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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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看,他脸没那么吓人了,才站起身。走着走着,看见老难看的眼睛,她就替他们合上。

侏儒们站在高处,一声不吭,一动不动,看着葡萄走走停停,站站蹲蹲,把一双双眼合上。

一个侏儒汉子叫道:喂,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葡萄站下了,问道:“咋”

侏儒汉子没话了。

葡萄反问:“你们是干啥的”

一个侏儒媳妇说:“来祭庙的。”

葡萄这才明白那座矬子庙原来是他们的。

“你们从外乡来”

“哪乡的都有。哪乡都在杀人。”一个侏儒小伙说。

“你们常来祭庙”

“一年来一回。”

他们目送她顺着河滩走下去。葡萄替死了的人合上眼,这让他们觉着她奇怪。她跟其他长正常个头的人不太一样。侏儒们对正常人的事不管不问,有时见他们杀得太惨烈了,不由会生出一种阴暗的愉悦或者阴暗的可怜之心。今天他们看见了葡萄的行动,纳闷她怎么也像个逍遥的局外人,对这一片沙戳所留下的残局,怀有怜悯也怀有嫌弃。在侏儒们眼里,葡萄高大完美拖着两条辫子的背影渐渐下坡,走远。开始还剩个上半身,然后就只剩个头顶。再一会儿,他们只能看见那大风车,空空地转着。

人们在孙家的窑院开完会,黄腔走板地唱着“雄赳赳气昂昂”走上台阶,一群孩子们从各家拿了破铜盆破罐子敲着跑着:都去收尸啦不收今夜里尸首全站起来上你家来吃蒜面啦

第九个寡妇三3

蔡琥珀拎住一个男孩说:〃看我不叫你爹揍你再敢胡喊〃

另外的孩子们马屁精似的,说:〃主任主任,王葡萄把孙二爷埋了,正烧纸呢〃

蔡琥珀想,难怪葡萄没来开会。

坟院离葡萄家不远,上个坡坎就是。还离着一里路,蔡琥珀就听见葡萄的哭丧声音。这个王葡萄又落后上了,被枪毙的地主匪霸公公还不悄悄一埋拉倒,她还真敢大哭大嚎。赶到坟院时,已经有几个老婆儿围在葡萄边上,陪着抹泪。葡萄穿一件白布衫子,头上披着麻,跪扒在一个新坟前头。坟前立了块木牌,上头贴了张孙二大的长圆脸相片。旁边全是烧成灰的纸人纸马,是用彩色纸折成的。那些彩纸一看就是从哪扯的标语。

几个老婆儿一边用围裙擦红烂的眼睛,一边说:〃孙怀清那人是不赖。〃

蔡琥珀对老婆儿们说:〃马上开全村大会了,都回去吧,啊〃

老婆儿们不搭理她,还是陪葡萄流泪。

〃王葡萄,看你这点儿觉悟哭哭就行了,你还没完了〃蔡主任说着便上来拉葡萄,两手插到她胳肢窝下,葡萄一犟,她两手水湿。葡萄哭得浑身大汗,刚从井里捞上来似的。

蔡主任问:“葡萄,我咋没见你搬尸首呢”

葡萄回答:那我也没见你。

〃你一人搬的“

〃还有他儿子。〃

蔡琥珀四处看看:〃孙少勇回来啦〃

〃又走了。回去开刀去啦。〃葡萄擤把鼻涕,手指头往鞋底上一抹。

〃你看人家孙少勇到底是觉悟高,人家就不在这儿哭他的匪霸老子。〃

葡萄没等蔡主任说完,挪了挪膝盖,跪舒服了,“哇”的一声又呼天抢地起来。

蔡琥珀气得直跺脚,上来又要拉。葡萄的手被她从后面逮住,往后面一拽,拽得可不带劲。小衫子粘在身上,她上身下身往两头使劲,肚子就从衫子下露出来。

〃拽啥呀,我没哭完哩〃

〃开会去〃蔡主任不放手,〃死个敌人你有啥哭头王葡萄我看你也成半个反革命了〃

村里的民兵来了,都提着大刀片红樱枪。几个老婆儿一看,可别惹他们。她们颠着小脚一会就走没了。民兵们看见蔡主任把王葡萄倒着拖,王葡萄两脚不肯跟上,衫子和裤子分家就越分越远。一眨眼功夫,葡萄一对奶露了出来,又白又宣乎,两颗奶头红艳艳的,象两个蒸得很漂亮的枣馍。王葡萄满嘴的唾沫黄土脏话,躺在地上胡乱打拳。

蔡主任对民兵们喊:〃你们楞啥哩还不捺住她〃

民兵们上来八只手,总算把葡萄制住了。过后的好一阵,他们一不留神脑子里就有王葡萄两个白白的枣馍,不吃光看看都美。

当天夜里,葡萄把公公孙怀清背回她窑里。孙怀清人事不醒,身体也没多少热乎气。她知道他流出去的血太多,救不救得回来得看他命硬不硬。她把白天买回的羊奶喂给二大,一多半都从他嘴角流出来了。下半夜,她骑上老驴跑到贺镇,敲开兰桂家的门,问她讨云南白药。兰桂的男人半通中医,家里备有各种急救止血的药品。她随口说自己崩漏,回回都靠白药止血。

她替二大洗了伤,敷上白药,缠好绷带,鸡打鸣了。她想二大在这里是甭想藏住的。这阵子村里人高兴,庆贺这个庆贺那个,社火一个接一个。人一高兴起来串门儿也串得勤,天天都有闺女媳妇来找葡萄一块开会,一块看社火。不单人高兴,狗也扭屁股甩尾巴到处走动,狗一走动孩子们就跟来了。

天亮时葡萄把一张铺安在了红薯窑里。陶米儿的红薯窑挖得漂亮,搁一张铺不嫌挤。但她怎么也没法把二大背到窑里去。窑口又深又窄,只能下一个人,葡萄想,只有一个办法,等二大伤好些,由他自己下去。得多少日子他伤才能好呢葡萄觉着自己这回可愁死了。她长到二十一岁,头一次知道愁。

她从红薯窑上来,回到屋里,见二大睁着眼睛,那副拖不动的目光慢慢走到葡萄脸上。

〃爹好些“

她赶紧又把羊奶凑到他嘴边。他死白的嘴动动,想笑笑,又攒不足那么多劲,把灰白的眼皮耷拉一下。这回是他在跟她鞠躬了。

葡萄见这回羊奶都给喝下去了,没漏什么,高兴得用手掌替二大擦嘴。想想还是该去打些水来,给他擦把脸。一面嘱咐他睡,一面就拿了铜盆往窑洞外面走,还没出门,听见有人喊:〃葡萄葡萄是我〃

葡萄抓起窗台上的锁,就来拉门。

叫门的人又喊:〃葡萄,我进来啦〃

葡萄这才听出是孙少勇。她摸摸自己胸口,胸口揣了面鼓似的。她说:〃是二哥呀等我来给你开门。〃

她一抬头,见少勇已从台阶上下来了。他是从矮门上翻过来的。幸好翻过来的是他,是个其他谁,二大又得死一回。

孙少勇往屋里走,葡萄“啪嗒”一下关上门栓,把锁套进去,一推,铜锁锁上了。她的手一向主意大,常常是把事做下了,她的脑子还不太明白她的手早就先拿了主意。她锁上门,脑子还在想:咦,你连少勇也信不过原来她葡萄是头一个信不过少勇。

〃你要去哪儿〃少勇看她一身孝衣。

〃去看看咱爹的坟。〃

〃你去,我在家等你。少勇一脸阴沉,两个大黑眼圈,人老了有十岁。

第九个寡妇三4

〃死了还算啥敌人死都死了,还有罪过还不能去看看〃葡萄说着,一把拉住他的胳膊。

少勇突然说:〃葡萄,他死了,我这辈子也搭进去了。〃

葡萄不动了,微微歪过脸,看他埋在重重心事下的眼睛。他见院子中间有堆没劈完的柴,走过去,人往下一沉,屁股落在柴捆上。

〃我这辈子相信革命进步,早恨透封建落后,剥削制度。到了还是不叫咱革命进步。〃少勇点上烟,抽起来。

〃谁不叫你革命〃葡萄问。

〃谁敢越不叫我革命,我越革命叫他看看怀清是我主动请求政府枪毙的我还在通过关系跟我大哥联系,让他弃暗投明,从国外回来,争取立功赎罪。

〃你叫他们枪毙咱爹的〃葡萄看着这个慢慢不太象少勇的人。她眼里,这个白净脸儿,带俩大黑眼圈的男人一点一点丢失了她所熟悉的孙家男儿模样。

〃我表态当然关键呀那次监啸你听说了吧那是一次反革命大示威一个个审下来,没一个犯人说得清,就孙怀清一人招供了从头到尾的情况。不是他领头闹的还能是谁〃

〃你叫他们枪毙咱爹〃葡萄还是想把这个慢慢成生人的人看明白。

〃我一个四四年就入党的抗日干部,叫家里三个人给连累成了个这昨晚上通知我,不叫我上朝鲜了,叫我下地方〃

葡萄有一点明白了,他叫人把他爹的房子地分分,又把光洋拿出来叫人分分,最后还叫人把他爹给毙了。原来分大洋不叫分大洋,叫进步,杀爹也不叫杀爹,叫进步。看看他,进步成了个她不认得的人了。

〃孙少勇,你走吧。〃

孙少勇没留神到葡萄的声音有多冷。他只看见穿着白色麻布孝服的葡萄真好看。从来没这么好看过,光让他看看都是艳福。

他说:〃咋了〃

〃走了,就别记着这个门。〃

他慢慢站起来,眼睛眨巴着,心里想他在哪里惹她了。

他说:〃我这是为咱好哩。这么要求进步,部队还把我踢出来,我要不跟孙怀清划清界限,还不知道组织上给个啥处置哩全国到处在肃清反革命,城里一个机关就有十几个人给打成反革命,都判了

〃你咋还不走啊〃葡萄顺手掂起斧头。

少勇怕她这生坯子不知轻重,赶紧躲开几步,绕到柴禾那一边。她拎着板斧跟他过来,他再接着绕。绕着,他继续和她说道理。他说:〃好歹我有把手术刀,哪儿都吃香,军队不叫咱进步,地方敢不叫咱进步我和省医院打招呼了,他们满口答应要我去那儿当主刀大夫哩葡萄,可不敢〃

板斧已经从葡萄手里飞出来,少勇到底有军人的身手,双脚一蹦,让它从下头擦地皮过去。他回身抓起它,往磨棚屋顶上一扔。

〃你咋皮比黄牛还厚呢你上我一个寡妇家来,大清早想找啥便宜〃葡萄说着,又拾起一块柴禾。

两人又边绕边说话。

〃省医院的主刀大夫,可比陆军医院名声响,人还答应给我两间住房呢〃

葡萄一心一意只想拿柴棍把他撵出去。〃你再不走,我喊民兵啦〃

〃等房子安置好,我就接你进城可不敢,葡萄可不敢往头上砍〃

柴禾从他头顶飞过去。葡萄弯下腰,想拣一块重些的柴禾,少勇纵身从柴堆上跃过,一把搂住她,把她捺在地上。他用腿压住她的两腿,大喘气地说:〃吃啥吃的,劲儿见长哩〃

葡萄吭哧一声,把他掀翻到身下。

少勇不服;哪能让女人在上他在下呢他动真的了,全身力气使出来,又把局面扳回来。他把她压在身下,一只手滕出来,把她衫子的钮扣扯开。她一口咬住他的肩头。他身上还是一股刺鼻的干净卫生气味,滑溜溜的紧绷绷的皮肉,都是她熟透的。

〃可不敢咬,那是肉啊〃

不去看,不去看他,就还是那个她拿心肝去爱拿肉去疼的二哥。她一下子明白自己了,小时候她是为了二哥学乖的,二哥是她情哥哥,铁脑只和她是亲同手足罢了。一次十七岁的少勇从学校回来,刚走进村,见一个神婆抱着两三岁的春喜往河滩走,冬喜妈提把柴刀走在旁边,不断停下来,回头吼一群孩子,不叫他们跟近。少勇问孩子们中的葡萄,是不是春喜得了重病,葡萄说春喜烧了三个礼拜,水都喂不进去了。他又问葡萄,又没有听神婆说,要把春喜砍了。葡萄回答说是的。少勇拔腿就追,追到神婆旁边正听见小春喜在说话,问他妈这是要带她去哪里。他妈哄他说,带他去赶会。他说:“妈,咱不去河滩。”冬喜妈说先去河滩上洗洗脸,就去赶会。小春喜又说,“妈,不去河滩吧。”神婆问他为啥不去,他说人家老把病孩子往河滩上抱,拿柴刀砍砍,再用石头砸砸。一看哄不了他,两人都不敢搭话了。少勇这时已经扯住神婆的衣服,说等等吧,等到明早上再砍吧。神婆把裹在烂棉絮里的春喜往地上一搁,从春喜妈手理接过柴刀,说那会中万一夜里断气,再砍血就溅不到他妈身上,他下回又当偷生鬼来偷生。少勇一头顶在神婆的肚子上,把她撞翻了个四仰八叉。他抱起春喜就跑,冬喜妈和神婆都追不上他。他跑到街上的小学校,跑进一间教室,从里面栓上门。冬喜妈和神婆在外面,少勇在里面,隔着一扇门说话。外头的说他们要砍的不是春喜,是那个偷生鬼,不叫砍,他去了阎王那儿又不老实,不该他投胎他还来偷生,祸害得一家子以村子不安生。把他砍了,让血溅溅,他去了就不敢再来偷生了。少勇在门里说,叫他守着小春喜,夜里不中了他就去叫她们起来,再砍也不迟。他真的守了春喜一夜。第二天早上,春喜能喝汤了。少勇在那个冬天离开了史屯,说是要去学医。那时葡萄菜多大十岁十一暗暗地已让少勇作了她心里的情哥哥。而压在她身上的这个男人毁了她心里秘密的情哥哥。

第九个寡妇三5

等少勇做完好事,她冷着脸说:〃我和你,就是这一回了。〃

少勇以为她不过是说气头上的话,想给她几天工夫把气性过去,再回来和她说正经话。他走的时候天已大亮,葡萄还赤着身体坐在泥土地上。他说:〃还不快穿上,人来了〃他一副逗耍的口气。她根本没听见,就象真给糟塌了一场。

就在孙少勇乘夜里的火车往史屯去的时候,河滩上的刑场上全是灯火。当然孙少勇不可能看见,他乘的火车不经过那里。史屯的人也没看见。周围五十个村子,没一个人看见这副繁华夜景。连侏儒们也错过了这个灯火大出殡。这天白天响了一天的锣,铁皮喇叭也叫喊了一天,没喊出一个人去河滩上认领尸体。周围村子和城里的死囚家属在白天都不愿和死囚有关系,谁也不想做敌人的亲眷。夜里十二点之后,他们提着灯笼陆续来了。有的一家来了两辈人,有的人家四世同堂地来了。

假如这时有一个人走到坡上,站在侏儒们早晨站得的地方,这人会看见无数灯笼从河岸坡地的路上移动下来,弯弯曲曲,延绵不断,移到河谷底。慢慢地,灯火把河谷涨满,向上漫去。没有哭的;老的少的中壮年的都一声不吭地用灯笼去每一个脸上照。才一天,这些熟脸都隔了一百年似的,看着那样远,那样不近人情地冷漠。有年少的认出了父亲,刚要哭就被喝住。

假如站在坡头上的这人耳朵特别灵,他能听见灯火深处偶尔会有两句悄悄话。“钢笔还插着,没叫没收哩”〃“看看留下信没有”“妈看一眼行了,咱得埋呀”“少半拉脑袋会中还是找找吧”“那能找着还不打碎了”“不中,得找。反革命也不能就半拉脑袋”

“”

假如这人耐得住河上结成饼子的蚊虫小咬,他能一直看见灯火明到鸣啼,河下游天空上的启明星也暗下去。人们就在河滩上刨出几百个坑来,把使他们蒙羞受辱并将要连累他们一生的亲人们草草埋葬了。

天亮之前,这场灯火辉煌的丧葬结束了。

假如有这么一个人恰恰在这天夜里上到坡头,看见了这个景观,那么这个灯火大殡葬就不会完全漏在史外。

要过很多年,这个地方才人有敢来。那个时候日本人年年来欣赏这一带的牡丹,于是有人把河滩开发出来,种成牡丹园。到那时,假如这天夜里看灯火大殡葬的旁观者还活着,他会看到拖拉机在干涸的河上开动,把几百座荒坟犁平。

这天市医院的主刀大夫孙少勇刚上班,走到窗边去开窗透气,看见大门口坐着葡萄。孙少勇上班一向从侧门进来,所以和葡萄错过了。他想这生坯子气性够长的,三个月才过去。这时都秋凉了。他刚想叫她,她抬起头来。她知道这是他的窗哩。他做个手势叫她上来。她摇摇头。他看她站起身,朝他走近两步。她走路不象过去那样带劲,有一点蠢。他笑笑,说:〃你在那儿喝冷风啊上来吧〃

〃你下来〃葡萄说。

〃我这就要进手术室了。〃

她不说什么,又走回去,坐在传达室门外的台阶上。她背后看着更蠢些。

〃我两小时就出来。你等着〃

她使劲点头。

可等他一小时零四十五分做完手术跑到楼下,哪儿也不见葡萄了。他问了问传达室的收发员,都说没注意。他看看表,下面还有个小手术,只好回去。葡萄保不准去街上耍了。他第二趟下楼,还是不见葡萄,心里有些恼她了:生坏子就是生坏子,凡事都不能和她理论。

过了三天,是个礼拜日,孙少勇突然想起葡萄蠢里蠢气的步子来。亏你还是医学院毕业的:你没看出那是怀孕了吗

孙少勇到史屯时天刚黑,让一场雨浇得里外透湿。他是从陆军医院找了辆熟人的吉普车把他送来的,司机到了史屯街上就得赶回城。没走两步,天下起大雨来,他想上街上的谁家借把伞,又不愿人看到他回来;就挺着让雨淋。葡萄家的门没锁,他一路喊着就进去了。他跑进葡萄作堂屋的窑洞,不见她人,不过灯是点上的。他脱下当外衣穿的旧军装,泡透了雨有三斤重。他往织布机前的凳子上一坐,看葡萄正织一块白底蓝条的布。是织的褥单。没坐一分钟,他站起来,朝隔壁的窑走。一边走一边叫唤:“葡萄看你跟我躲猫儿”他听见自己的话音都喜得打呵呵。

葡萄睡觉的窑洞也空着。

厨房和磨棚都没葡萄。老驴看看他,站累了似的,换换蹄子,接着嚼草。

等他再回到堂屋时,发现葡萄正坐在织布机前换梭子。

他说:〃咦,刚去哪儿了〃

她看看他,脸是冷的,眼睛生得象她刚刚给买进孙家。她说:我能去哪儿。她站起来,弹弹身上的纱头。

〃出去了〃

〃嗯。〃

他看看她,没泥没水的,不象刚从外面回来。但他明明是哪儿都找遍了,也没见她影子。他上去搂她,她身子一让。

〃就是那次怀上的〃他还是喜呵呵的:〃看你还理不理我,不理我你儿子没爹了。〃他又上去搂她。

〃说啥呢〃葡萄的身子再一次从他怀里绕出去:〃怀啥怀〃她眼睛更生更硬。

〃你逗我吧,我识逗。〃他笑嘻嘻的,不和小娃一般见识的样子。〃你说,星期四早上为啥来找我你是不是来告诉我:我要做爹了〃

第九个寡妇三6

〃是又咋着〃

〃是你明天就跟我回去。〃

她不说话,就瞪眼看着他,好象她想听的话他还没说出来,她等着。

〃咱有两间房,生下孩子,也够住。我算了算,从那回到现在,这孩子有一百来天了。一路上我在想,是个闺女,就叫进,是个儿子,就叫挺。现在兴单名儿。〃

她还是没话,还是等他往她想听的那句上说。

他一身湿衣服,到这会儿才觉出凉来。他说:〃给我拿块手巾去,看我湿的。〃

葡萄这时开口了。她说:〃孙少勇,你做梦,我啥也没怀上,就是怀上了也不是你的。

少勇一下子傻了。

〃走吧。〃

〃葡萄,二哥哪儿得罪你了,你呕这么大气〃

〃你就认准我怀上了〃

〃我是医生。〃

〃那你能认准我怀上的就是你的你能和我快活别人就不能我守寡八年了,闲着也是闲着。〃

孙少勇来了气性。浇一场大雨,到了她这儿让她满口丑话浇得更狠。他负气地拎起又冷又沉的湿衣裳,往身上一套,就要走。葡萄把一把千缝百纳的油布伞扔在他脚边。

〃葡萄,你心可真硬。〃

〃赶上你硬〃

一听她就还是为孙怀清的事不绕他。他走回史屯街上,雨下得家家关门闭户,灯都不点。他走到街上的小客店,好歹是个干燥地方。不过他一夜没睡成觉,臭虫跳蚤咬得他两手忙不过来地抓搔。还有满肚子心事,也不停地咬他。下半夜他干脆不睡了,敲开掌柜的门,跟他买了两包烟一瓶烧酒,抽着喝着,等天明雨住。

他爱葡萄是突然之间的事。就在她和陶米儿为抢香皂打架的第二天。葡萄在坡池边挖出黑泥来坑布。她在坡池那边,他在这边。他见她把挂到脸上的头发用肩头一蹭,但一动,它又挂下来。他怎么也想不出话来和她说,连“哟葡萄,是你呀”或者“葡萄,坑布呐”那样的废话也说不成。他越急越哑,干脆就想招呼也不打地走了。葡萄是在他要逃的时候发现他的。她居然一时也说不成话。两人都那样急哑了。那天夜里,他躺在土改工作组的男兵们闹人的呼声里,责骂自己,不让自己去想葡萄。最后他赌了自己的气,心里说,好吧好吧,叫你想你去想其他什么也不准想,只去想葡萄葡萄他真的就放开了去想,痛快地想了一个多钟头,最后睡着了,睡得很香。

再往后就是磨棚的黄昏,那之后他不再想东想西,全想定了。葡萄得是他的。葡萄和他说了那个琴师,也没让他受不了,因为他想不论怎样,葡萄就得是他孙少勇的。

这不都安排好了吗先是没了弟弟铁脑,后是没了父亲孙怀清,葡萄给彻底解放出来,是他的。似乎也是一种高尚的美好的新时代恋爱,孙少勇心里都要涌出诗了。

红薯窑往深里挖了一丈,又往宽里出不少。现在孙情清躺乏了,能站起来,扶着地窑的墙挪几步。葡萄把他藏在屋里藏了一个多月,到他腿吃得住劲能踩稳红薯窑的脚踏子了,才把他转移下去。让他下窑那天,她用根绳系在他腰上,绳子一头抓在她手里,万一他踩失脚,她能帮着使上劲。一个多月,他在屋里度生死关,葡萄得点闲就去地窑打洞。她总是夜深人静赶着老驴把挖出的土驮走,驮到河滩去倒。

这时的红薯窑里能搁张铺,还能搁张小桌,一把小凳。墙壁挖出棱棱,放上小油灯,军用水壶,一个盛着干粮的大碗。

孙怀清和葡萄平时话很少。最多是她问他伤口疼得好点不。他的回答总是一个“嗯”。

把他挪到下头的第二个礼拜,葡萄送下一碗扁食,一碟蒜和醋。她用篮子把吃的搁在里头,万一碰上人,就说她去窑里拿红薯。不过她仔细得很,一般都是等各家都睡了才送饭。

孙情清尝了两个扁食,韭菜鸡蛋馅。葡萄坐在他旁边的小凳上,呼啦呼啦扯着纳鞋底的线。

〃淡不淡〃她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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