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景略刚刚就在夏言身边,徐勋那几句话他听得清清楚楚,再加上这一程路上他奉了杨一清之命跟着夏言,心里约摸也有些计较,当即便笑眯眯地说道:“夏相公,恕我这个粗人多嘴说两句。刚刚平北伯的话我都听见了,此前我毕竟和他一路过一阵子,隐约觉得,他这话不是试探你,而是要你自个儿选一条路。跟着回京,自然脱不了幕僚策士,留在陕西说是辅佐杨大人,其实更要紧的是一个学字。否则,同样都是读书人考中进士之后放出去当官,为什么有些人能当大官,有些人却终身不过五品”
夏言不想这肥头大耳的家伙非但不是草包,反而能说出这样精辟的话来,顿时愣了一愣。好半晌,他才反问道:“那你是说,我留在陕西”
“老王我可没这么说,主意还是要夏相公你自己拿。”
王景略憨厚地一笑,可只要看过他王大胖子打仗风格的人,就知道这家伙和憨厚完全搭不上边。等到撇下夏言之后自己去上了马,见那书生依旧眉头紧皱拿不定主意的样子,他便在自己那匹坐骑上舒舒服服伸了个懒腰,随即使劲拍了拍那马颈子。
“大黑,还是你主人我爽利。杨大人问我是去京城还是留在陕西,俺二话没说就直接答留下京城那地方是好,可俺这胖子人生地不熟的,除了这一身肥肉之外,也就是些打仗守城的歪本事,去了京城岂不是连带平北伯都惹人笑话宁为鸡头不为牛后,咱在这儿好歹是个说得上话的人,何必到京城去看人脸色”
王景略的这自言自语实在是声音大了些,听得清清楚楚的夏言一面暗骂这胖子是故意的,一面却终于下定了决心。当这一路回程终于来到了宁夏总兵府的时候,他下马之后立时快步追上了前头的徐勋。
“大人,学生愿意留在陕西向杨大人学习实务军略”
徐勋立时转过身来,见夏言满脸郑重,他沉吟片刻便笑着点点头道:“好,回头我就对邃庵公去说。既然你要留下,那你可得做好准备,接下来这几个月是陕西最忙的时候,而且那不是忙于案牍,而是四处奔走的,到时候撑不下来可是你自己的事”
“是,学生一定会竭尽全力”
“那你自己去做预备吧”
见夏言长揖行礼过后转身离去,徐勋不禁满意地微微颔首。幕僚策士这等人他不是不需要,可甘于做这些事情的,不是科举再无希望的落第举人秀才,如张文冕此等人,就是像唐寅这样曾经从云端跌落谷底,如今虽说再次复起,却已经犹如闲云野鹤那样的人。而夏言这样年轻而又正当雄心勃勃的,留在身边还不如放到好地方磨练磨练,如此一来他日一中进士,便能立时三刻派上用场
然而,当和杨一清会面之后,他却没有先提夏言的事,甫一落座便直截了当地说道:“和火筛已经谈妥了,他会立时三刻组织麾下人马腾出沿河那段地方,你先把人送上去预备筑边墙事宜。但是,不用进展太快,接下来就会到了黄河的丰水期,要渡河不是那么容易的,所以,将此前兴武营这一带的边墙加固严实,这才是重中之重。”
“那火筛的条件呢”
“茶叶、粮食、兵器。”
徐勋言简意赅地说出了这六个字,见杨一清若有所思地沉吟了起来,他便开口说道:“茶叶可以给,粮食只能少量少量地给,至于兵器,让先头那些商旅去做,夹带数量不许超过从前,而且要严格限制箭支数量。”
杨一清微微点了点头,随即便面色凝重地说道:“河套虽好,却不值得火筛非得占着这么一块地方不去,他应该能看出来,圈河套对他有一时之利,但却有长久大害。难道说”
“也许你猜得没错。这次会面,火筛颇有些色厉内荏。他从天顺年间就开始率兵入寇,如今七老八十,别说是草原上日日拼杀的汉子,就是中原养尊处优的富家翁,也应该快支撑不住了。倘若不是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外孙又没法接过重担,他应该不会这么容易屈服。”
英雄末路,美人迟暮。对于这种话题,并不喜欢伤春悲秋的徐勋和杨一清都沉默了,但沉默之中却有几分如释重负。足足过了好一会儿,徐勋方才话锋一转提到了夏言的事,杨一清自然爽快地答应了下来。下一刻,这位三边总制却开口道出了另一件事。
“对了,安惟学离城进京去了”
第五百三十四章 天子之怒
对于京城来说,四月末的天气已经足够炎热了。大中午的太阳火辣辣照得人脑袋发昏,但凡不是必得在这时候出来的人,往往都在阴凉去处躲着,而那些必要在这时候出来走路干活的,也都动作飞快,只想着事情做完能歇口气纳个凉。
然而,就在这大中午最毒辣的日头底下,却有一个五十出头的干瘦老汉一动不动站在那儿暴晒。他额头已经满是豆大的汗珠,身子也摇摇欲坠,但脚下却不敢挪动半步。而就在他身前不远处,便是他进进出出过无数次的凝翠亭,可这一次,就是那么十几步的距离,他却愣是不敢靠近。
也不知道站了多久,就在刘瑾只觉得整个人从内到外都是滚烫,眼前一片模糊,脚下也险些支撑不住的时候,旁边却突然伸出了一只手搀扶住了他。迷迷糊糊的他看清楚那是瑞生,紧跟着就瞧见了面前余怒未消的朱厚照。松了一口大气的他蠕动嘴唇叫了一声皇上,可下一刻,他便脑袋一偏昏了过去。
朱厚照先是一愣,随即便气急败坏地叫道:“刘瑾,给朕醒醒”
瑞生见自己搀扶着的刘瑾一动不动,而朱厚照那脸上表情说不清是焦虑还是担心,情知这不是落井下石的时候,连忙出声说道:“皇上,恐怕是中暑了,得赶紧请太医。”
“对对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快去叫太医把太医院那帮子人都给朕叫来”
虽说此前心里还窝着一肚子火,可是,真看着头发花白的刘瑾就这么昏倒在面前,朱厚照仍然生出了几分懊悔来。安化王朱寘鐇造反固然是可恶至极,张永和苗逵联名的那通奏折上所述王宁李增邓广的所作所为,固然这几人全都是罪该万死,可这也不能全都怪刘瑾,徐勋收拾善后的奏折上不是提到,朱寘鐇早有乱谋,上上下下笼络了不少宁夏文武人派出去了,谁会知道竟然会在外头打着他这个皇帝和刘瑾这个司礼监掌印太监的名号招摇撞骗
因而,等到将刘瑾送到了西苑太素殿中,几个急急忙忙赶过来的太医御医先后诊治,道是轻微中暑,开了好几个方子,朱厚照却仍没有离去,直到院使亲自赶来,几针下去把刘瑾弄醒了,他这才总算安下了心。因见刘瑾诚惶诚恐地要坐起身来,他当即不由分说地把人按在了床上,又劈头盖脸地痛斥了起来。
“朕正在气头上,你就不会乖觉些,先退下去等朕气消了再来见一大把年纪了,在那样毒的日头底下站着,你难道想找死你死了倒痛快,不知道朕有多担心么”
听到小皇帝一怒之下,竟是说话颠三倒四了起来,原本心里七上八下的刘瑾终于如释重负。然而,当着朱厚照的面,他仍然哭丧着脸说道:“皇上,这都是奴婢看错了人,方才招惹出了这么大一场祸事,别说站在太阳底下思过忏悔,就是跪在这日头底下也是应当的。都是奴婢识人不明任人唯亲,这才让皇上被人诋毁,奴婢罪该万死”
“好了,你给朕闭嘴”
朱厚照恶狠狠地瞪了刘瑾一眼,随即冷哼一声道:“来人,把刘瑾送回直房歇息,要什么药只管去御药局取,司礼监的事情不用他去照管了,奏折全部送到朕面前来”
刘瑾闻言大吃一惊。皇帝这番话固然显示出自己仍是宠眷未衰,司礼监也并未让别人去染指,可小皇帝突然勤奋了起来,打算看这些天的所有奏折,那万一有什么干碍的东西,麻烦就大了。于是,尽管对张文冕建议这场苦肉计的结果最初还算满意,此刻他却不免有些慌乱了起来,一掀被子便顺势滚了下床跪在了小皇帝面前。
“皇上,奴婢多谢您的体恤,可这大热天的,如今累计的奏折又多,倘若您真的全都看下来,别的事就什么都甭想做了。司礼监少了奴婢一个耽误不了事,还是让他们照旧节略呈报才是,外头还有几位阁老呢。只是奴婢铸成这样的大错,日后恐怕再也服侍不了皇上了,还请皇上一定要珍惜自个儿”
朱厚照也只是一时兴起方才说要遍览所有奏折,可一想想那是一项多么繁重的任务,他歪着脑袋一想,最终便决定还是听刘瑾的。可听到最后一句,他顿时恼了,上前一把抓住刘瑾的胳膊,轻轻巧巧就把这干瘦的家伙给拎了起来,端详了人老半晌方才沉声说道:“你回去先养着,这种丧气话给朕少说你才多大年纪,再跟朕十年二十年不在话下”
眼见刘瑾涕泪交加,想要跪下磕头却被朱厚照死死拽住,一旁的瑞生忍不住暗自咂舌。他起初还以为这次的事情足以让刘瑾栽个大跟斗,甚至于下台也不足为奇,谁知道刘瑾连负荆请罪都还没做到,只在太阳底下晒了这一场昏了这一次,小皇帝就说出了这样的话来。一时间,他大为庆幸在最初得到消息之后偷偷溜出城去见了一回萧敬。
还是萧敬郑重地嘱咐他,平日该怎样现在还怎样,千万不要贸然行事以至于弄巧成拙
等几个小火者把刘瑾抬走,朱厚照却没有离开这太素殿,而是面色很不好地跌坐在靠着南窗的软榻上发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突兀地问道:“安化王朱寘鐇的那道檄文,你也看见了”
尽管这屋子里除了瑞生,还有两个太监在,但瑞生知道这话只可能是问自己。因而他迟疑片刻,这才低头说道:“皇上忘了,小的不是看见,是您读了出来,小的都听见了。”
朱厚照愣了一愣,随即才突然笑了起来,但那笑声却不如平日里的纵情畅快,却是蕴藏着深深的怒火。因而,当他问出下一句话的时候,原本就气氛僵硬的屋子里更是弥漫着一股让人窒息的沉默。
“主幼国危,奸宦用事,舞弄国法,残害忠良,蔽塞言路嘿,说得真够好听的朕虽然年少登基,可也不是凡事被人糊弄的性子,怎么在他们眼中,朕就成了个少不更事的幼主了至于残害忠良,朕就更不明白了,那些个忠良们一个个是自己要走的,还有就是上书危言耸听的,这些人不走,难道还要朕把自个信赖的臣子给撵走要不是徐勋说安化王朱寘鐇竟已经被一个歌姬手刃刀下,就冲这一篇颠倒黑白的檄文,朕就要把他押回京城碎尸万段”
瑞生心里很明白,小皇帝暴怒之下的这番话并不是对自己说的,而是发泄心中的怒火,因而只低下头不吭声。他都如此,另外两个太监就更加沉默了,垂手低头的时候,恨不得把头直接埋进衣领里头去。果然,朱厚照越说越怒,随着他劈手砸了一个杯子,这几天在人前一直死死按捺的火气,这会儿全都显露了出来。
“不但是西北,畿南一带那些土匪盗贼抢地盘的连场大战也被人拿出来做文章,要是他们知道那是徐勋设计在剿匪,朕看他们是不是无地自容说什么盗匪横生,都是因为朝中奸佞横行说什么民不聊生,需得施行旧时仁政,不能妄动祖宗成法说什么偏听则暗,需得广开言路,就差没直接让朕下罪己诏了这些混账,这些混蛋,混账王八蛋”
朱厚照这一气之下脑袋发昏,一口气把那些在群臣面前不能露出来的脏话一股脑儿倾泻殆尽,这才觉得心里好受了些。他一下子往后重重一仰,好一会儿才无精打采地说道:“不知道徐勋什么时候回来他不在,刘瑾又那个样子,朕都不知道该找谁好好说说话”
话音刚落,瑞生正为难该怎么答话的时候,门外却突然传来了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皇上,提督西厂谷公公求见。”
“谷大用”朱厚照微微一愣,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来,歪着脑袋想了一想,突然闷声说道,“对他说,朕心情不好,见他也是发脾气,有什么事改天再说”
这个答复显然不能让外头通报的那个小太监安心。然而,声音还是立时没了。只不过,隔了好一会儿,门外却直接响起了谷大用恭谨的声音:“皇上,奴婢真的有要紧的事情,可容奴婢进来说话”
不等朱厚照拒绝,随着门帘被一只手高高打起,竟是笑容可掬的谷大用直接闯了进来。见小皇帝愕然之后就露出了气恼的表情,谷大用行过礼后就笑眯眯地说道:“皇上心情不好,才更应该见见咱们这些从前的旧人。您从前也有过不高兴的时候,要说疏解这些情绪,有谁能比得过咱们奴婢今儿个有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要告诉皇上。好消息是,听说平北伯已经从西边的宁夏动身回京了。”
朱厚照听到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原是根本不想听,可谷大用一口气把好消息说了出来,道是徐勋已经动身回京,他立时眼睛大亮,竟是连坏消息也不觉得有什么愁人了,立时追问道:“那坏消息又是什么”
“这个嘛”谷大用却停顿了片刻,这才干咳一声道,“奴婢察知,有人要对平北伯不利。”
第五百三十五章 归心似箭,杀意伏
去的时候沿边墙查看各堡兵备武备,或停留或深查,即便走马观花,一路仍然耗费了不少时间,而回程的时候徐勋就没那么多麻烦了。他依旧过其城而不入,日行夜宿,而且不再走沿边驿道,而是边镇腹地的官道,因而只精选了三十名护卫驰驿而行,每日都要行进三百里左右,每日只睡三个时辰,其他时刻都在马上。这样的速度虽比不上四百里六百里这些特别加急的军情文书,却也已经相当惊人,当他耗费七八日,这一日午后终于进了居庸关南口时,身心疲惫的他顿时长长舒了一口气。
入关入关,虽说这个关字有众多解释,但对于时下来说,进了居庸关,那就算是真真正正快回家了。宣府到京城不到三百里地,他今日不到卯时就从宣府城外的驿站出发,看情形应该能在日暮之前进京当然,就算关了城门,他就算坐了吊篮也非进城不可
居庸关的关沟便是赫赫有名的太行八陉之中的军都陉,尽管如今的燕京八景被李东阳妙笔一添的十景诗中,又加了南囿秋风、东郊时雨两项,变成了燕京十景,但居庸叠翠仍然位列十景之中,且享誉盛名。过了北关之后,走在两边重峦叠翠的关沟之中,即便时值中午,气温不可避免地渐渐上升,但徐勋仍是生出了几许心旷神怡的感觉,一时不禁放慢了速度。
他这一慢,别人自然纷纷跟着勒马不提。曹谧此番仍是留在宁夏,此刻便是曹谦跟着策马上来,见徐勋若有所思地仰头看着两边的山峦树木,他便开口说道:“大人,这儿自古以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当初蒙人灭金就是进的此关,后来我大明建国,是中山王和开平王带兵重建的这居庸关。此前咱们经过这儿的时候还查看过军备,却是比各边那些堡垒好多了。”
“就在近畿,要是连那些糊弄我们的表面工夫都不做,那就说不过去了。更何况”徐勋想起前年虞台岭之战后,王守仁还曾经到居庸关整饬军备,又想起人已经被远远打发到了贵州龙场驿,连带其父王华也一样左迁到了南京,忍不住怔忡了片刻。就在他这微微发呆的时候,江彬突然策马疾驰了过来。
“大人,这条道仿佛有些不对劲。”江彬见曹谦皱眉看他,他也不在乎,只加重了语气说道,“这条道是京畿往西北的要道,平日里怎么也应该车来马往络绎不绝才对,可咱们从居庸关出来之后,这一路倒是超过了不少大清早出发前往京城去的车马,可是来的车马却几乎都连影子都</br></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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