在家时间不多,纵使有也都是诗社文会,如此虽提携后辈,可总少个商量的臂膀。从前还有”
朱夫人说着一顿,略去了刘健谢迁的名字,这才关切地说道:“部阁之中,老爷总得有个倚重商量的人。您不是说,王阁老为人清正,能不能”
“王守溪此人,清正有余,权变不足,和我的性子格格不入。况且我和他交情不深,在内阁对付焦芳,还有敷衍刘瑾,倒是还能同心协力,可我心里那些话实在是不便和他说唉,倘若杨邃庵当初能够早些回京上任兵部,兴许我还能多个商量的人。”
见李东阳说着便摇了摇头,朱夫人便若有所思地说道:“没有此杨,未必没有彼杨。我记得老爷从前提过同在东宫的左春坊杨大学士,他到家里来过几次,我远远见过一面,看上去性格沉静稳重,风仪出众,听说文章学问也是一等一的。更要紧的是,他如今还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又为皇上讲过书。”
杨廷和
李东阳猛然想起杨廷和乃是上一科的副主考,焦芳之子焦黄中落榜,也是在杨廷和手里。昔日他虽讲学东宫,但和杨廷和这种日讲官还是不同,彼此交往不多,但毕竟都是因少年神童出名,他倒是也在弘治皇帝面前举荐过杨廷和。此时此刻,他一下子放下了手中的筷子,沉吟了好一阵子才抬头赞赏地看了妻子一眼。
“夫人真是一语点破梦中人。”
“哪里,妾身不过胡乱说个人名,老爷是当局者迷,妾身可未必是旁观者清。”朱夫人见李东阳眉宇之间舒展了好些,一时也吁了一口气,“至于如今外头的攻击,清者自清,老爷还请放宽心些。任凭是谁都不能让人人说好,更何况老爷是内阁首辅如今那两党已经成了声势,老爷杵在当中,若少了你,只怕转眼之间便是针尖对麦芒,鼎足之势哪里成得了”
“鼎足唉,想当初徐勋在皇上面前保下我的时候,我就知道,这和稀泥的首辅是吃力不讨好,还不如刘晦庵谢木斋那样告老回乡来得逍遥自在。可做这种事,要的是百炼钢化成绕指柔,纵使是我勉力为之,如今也已经心力交瘁。要说那徐勋进京之时,我压根没想到人会成就现在的模样你看,刘瑾掌司礼监,赫然内官之首;我是内阁首辅,文官之首。可他论爵位不过是一个伯爵,论职司一手捏着十二团营左右官厅,一手捏着府军前卫,远远称不上武臣之首,可却仍然如此声势,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
朱夫人见李东阳的心情显然好转了许多,不禁打趣道:“老爷从前不是还说没看出来他奸猾么怎么现如今反倒是改了说法,道人家是自古英雄出少年了”
被妻子抓到了这么一个语病,李东阳在愣了片刻之后,终于忍不住哑然失笑了起来。他原本就是心志坚定的人,妻子安慰之后再这么一打趣,他自然打起了精神,等用完了粥之后,他当即又笑道:“总而言之,要说三人之中,却是我年纪最大,我可不会输给了他们不就是和稀泥么,我在内阁这些年,晦庵独断,木斋急躁,我也是一直在那和稀泥,如今少不得耐着性子左右逢源吧”
“我就知道老爷会这么说。要是人人都眼见事不谐而撂挑子,这天底下的大事尽付奸人之手,难道便是风骨”朱夫人微笑着收走了碗筷,端着出门之际,她又突然转过身子说道,“老爷刚刚说平北伯是自古英雄出少年,显见对他重视了起来。不是我如今马后炮,想当年刘阁老谢阁老,便是都太小觑了他这少年郎。宁负白头翁,莫欺少年穷,这话虽然偏颇,但还是有道理的。”
李东阳闻言若有所思地沉吟了起来,直到朱夫人出门,他才轻轻舒了一口气。听说刘瑾有意改革朝廷成法,所以急于召集能员充当马前卒,而其中究竟涉及到哪些,他这个内阁首辅毕竟不是刘瑾一党,竟丝毫风声都不知道。此前那林林总总十几条改革已经够惊人的了,倘若这一次再来一次更激烈的,他若反应慢些,兴许会麻烦更大。
妻子说得固然没错,宁负白头翁,莫欺少年穷。可现如今焦芳逼得这么急,若他再稍稍靠向徐勋,只怕刘瑾会反应更大名声坏了就坏了,值此之际,他还是得先去见一见刘瑾
对于消息灵通的徐勋来说,李东阳在一处茶馆私见刘瑾,两人密商了整整一个时辰的事,自然须臾就传到了他的耳中。尽管不知道两人都谈了些什么,可当十二月十五的望日大朝过后,韩福以右副都御史衔出理苏松粮储,定官员考成法以及林林总总又是七条规定出来之后,他自然明白朝会上不发一言的李东阳和刘瑾达成了妥协。
张居正的考成法,徐勋算是了解较为深刻的毕竟,现代企业当中的绩效考核等等,其实与此有异曲同工之妙,但甚至那些制度还及不上考成法的严格。他辗转给了张文冕的,并不是最终的定稿,而只是一个相对粗疏的框架。只说是让六部都察院列出官员一年之中的应办事项,年底逐条考核。
而这其中最大的一条漏洞就在于,完不成就是罚,而且不是降级,而是罚米,却并没有提如何嘉奖赏赐。他很清楚,对于希望靠随心所欲的厚赏拉拢人心,希望靠重罚来打压文官的刘瑾,就算觉察到他故意露出的这一条漏洞,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便。
若赏罚都照规章行事,刘瑾拿什么去施恩立威
至于那些令寡妇再嫁等等匪夷所思的新政,他知道必然又是刘瑾蛊惑了对这些小事很不在意的朱厚照,虽觉得无可奈何,可也就听之任之罢了。只是,当这一晚上林瀚怒气冲冲地携张敷华一并登门之后,徐勋却将一份更详尽的条陈摆在了两人的面前。
林瀚也是老吏部了,此时此刻一目十行看过这份条陈之后,他的眼神立时为之一凝,一下子看准了其中的利弊,忍不住抬头问道:“刘瑾今天才刚刚下了这一条新政,你这个是”
“他的条陈我早就知道了,挡是挡不住,不得不在那基础上想一想办法。”徐勋绝不会说那条陈是他给张文冕下的套子,顿了一顿便微微笑道,“至于如今这个,且待他这考成法让无数官员吃到苦头之后,再拿出来给他们一些甜头有罚有赏,才能让人有个盼头。从前的京察大计太宽松了,也该让下头官员紧一紧,否则吏治败坏的结果,林大人张大人也应该知道林大人出掌吏部已经有几个月了,应当知道如今看似太平盛世,但内忧外患已经是非同小可了”
张敷华闻言眉头紧皱:“可越是如此,便越是不能急功近利。”
“既然积重难返,何妨让人先放一把火不破不立,破而后立。是风险,但一样也是机会”说到这里,徐勋便笑眯眯地看着今天联袂而来的两位大佬,“以二位的老资格,再看看这条陈还有什么不足,给我拾遗补缺吧。”
第四百八十五章 正德元年的最后一天
正德元年的腊月三十,除了寻常百姓,能好好过的人家并不多。
刘瑾yin威之下,连干不完不许致仕的威吓都出来了,一时间,从六部到都察院六科廊,不得不紧赶着将明年应办的种种事项全数罗列成表。至于作为六部之首的吏部则更麻烦,布政司按察司和各州府县等等,也要罗列相应的应办事项表存档。所以这一回从上到下的衙门,就没几个能赶在腊月二十三之前封印的,如吏部就一直忙到了大年夜方才消停。
这一天是除夕,往日人来人往络绎不绝的兴安伯府徐家竟也同样的热闹。尽管徐良是一大把年纪方才袭封的伯爵,亲戚中间早就不走动了,可前任兴安伯不甚得意的时候,家里还有三四门穷亲戚,更不消说如今徐家一门两伯正得意之际。早在腊月头几天,就有徐家宗族的长辈说道祭祖之事该汇集所有宗亲,啰啰嗦嗦好一阵子,徐良正没奈何之际,却不想徐勋得知之后竟是答应了。
腊月三十,父子俩从宫中回转家里,得知徐氏族人都汇集在花厅等候,徐良便本能地皱起了眉头。他当年是庶子,又早早分家了出去,对这些惯会打秋风占便宜的长辈和亲戚是最最看不上眼的。虎着脸到了花厅,见一大堆或衣着光鲜或衣着寒酸,自己放眼看去竟不怎么认识的老少爷们都纷纷起身迎了上来,他脸色更不好看,最后还是徐勋不动声色上前一步。
“宫中耗费的时间多了些,有劳诸位久等了。”
一句话虽然声音不大,却立马让四周围鸦雀无声。见面前这些除了年纪和徐良相仿的,就是自己这一辈的人,而那边厢左右第一把交椅上,还坐着两个须发皆白的老者,瞧着已经很有些年纪,估摸着多数是徐家长辈。因而,见他们发现花厅中突然安静了下来,脸色都有些不那么好看,徐勋便轻轻伸手搭在了徐良的胳膊上。
把徐良搀扶到了主位坐下,见众人乱哄哄各自回座或坐或站,徐勋便淡淡地说道:“此前两年一直多事,再加上伯祖父尚未故去之前,徐氏也已经多年未曾祭祖,宗祠神主以及诸多祭器都得忙着收拾出来,所以也一直没有请诸位。今日除夕祭祖,看来各位叔伯兄弟长辈晚辈都到得齐全,爹既是宗长,也有几句话要让我对诸位言明。”
徐勋有意在宗长二字上加重语气,见无人反驳,就连那两个老一辈的虽还是那么一副表情,也没插嘴,他便一字一句地说道:“几辈人爵位传下来,宗族大了,人多了,便总难免有贤与不肖。爹既为宗长,该帮的该助的,自然不会少,但该管的,也一样不会撂开手我听说,前些日子就有人当街打伤了人,顺天府拿问的时候,却报了我的名字轻轻巧巧混了过去真没想到,我这微不足道的名字,现如今倒是成了一块金字招牌”
居移体养易气,从一介为人摆布的小卒到如今说一不二朝堂三足鼎立中的那一角,徐勋这倏然间沉下脸来,花厅中竟是弥漫着一股比之前更凛冽的气氛。良久,左上首的那个老叟方才不自然地轻咳一声道:“七郎,今日既是年关祭祖之日,又是除夕喜庆之日,这些煞风景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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