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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葡萄对他笑着说的话他一点听不见,因为几层人脸都在喊打倒他的口号。葡萄拿出一块白羊肚手巾,叫他擦擦泪。见他拿起刀来剁菜,她一把把刀夺下,搬了个椅子,又把他捺下去坐。

中学生们看不下去了。一会猪场里全是戴红袖章的胳膊。在他头顶挥动,又对他鼻尖指点。葡萄拿了根扁担上来,叫他们出去。他们说:“红卫兵你都敢撵”

第九个寡妇八2

“红卫兵是啥军十四军我都撵过”葡萄说。

看热闹的成年人见红卫兵们不明白,告诉他们十四军是国民党的军队。红卫兵们一听,是打过国民党的女英雄呢也不把她当敌人了,只是围着朴同志喊口号。

葡萄把扁担一横,往红卫兵们腿上扫,红卫兵们双腿蹦着躲。她变成带他们玩了。葡萄撵不走红卫兵们,扔了扁担,回到灶台前剁菜,剁得是“咚咚咚咚锵,咚咚咚咚锵”的高桡鼓点子。她对朴同志使个偷乐的眼风,叫他扯风箱。

红卫兵们把灶台围成了个小炮楼,密不透风,一上来口号喊得嘹亮整齐,慢慢不齐了,有人只是抬抬手张张嘴地瞎混。葡萄该干什么干什磨,添水,加柴,煮菜。红卫兵们变着词儿地喊口号,喊朴同志“臭文人”“黑笔杆”“反党大流氓”,“地主干儿子”。开始他们喊一句,他就在板凳上矮一点,后来见葡萄抬头看天,他跟着抬头,见一个人字形雁阵从北边飞过来。葡萄眼睛看雁也专心地发直,嘴唇半开,完全忘了正给锁在一个人体筑的小炮楼子里。他慢慢也把几层人脸人头拳头胳膊给忘了,一下一下地扯着风箱。火烧得好着呢,他眼前脑子里只剩下稳稳烧着的金黄的火。过一会,他一张嘴,一个哈欠出来了。他抬起头,见一个喊口号的红卫兵们也跟着打了个哈欠。又是一会,好几个红卫兵都打起哈欠来,只不过打得很贼,把鼻孔撑大,叫哈欠出来,不耽误嘴里喊口号。

朴同志在七十二岁时回想那一天,觉得是很好玩的一件事。当然,他不知道人都是这样,记不住羞辱;痛苦只有变成了滑稽荒唐的事才会给人记住。人要把他一生糟受的羞辱都记住的话,是活不长的。就好比朴同志,假如不具备人共有的那种不记仇的本事,朴同志回忆起来的场面,就不会象个闹剧戏台。人这个不记仇的本事其实是为自己好,对自己有利,不记得自己怎样地惨过,丢过丑,所以他才有脸见自己。有没有脸见人不重要,顶重要的是有没有脸面见自己。所以给害得最惨受最多侮辱的人,最不记仇。朴同志给人叫了八年“反党老朴”,叫得他忘了自己真名,他也不记仇。到七十二岁想想,一切都很好玩。把痛苦羞辱记成了好玩,那些真实发生过的场景场面当然是给他的记忆编排过的,编排得很写意很漫画式,一层层的年轻红卫兵都没有眉目,只有大喊大叫的一张张大嘴。拳头比实际上多得多;红卫兵们全是千手佛,一人伸出几十个拳头,竖在他和葡萄四周。他记得那天下午,他在就在拳头中间把自己扯得象风箱一样又深又长,那个沉重的大风箱成了他的丹田。他扯得经络通畅,性情平和。红卫兵们最后怎么离开了猪场,七十二岁的朴同志已一点也不记得了。

朴同志记得的是葡萄的手。她的手插在他腋窝,把他向上一提,说:“都走啦,起来去洗把脸。”他一看,一个红卫兵也没了,灰下来的天下着箩面雨。她在猪场清理了一间装饲料的窑洞给他做屋。洞顶上吊满半寸长的面虫,等于一个肉顶棚,火光一照,一个顶棚都在拱动。她点上火把去烧虫们,他也跟着她举了个火把,窑洞马上兹兹啦啦地响,烤猪油渣的气味漫开了。两人都戴了破草帽,只听虫子砸在帽子上,下雨一样。她在晃动的火光里笑得象个陌生人。象个野人。

他们两人都笑得止不住,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虫顶棚干净了,地上又满了。他们忙到深夜才把床支好。窑洞已经是一股红薯面的甜香,葡萄用红薯面打了浆子把撕下的大标语糊了墙和顶棚。大标语的字给拆开,又重拼,拼成了天书。她说过两天去公社革委会偷点白纸再糊上,就漂亮了。她走时在窑洞门口站下了,看看他的这个新屋,愁愁地笑着说:“哎呀,这敢住人不敢”

他明白她是不能把他带回家的。因为她知道朴同志不想给扯到她那个可怕的秘密中去。他和她处下来,说话行事全绕开那个大秘密。他们多亲近她也不能让他成个同谋。他和葡萄的亲近是早就开始的,谁也不碰谁就亲近得很了。老了的朴同志想,可能是他头一次住进葡萄的院子,她说起她的儿子,他就和她亲近起来了。可能还更早,从她斗争会在台下流泪,让他看见,他心里出现个不干不净的快乐念想从那时就开始了。他们的亲近发展得比种一棵樱桃还慢。突然樱桃满树是花了,他才明白两人谁也没闲着,都在偷偷上肥浇水。花季是给天天来斗争他的人催来的。他们不是拖着他上街去游着斗,就是拖他到中学的戏台上去站着跪着斗。每次学生们穿军装的绿影子遮天瞥日地一来,葡萄就对他说:“歇歇也好,不用你打草去了。”见红卫兵们拖他,她说:“他腿好使,你们用拖他吗”有几次斗争会她陪了他去,站在台下呼啦呼啦地纳鞋底。一个红卫兵干部上去讲家史,掉了泪,指着朴同志说:“这个反党作家,就是要我们贫下中农吃二遍苦受二茬罪”

葡萄在台下看着看着,对红卫兵干部说:“等等,你那牙上又是红辣椒又是绿韭菜,不剔干净就上这儿来发言。”

下面看大戏的人哄笑起来。葡萄瞪眼看着笑的人们,又说:“笑啥这叫不爱国。”

红卫兵干部气愤了,问她说谁不爱国。

“还能说谁你呗爱国卫生,都不懂”葡萄把麻线在手上绕了几圈,用力一紧针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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朴同志都憋不住要笑了。他看看红卫兵们,也没话可回,葡萄说得正确呀。回到猪场他对葡萄说:“你以后别陪着去了。”

葡萄说:“这里常斗人。过一阵换个人斗斗。台上的换到台下,台下的换到台上。前一阵把个老嬷嬷斗了一阵,老嬷嬷又聋又哑,不知人家都说她啥了,后来斗别人了,老嬷嬷又站在台下看,还是又聋又哑,见人举拳头她也举举。过一阵,你也该到台下去了。也跟着举举拳头,弄个啥口号喊喊。”

她是认真说的,朴同志却笑起来。

朴同志这么多年了还记得,他笑完猛地把葡萄搂住了。他搂着她说:“我不会了。从这回之后,再不会去跟人瞎举拳头了。”

那是朴同志第二次搂葡萄。第一次是他离开四清工作队的清早。那一次的搂不成熟。好也好在它的青和涩,他们都有个盼头。盼头其实是后来他硬编排上去的,假如没有文化大革命,他还是在有暖气冷气的客厅里养食客,也养自己的一身肉,他才不会盼着再次搂住乡下女人王葡萄呢。放着一个细瓷般的美妻给他搂,他想葡萄干嘛人到老年坦然了,朴同志想到自己最张狂的时候搂着妻子时,他也没老实过,他把妻子搂着搂着就想歪了,想到他半生中搂过的无数女人中谁让他搂得最舒服。他想到了乡下女人王葡萄。他一搂就知道,葡萄的身子和他是有答有应。他在第二次搂葡萄时,告诉她他的美妻是怎么回事。美人是头一个斗争他的人。葡萄听他说,说完她淡淡地来了一句:“她也是斗斗就完了。人都斗,她不斗,不中。叫她斗斗,完了就完了。”

朴同志活到老这几十年,老想葡萄的这句话,乍听是混乱的,细想很有趣。果然是她说的那样,妻子斗斗就过去了,过了两年还来史屯看他。和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只是那时他还年轻,认真,很多事没象葡萄那样看开,就是不理妻子。妻子再来把两个孩子一块带来,非要和他一块落户在史屯。那个时候他身子已不认识妻子的身子了,两人脱光了他起一层鸡皮疙瘩,他怎么会和这样一个冷冰冰的身子搂了几年,搂出了两个孩子他的身子从一开始就和葡萄的身子熟,两个身子是失散了又聚拢的。他从葡萄身上明白,原来身子给身子的,也都是懂得。人们大概把他妻子那样的人叫尤物,男女门道很精的朴同志明白,真正的尤物是葡萄。

老年的朴同志想,不知尤物葡萄还活着不。不知她和儿子挺认了母子没有。不知她还上不上高高的秋千去和闺女媳妇们赛了。

后来史屯人说起来就说:那是反党老朴来的那年;那是“反党老朴”来的第二年史屯人把文革就记成了个这:“反党老朴”来的那些年。第二年谁都把“反党老朴”叫顺嘴叫热乎了。家里的孩子做作业做不成,也拖到“反党老朴”的猪场窑洞去,让老朴给说说课文应用题。学文件写批判文章,团支部的小青年也来找老朴出新词。村里要嫁闺女娶媳妇,都要叫老朴给写喜讯,贴在公社的宣传栏里。史屯人识字断文的人越来越少,中学生毕了业连报上的字也念不全。爹妈们想,不如撵到地里挣工分去。老朴乐呵呵地做全村人的“代写书信”先生,也做他们的春联撰写人。村里没什么文化人,原先的谢哲学孙克贤史修阳们都死了,有些年头不贴春联了,老朴来的第二年,家家窑洞前又贴起了春联。

到“反党老朴”来的第三年,村里来了城市的学生,叫作“知识青年”,他们看不懂老朴写的春联啥意思,说这些春联在城里早不叫贴了,全是“封资修”。他们把话说给了公社革委会的史主任,史主任挨家挨户地走,念着春联:“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人生得意需尽欢,莫叫金蹲空对月”,象旧戏台上的戏文。他找到老朴,和他商量,是不是能写新春联。老朴什么都好商量,马上就写“戴花要戴大红花,骑马要骑千里马”。写多了,这类歌里零拆下句子也用完了,他就写“西哈努克走访新疆自治区,周恩来总理接见宾努亲王”,“毛主席会见马科斯夫人陈永贵同志参观四季青公社”,横批不是“人民日报”就是“红旗杂志”。史春喜觉得不太带劲,觉得老朴有点作弄史屯人。他又把老朴找到,说:“老朴啊,可以写写梅花欢喜漫天雪,雄关漫道真如铁嘛。”老朴说他已经给几十家写“梅花”“雄关”了,不能几百户人家贴两种春联吧史春喜搔搔又粗又硬的头发,从猪场走了出去。他顾不上春联的事了。

叫春喜看愁人的事多着呢。城里来的“知青”祸害得整个公社不得清静,一会儿打群架,一会偷庄稼,一会儿泡病假。更让他愁的是两年大旱,眼看又要闹饥荒。马上要过年,集上没什么生意,一个卖馄饨的摊子飘起的油荤气把上学下学的孩子们都引过去。孩子们象看捏面人一样看卖馄饨的用一个窄木片把馅子挑起,搁在黑黑的馄饨皮上。来吃馄饨的,多半是那批从城里来的知青。他们吃完说唉,刚才吃的馄饨是空心儿的。卖馄饨的说明明包了肉进去。知青们说他们来时就见这半碗馅,包了那么多馄饨还是半碗馅。卖馄饨的说有这就不赖现在老母猪放个屁就是大油荤。学生们和当年十四军的官兵一样,钱也不给就跑了。

这天反党老朴走到集上,想买点什么过年。他怎么也得给葡萄买点什么,葡萄是他暗地里实际上的妻子。他转到长途汽车站,见一个人的面前搁着一个土灰色的东西,有锅那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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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一见他模样是城里人,马上说:“买了吧,补补身子你们城里人都把这货看得金贵着呢”

老朴看不出那灰色的扁圆东西是什么,问他:“咋看着有点象鳖”

那人说:“是鳖呀”

老朴一蹦老远。他从来没见过这样大的鳖。他得意时是吃过鳖的,也懂鳖是马蹄大的最好。他走近,蹲下,两手缩在袖口里,头歪来歪去地看这只鳖精。卖鳖的叫他放心,它活得好着呢。它也怕冷,要是头伸出来脖子老长,多冷得慌。老朴问价,他伸了五个冻得紫黑的手指头在破烂袄袖口上,又翻了一翻。

老朴口袋正好只有十块钱。可买了这个别的都买不成了。卖鳖的对他说这只鳖顶头小猪,省着吃能吃到正月十五,熬它一大盆汤,煮萝卜,红薯叶,榆树皮粉子也香死啦

老朴还是想和老鳖照个面稳妥些。万一是死货多晦气。他捡了根树棍,在鳖的头前拨了拨,鳖不理会,老朴说:“你可是知道伸头一刀,缩头还是一刀哩”

卖鳖的汉子把树棍拿过去,捅了捅,一点动静也没有。卖鳖的是个三十多岁的汉子,这时也紧张了,怕它真死了。他又捅得狠些,鳖不伸头,爪子动了动。他又要捅,老朴把树棍夺过来,怕他真的捅死了鳖。他手伸到口袋去掏钱,裤子口袋是漏的,他心里一惊,心想钱一定漏没了。他突然想起什么,抽出衣袋上的钢笔,从里面抽出卷得细细的钞票。那是他临出门时葡萄给他藏的。他说:“怎么把它拎回家呢”

卖鳖的汉子告诉老朴,鳖是他家养的,他爷爷就开始养它了。他家那时挖一个窑塌一个窑,请了风水先生,说得养只鳖。现在他爷爷死了,他爸两天前也死了,他要不是过年揭不开锅,也不会卖它,养了几十年,也养成家里一口子了,自己怎么也把它吃不下去。老朴慢慢站起身,说他不买了,他也吃不下去他家这一口子。

汉子脸也急白了。他一早来蹲在长途汽车站,就想碰个外地人。本地人都不敢吃鳖,好不容易等到黄昏,才等到个买主。卖了鳖他得去称面,他家八口人全指望卖这只镇窑的精灵过年,家里一口粮也没了。

老朴还是摇头。既然他知道鳖的故事,他说什么也吃不了它了。

“那就八块钱”

“不是钱不钱的”

“七块,行不算你救济俺全家了。七块钱咱全家能吃上半月面汤,都忘不了您”

老朴心动起来,七块钱,买了一堆鳖肉,还余下三块,说不定够给葡萄买点好看的,好玩的。他说:“那就七块钱。你得给我推家去。”他指指汉子的独轮车。汉子一嘴的“是是是”

两人低下头来搬鳖时,老朴失声叫出来。鳖正伸出它苍老的头。那是个黑里带绿的头,头上有一些绒毛般的苔藓,头颅又大又圆,一条条深深的抬头纹下面,一双阴冷悲凉的眼睛。老朴叫,就因为被这双眼瞄上了。谁被这双眼瞄上也怕。

老朴说什么也不买那只鳖了。

汉子在街上追老朴,嘴里直喊“六块,六块”鳖看着这两个追来追去的雄性人类成员,觉着没什么看头,又把它那颗古老的头脸缩了回去。

汉子说:“你要我给你跪下不”

老朴站下来。老板这时想到了葡萄的公爹。他也不知道什么让他莫名地悲哀成那样。他去给穷农户分富农户的田地浮财时,末了还是让他看见这样的穷农户。穷农户还是让他满心酸胀。他自己的俘财也叫人分了,满世界还是这种让他惨不忍睹的穷农户。

老朴把钱给了他,有气无力地说:“你也别找了,全拿去吧。”

穷农户汉子突然叫:“哎呀,毛主席万岁”眼圈都红了。他迈开要龙灯的云场步子,把独轮车“吱扭扭”地推进了史屯。他说老朴一定杀不了这鳖祖宗,二十多斤呢。他推荐自己做鳖屠夫。

可是葡萄老朴汉子三人守了一晚,鳖就是不伸头。卖鳖的汉子说:“还没我就有它了。”他蹲在地上,手慢慢摸着它厚厚的甲壳,上面的纹路和山上岩石一样。汉子对鳖说:“你知道我心思,是不是知道我不怀好心,把你卖给别人,要宰你了,是不是”

汉子对老朴和葡萄说:“俺爷在世的时候,这鳖和他可亲,他走它就走,他坐下它就卧他边上,他在院里晒太阳,它也晒。”

老朴说:“它不伸头,咱也拿它没法子。”

汉子说:“要不烧锅水,咱就把它活煮”

葡萄说:“那会中烫着死得死老半天,恁厚的壳呢。那可是疼”

三人都不吭声,油灯里的油浅下去,烟起来了。

老朴叫汉子先回。汉子为老朴不让他找的四块钱心虚,不过还是走了。

第二天过小年,老朴帮人写春联写到夜里十点才回来。一进窑洞见葡萄旁边坐着个陌生女人,再看,陌生什么是他妻子。土坯搭木板的床上,躺了两个孩子,脚对脚睡着了。妻子穿件呢子短大衣,里面一件棉袄,头上裹着又厚又长的羊毛围巾。一向图漂亮的妻子这时把自己捆成了个毛冬瓜。葡萄只穿件薄棉袄,蓝底白细条子,自织的布,几十年前的样式。她在屋里生了个炭炉,上面坐个花脸盆。水气把她脸缭得湿漉漉的。一个屋里的人,过着两个季节。

第九个寡妇八5

葡萄说:“先挤挤,中不中”她拍着手指上的炭灰往外走。“明天锯块板子,把床再搭搭。”

第二天晚上,葡萄把两块木板用推车推来了。板上还有一层层的大字报,有几十层厚。老朴的妻子也不会干活,在一边虚张声势,“我来我来往里往里往这边往那边”老朴知道葡萄做活一举一动都有方圆,别人插手,她反而累死。所以他没好气地对妻子说:“这儿没人看你积极表现。”

妻子拿出过去的斜眼翘嘴,以为还能把他心给化开。他看也没看见。他眼睛跟着葡萄手脚的起落走,一时吃紧,一时放松,只是在他确定她需要多一双手搭把劲时,才准准地上一步,伸出手。

不会干活的老朴这时明白他每回伸手都是地方,合时宜,都博得葡萄的一个会心眼神。在老朴妻子和孩子的眼皮底下,老朴和葡萄的亲近还在发展,动作身体全是你呼我应。妻子什么也不明白。她相信老朴只会爱她这种纤细白嫩的女人。活得透彻的老朴这时已搞清了许多事:娶妻子那种女人是为别人娶的,和妻子的郎才女貌的幸福生活也是过给别人看的。光把日子过给人看的男人又傻又苦,和葡萄这样的女人闷头乐自己的,才是真的幸福生活。可人只要有一点得势得意,马上就要把日子过给别人看。老朴此刻和葡萄把另一张床支起,他不敢担保万一自己走出眼下的落魄境遇,会不会又去为别人过日子。

老朴妻子带了些腊肠和挂面,还带了些糯米和白糖。所以不用宰老鳖也能过年了。开春的时候,孩子们已和老鳖玩起来,小女儿两岁,个头分量只有一岁,她坐在鳖盖子上,由四岁的哥哥赶着巨大的鳖往前爬。只要成年人一来,鳖就躲进甲壳里。到了三四月间,鳖的甲壳油亮照人,返老还童了。

葡萄把鳖的事讲给二大听。二大牙齿掉得只剩上下八颗门牙,腮帮也就跌进了两边的空穴里,须发雪白,乍一看不是老人,是古人了。只有他的身板还象十几年前一样灵活有劲,起身弯腰一点都不迟缓。他一天能扎十多把条帚,打几丈草帽辫,或搓一大堆绳子。葡萄的三分自留地收下黄豆,他把豆磨成浆,又点成豆腐。他说:“一斤豆腐比三斤馍还耐饥。”葡萄这才明白为什么二大叫她种黄豆。

葡萄把一碗挂面搁在他面前,他说:“来了就不走了。”

葡萄说:“说是不走了。连大人带孩子四口子,住不下那窑洞,要搬街上哩。”

“把咱的豆腐送给他们。”

“送了。”

二大不问老朴妻子来了,葡萄该咋办。葡萄早先告诉他,四清派到咱家住的朴同志又回来了。二大也不说:那是他为你回来的,闺女。二大从葡萄嘴里知道老朴写过书,有过钱,有过骄车。他也从她嘴里知道老朴知道他藏在地窖里,不过老朴仁义,知道后马上跑回城里,生怕他自己撒不了谎,把秘密吐露了。二大明白,一个男人只有心里有一个女人时,才肯为她担戴恁大风险。二大从此把这个从没见过蹬老朴看得比他儿子还重。起初他听葡萄说老朴的媳妇不和他过了。他为葡萄做过白日梦。后来听葡萄说老朴媳妇来了,住在街上招待所,老朴只当不认识她。二大为葡萄做的白日梦越来越美,把梦做到了葡萄和老朴白头偕老。这天葡萄拿了一碗白糖水叫他喝。他一喝就问谁来了。葡萄说是老朴媳妇给的白糖,他们一家四口在猪场窑洞里刚落下脚。二大嘴里的白糖水马上酸了,他为葡萄做的白日梦做得太早,做得太长。

二大的地窖让葡萄收拾得干净光亮。她弄到一点白漆红漆黄漆,就把墙油油。史屯穷,找粮不容易,漆是足够,一天到晚有人漆“备战备荒为人民”,“农业学大寨”,“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毛主席最新指示”。她天天晚上都坐在二大对面,和他说外头的事。说叫作“知识青年”的学生娃在河滩上造田,土冻得太板,一个知识青年没刨下土,刨下自己一个脚指头。还说猪场的猪全上交了,要“备战”哩。二大问她这回和谁战,她说和苏联战。过一阵问战得怎样了,她淡淡地说:“战着呢在街上卖豆腐,街上过兵哩,我蹲在豆腐摊上闹磕睡,醒过来兵还没过完。眼一睁,腿都满了。”又过了一阵子,她和二大说毛主席弄了个接班人,这接班人逃跑,从飞机上摔下来摔死了。二大问她接啥班。葡萄答不上来,说:“谁知道。反正摔死了。死前还是好人,整天跟在毛主席屁股后头照相片。摔死成了卖国贼。咳,那些事愁不着咱。他一摔死街上刷的大字都得盖了重刷,就能弄到漆了,把上回没油的地方再油油。”过了几天,她找的红油漆就是刷“批林批孔”大标语的。有时她也把村里人的事说给二大听。她说县委蔡副书记让人罢了官,回来当农民。葡萄有回见她在地里刨红薯,和她打招呼,叫她甭老弓个腰低个头,蔡琥珀说她只能弯腰低头了,前一年腰杆让红卫兵打断了。后来蔡琥珀又给拖着游街,弯腰驮背地走了几十个村子,是偷庄稼给逮住了。

两年大旱,史屯人都快忘了他们曾经有过十七盘水磨。河床里跑着野兔刺猬,跑着撵野兔刺猬的狗和孩子们。葡萄对二大说:“造的田里撒了那些种,够蒸多少馍。”她出工就是打石头挑石头,垒石头。二大问她打那些石头弄啥。她说打石头不叫打石头,叫“学大寨”。学大寨就把把石头在这边打打,挑那边去,再垒成一层一层的,看着真不赖。二大仍不明白这个“学大寨”是个什么活路。这里不算一马平川,也是坡地里的小平原,地种不完,还去折腾那尽是石头的河滩干嘛。这天葡萄把上年的蜀黍皮泡下,又把蜀黍芯放在大笼上蒸。猪场关门后,她把猪场的锅,蒸笼,小车都拿回自己家。她问二大:“蜀黍秫芯儿得蒸多久”

第九个寡妇八6

二大说:“只管蒸。”

蒸到天快明,葡萄把蜀黍芯儿倒进一个大布袋。二大抓住布袋一头,葡萄抓住另一头,蒸酥的蜀黍芯儿就给拧出水来。连蒸了几夜,拧出的水淀成一盆黑黑的粘粉。掺上已是满山遍野的锅盔菜,少撒些盐,一入口满嘴清香回甜。

二大说:“吃着真不赖。”

葡萄说:“嗯。那时都叫猪们吃了,老可惜。”

到了夏天,葡萄对二大说:“今年没听知了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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