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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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陕西就好比我的第二家乡,都呆惯了的地方,再干瘦岂不是对不起这方水土”

杨一清这天生的白面无须,哪怕是这西北风沙也只是把老脸吹得起皱,没能把他给吹黑了,此时自然更不会介意徐勋这善意的取笑。向徐勋引见了一旁的镇守延绥总兵官张安,他就说道:“听说你这一路马不停蹄从宣府大同一路延边看了过来,还在镇羌所打了一仗,倒是真正的巡边,而不是走马看花。既如此,我也不和你打花枪。这延绥镇上下军官原本是要在这儿最有名的花马楼摆酒宴请你,我自作主张替你推了。今天晚上,就在延绥总兵府,我掏腰包请你和苗公公张公公陈将军,羊肉泡馍烧酒管饱,你可得打起精神熬夜”

这一番话说得徐勋哈哈大笑,别说此前和杨一清同甘共苦过的一帮人,就是如江彬这样只听说过杨一清名声,没怎么打过交道的,也不由得跟着一块笑了起来。至于王景略这样的微末千户,自然只有在旁边赔笑的份,可他那样肥硕的身躯实在太过扎眼,一下子就给杨一清瞅见了。

“对了,王大胖子这个福将此番和你们一块立了战功,倒是巧得很他家里几代人世袭镇羌所千户,全是终老于任上,也算是这西北一带少有的全福了。别看他这般身材,他年少的时候,可是在河套内跑过马撒过野的,地形之熟,他算是一号人物。”

第四百九十八章 踌躇满志,焦头烂额

作为大明九边之一,延绥镇最初驻绥德,之后迁榆林,因而也常常被人称之为榆林镇。这儿地处黄土高原,往北也是沙漠草原相间,地形看似一马平川,却也颇为复杂。自打成化年间从花马池到清水营的这部分边墙全数贯通,各堡之间相互呼应,看似形成了一道相互呼应的堡垒,然而自成化以来,虏寇毁边墙入境的事件仍是从未停过。

因而,自己人在延绥镇,此前神木堡却突然遭袭,杨一清虽恼火,可也实在棘手得很。这一晚上,实践前言真的请徐勋几人大吃了一顿羊肉泡馍之后,杨一清便一张一张仔仔细细地看着徐勋沿路探查过的边线诸堡,眉头紧紧蹙成了一个结。直到把这一沓东西都看过了,他才信手把这一沓纸片往书案上一丢,随即抬起头来。

“我自从之前到陕西提督马政之后,便仔仔细细去了解过之前到陕西的那些文武官员是怎么个宗旨。一是余子俊经营延绥,筑好了从清水营到花马池这一段边墙,二是当年王越搜河套未成之后,侦知敌寇老弱巢丨穴,一把火让虏寇为之丧胆。说起来,直到如今我还着实佩服余子俊,四万人短短四个月便能筑起从清水营到花马池这千里城墙,我自叹不如。”

“筑长城原本只是权宜之计,倘若当成是长治久安的法宝,却是难能支撑长远。”

徐勋用手指点着那张大地图上的几个点,一字一句地说道:“究其根本,沿大河驻守,终究强于单单筑边墙。因河为固,东接大同,西接宁夏,则河套之地尽入中原,屯田千里,陕西可安”

“知我者,世贞也”

杨一清重重点头,突然发现今日在座的除了昔日同生共死过的苗逵陈雄张永等人,以及曹家兄弟,外加一个胖得满脸局促,坐在那里扭来扭去的王景略之外,还有个陌生的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因而,他不由得往人多看了几眼。见其这幅光景,徐勋便主动解释道:“这是才从南京来的监生夏言夏公瑾,南监祭酒章先生的得意弟子。此前他拿着章先生的书信到我家里,直言说搜河套复东胜,我寻思着就把人带了过来。”

“哦”杨一清饶有兴致地端详着夏言,见其慌忙站起来躬身行礼,他便摆摆手道,“不用多礼。书生意气,我年轻时也是如此,只不过在你这么一丁点年纪的时候,还只知道说大话,满以为自己才高八斗就应该让人重用,却还没想到这种边务实事上头。如今火筛式微,小王子部势强,倘若不能趁此机会把河套收回来,今后恐怕难觅如此良机”

夏言还是第一次见到人称陕西王的杨一清所谓陕西王,当然不是说杨一清在陕西一言九鼎无人不从,而是说如今的满朝文武中,就没有一个人比杨一清更为了解陕西三镇的边务。此时此刻,他忍不住开口问道:“敢问杨总宪,为何说火筛式微,小王子部势强,反而是咱们收取河套的好机会”

此话一出,杨一清却是看着徐勋笑而不语。这时候,徐勋方才接口说道:“火筛诸部盘踞河套,在其中营建巢丨穴,但其故地却并不在河套,而在更北边。倘若如今尽失根本之地,他又没有嫡亲的后嗣,这一脉就要断了。河套对他来说只是游牧之地,不是根本,倘若他想要真正的遂心意以外孙为嗣,那么两面作战就是极其不可取的。所以,我趁机取河套,与他开埠互市,用他的牛羊换中原的米粮盐铁等物,这才是他和小王子部抗衡的最大本钱”

夏言若有所思之际,张永和苗逵虽不是才知道杨徐二人剑指河套的雄心,可也忍不住吓了一跳。搜河套复东胜,然后把河套故地全都收入囊中,这在朝中并不是什么新鲜稀罕的提法,可在筑墙之外,连互市这种朝中往往要争上几年的事情都打算立时去做,这就不一样了。

就连张永,也忍不住开口问道:“这事皇上答应了”

“皇上答应了。”

杨一清一直知道徐勋圣眷稳固,此时听到这两个字,他知道自己在陕西数载,思量已久的这件事终于能够得以施行,一时只觉得异常振奋。饶是他年纪一大把了,也忍不住砰然拍案而起:“若是真的能够做成,那陕西三镇从此之后可得长治久安”

“但在此之前,只怕有一场仗要打之前攻神木的那一股鞑子,人数实在是少了些就是不知道是火筛失心疯了,还是别部已经窥伺河套”

听到这话,曹谦几乎不假思索地站起身来:“大人,杨大人,卑职毕竟此前才见过火筛,此次愿意带人前去哨探”

王景略自知不过是刚刚从区区一个千户提拔上来的,杨一清尽管赞了他,可也没说接下来该怎么使用,打刚刚开始就一直老老实实坐在那里。可这时候见曹谦自动请缨,他终于有些坐不住了,站起身后就干咳一声道:“这位曹大人,就算你真见过那位火筛,可哨探河套的事情还是从长计议。这里头哪里有盐池,哪里有水源,哪里有虏寇巢丨穴,都复杂得很,外人一时半会未必清楚。不若我先画一张地图,说句犯忌讳的话,从前我还在边墙外头开过一亩三分地”

此话一出,他就看见一双双眼睛齐刷刷都看着自己,立时讪讪地说道:“诸位大人别这么瞪着卑职,当年王总制经略陕西的时候,用过一位朱广朱百户,那就是俺家舅爷爷,他从小熟游河套,卑职小时候也跟着去过。不说别的,咱们葭州百姓是真的一度翻过大边到外头去种地,因为那边紧挨黄河土地肥沃,这边辛辛苦苦种三亩地,有时候还不及那边种一亩。虽说风险大些,可收成好的话,这些风险也就值了。”

曹谦见王景略说得头头是道,起初被人打断顶撞的恼怒也就渐渐丢开了,当即似笑非笑地说道:“王千户敢情以为我是京城出身的老爷兵我须也是陕西本地人,家父曾经在延绥任了多年副总兵,我游学的时候就曾经带过几个家丁游过河套,虽不能和你似的尽知其中详情,可也不是口中说说而已。既然王千户把河套当成后花园,那此次哨探其中,你我同去如何你既然连地都种过,哨探之事当然不在话下”

徐勋见杨一清微笑摩挲着自己的下巴,知道杨一清特意把这王大胖子捎带上,恐怕就是为了此时,于是也就一并笑眯眯地看着曹谦挤对王景略。而陈雄亦是知道这军中汉子素来是吃软不吃硬,请将不如激将,因而也添油加醋地说道:“既然是昔日王总制用过你舅爷爷,祖宗英雄,你就不想如今再出个好汉”

王景略不想这一老一少都和自己扛上了,一时脸色涨得通红。好半晌,他方才粗声粗气地说道:“好,要是你们不觉得我这身材出去会误事,那还有什么可说的”

“那好”

杨一清当即沉声说道:“我回头就去和延绥镇总兵张安说,调了你在总督府机宜行走,王大胖子,但使这一次能详细侦知虏寇下落,我记你的奇功”

众人散去之后,杨一清却又留下了徐勋。一行人傍晚之前到了延绥镇,吃完晚饭后便详细长谈,如今早已经是三更天了。羊肉泡馍却是着实垫肚子,两人谁也不觉得饥饿,一老一少对坐在炕上,听着外头呼呼风声,谁都没有丝毫睡意。

良久,徐勋才率先问道:“邃庵公在陕西这一误,便和兵部尚书之位失之交臂,可有过后悔”

“人生在世,机缘一闪即逝,要是放在从前,我当然后悔。毕竟兵部总揽全局,身在其位能做的更多,却比在陕西一隅来得强。只不过,这一隅是我好不容易才争取到的机会,况且在陕西多年,看遍民生疾苦,丢下做了一半的事情回朝,如此三心二意,也不是我的作风。”说到这里,杨一清突然狡黠地笑道,“更何况,我知道以世贞之能,总不会丢了这么一个兵部尚书之位,就会轻轻巧巧罢休。”

“邃庵公这么说,就仿佛我是锱铢必较的人似的”

徐勋闻言大笑,笑过之后,他就点点头道,“不错,若是刘宇真的是个才高八斗的人也就罢了,偏生却是个名不副实的,容得他在兵部呆一阵子,这次的事情若是顺利,我回头就挑唆他去和刘公公说谋求入阁,腾出这个位子来若是不顺利他不背黑锅谁背”

这霸道之极的说法让杨一清愣了一愣,随即忍不住竖起大拇指道:“好,好,果然不愧是大名鼎鼎的平北伯,一个兵部尚书在你嘴里竟是说腾挪就能腾挪的”

“什么大名鼎鼎,我就是比别人胆大罢了”

徐勋毫不在意地耸了耸肩,随即方才看着杨一清道:“倒是邃庵公,如今留下我,应该不单单是为了朝中事和河套事吧”

直到这时候,杨一清方才收起了刚刚的笑容和轻松之色,犹豫片刻后,他就郑重其事地说道:“世贞可听说过安化王”

大明朝的宗室藩王多如牛毛,徐勋记得的不过是一个宁王,其他的都没怎么在意。此时此刻听到安化王这三个字,他不禁有些惊愕,想了好一会儿方才摇摇头道:“听这封号,应该是封在陕西的庆府哪位郡王,怎么,是此人有什么不法”

“说不法,如今倒还不显,只是前几天有人投了一份匿名书给我,道是一个女巫频频出入安化王府,而宁夏卫的几个军官也多有出入。我虽为三边总制,可诸王却并不是我所挟制,原本不当管,可上头却信誓旦旦说那女巫言道安化王头上有白气,我就不得不慎了。”

王上有白气这不几乎就是在赤裸裸地说,这位郡王有九五之分

徐勋本以为要提防的就是一个宁王而已,此时此刻听到杨一清转述了这些,又递上了那封匿名信来,他便一手接过,若有所思地取出了其中的信笺。然而,展开才扫了第一眼,那自己就让他的心里猛然间翻起了惊涛骇浪,脸上也露出了难以掩饰的错愕来。

“这是左手书”

杨一清见徐勋如此惊讶,知道其中内容非同小可,一时也没怎么往心里去,便点点头道:“想来是投书者生怕被人知道是谁,于是才出此下策。按理来说可以置之不理,可如今既然在要紧的时刻,就不能放任。毕竟,倘若咱们的意见能够在朝堂上通过,倘若真的还有一场仗要打,接下来陕西三镇就有的忙了。”

“杨总督说的没错,未雨绸缪,原本就是应当的。”

徐勋嘴里说着,可心神已经不在这内容上头,而在写这封信的人上头。此前那一封送到他家里劝他不要管宁王谋复护卫的匿名信,虽还多了一重机关,可也是这样的左手书,字迹转折间与此如出一辙。倘若那一封信如他所料也是徐边所写,那这一封信恐怕也是这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家伙所留。哪怕只因为这一条,他就不可能将此视之等闲。

“之前曹谧设军情局,只在对外谍报,以及察知各镇军备人员,对这些事却并不曾上手。为今之计,只能是动用锦衣卫了。”

尽管杨一清对厂卫素来没什么好感,但既然已经存在的东西,与其一门心思反对,还不如思量思量如何利用其做点好事,因而对于徐勋的提议,他还是点了点头道:“只是需得格外小心,安化王若真的有逆心,不会单单交接几个宁夏卫的军官,兴许连锦衣卫也未必没下过死力笼络。当此之际,陕西不能出乱子”

庆王府原本在庆阳府府治安化县城,但建文年间便迁到了宁夏卫,下头一众郡王的王府,自然也都迁到了宁夏城之中,其中就有安化王府。尽管庆王是亲王,安化王是郡王,论辈分眼下的安化王朱寘鐇更是如今这位庆王的叔叔,但如今去开国已久,无论是什么王,没有官府的许可全都不许出城一步,这王爷却是当得和囚徒没什么两样,叔叔侄儿平日也并不照面,各过各的日子,倒也逍遥自在。

安化王朱寘鐇四十出头,好骑射,常常有军官往来王府。他出手豪阔,若是有难处找他张口,很少会打回票,因而上至宁夏卫都指挥使周昂,下至附近卫所的千户百户,都常常往来王府陪他骑射搏戏,饮宴玩乐就更不用说了。而卫学的几个廪生自知功名难取,也都想谋个王府官,自然也是王府常客。

如今渐渐春暖花开,安化王府又是宾客济济一堂。酒过三巡,朱寘鐇就忍不住醉醺醺地说道:“陕西真不是什么好地方,又没有京城的雄浑,又没有江南的婉约,如今这早春之际,除去王府之内,四下里竟是看不见多少绿色孤原本还想请诸位城外射猎,奈何两个镇守太监全都是丝毫不肯通融,孤一个天潢贵胄,说起来也和囚徒差不多。”

“殿下千万不要如此妄自菲薄,您品格贵重,只是如今还未遇到腾飞之机罢了。”

宁夏卫学的廪生孙景仁早知道朱寘鐇的脾气,此时立时笑吟吟地奉承了一句。紧跟着,其他两个廪生也是你一句我一句,好容易把朱寘鐇逗开了怀,都指挥使周昂就沉声说道:“对了,刚刚得到消息,平北伯徐勋已经到了延绥镇,听说杨一清陪着正在巡视沿线各边防,不久之后应该就会到宁夏镇来。今早总兵府还在商议如何迎接,极尽殷勤之能事。”

一个只有自己年纪一半的毛头小子,如今却凭着皇帝宠信权倾朝野,朱寘鐇这个货真价实的龙子凤孙自然想想就觉得憋火。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后,他就嗤笑一声道:“皇上年轻,信的不是阉宦,就是此等跳梁小丑,还一本正经让人前来巡边,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宁夏镇的这几个大将非但不知道节制,而且还一心想着巴结,这世道实在是太不像话了”

“殿下,这位平北伯虽是凭借圣眷起的家,但也是凭着军功才能在朝中站稳脚跟。依我看,他这次来陕西,恐怕又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十有八九是想借机再捞边功。”

孙景仁这么一说,朱寘鐇的酒立刻醒了一半,使劲摇了摇头后,他就若有所思地说道:“如此说来,这位平北伯此来,陕西又要打仗了”</br></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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