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他没有开会,和谢小荷撒谎说去和几个公社干部谈谈事情。他进了村象个侦察兵似的溜着墙根儿,朝葡萄家走。他骂自己:日你奶奶你心虚啥呀你不就是取件衣裳吗他走到葡萄家门口,黄狗咬得全村都听见了。他心里仇恨葡萄,还叫他打半天门,万一碰上巡逻民兵怎么办他突然发现他不是怕,是急,想赶紧见到葡萄。他又奇怪了:你又不是来和她干好事的,急什么跟当年和她热火朝天似的,在路上就急了。
葡萄来开门,一面跟黄狗念念叨叨说话:“行行行,知道你护家,再叫我可烦了啊还叫呀你不认识他,花狗可认识他哩”
她说着手在他手上一握,就和她天天晚上都等他来似的,一点没生分过。他手马上回应她,和她的手缠在一块下了台阶。他奇怪自己到底是个什么货色,在心里把她看得那么贱,可他和她的肉一碰上,他也贱成这样。他们进了她的屋,他把她的背抵在门上就脱起她衣裳来。他可是火上房了。他对自己说:我才不喜欢她,我这是糟塌她,我是毁她。
第九个寡妇九4
他发现自己决不是在糟塌她。她是唯一一个女人,让他觉着这桩事美着呢,享福着呢。她是唯一一个女人不把自己当成一个被男人糟塌的东西。她不管他,只管她自己动她的,快活她的。可她快活自己他就狂起来。最后他只想让她给毁掉。他觉着他碎在她肉里了。
他喘上一口气时,想着这床上躺过多少男人。这个女人把他也排在这些男人里。而他史春喜是谁是全省最年轻的县级领导,有希望升成市级领导,省级领导。他坐起来,点上烟。她的手在他脊梁上慢慢地摸,手指头停在他腰上那个猴子上,和那猴子玩了一会。不去想葡萄的岁数,葡萄的举动只有十几岁。
“以后我不来了。”春喜说。
“不来呗。”
“人多的地方别理我。”
“你舍得我不理你呀”
“正经点。”
“十六岁你就只想和你葡萄嫂子不正经。”
“那时和现在不一样。”
“你那时是个好人。还懂得干下糊涂事躲外头当兵去。”
春喜让她说得羞恼透了,跳起来站在她面前,成了个赤条条的首长:“以后我不准你再说那事。”
“哪个事”她笑嘻嘻的:“那事只能干不能说呀”她眼睛跟着他在窑洞里昂头大步地走,手里拿着烟,心头装着沉甸甸的事。她看着这个赤身的领导在窗口站下,视察她的院子。
“我再也不来你这儿了。”他又说。
“谁绑你来的她说。”
他恼得要疯。因为他知道赌气的话他说了也不管用。样样事他都能对自己狠下心去做,单单和葡萄,他就是收不住心和身子,老想和她美美地造孽。他说:把我那件衣裳还我吧。
啥衣裳她黑暗里笑眯眯的。
“你叫我来,不就为还我那件旧军衣的吗”
“哟,那你一来咋就干上别的事了”
“快给我。我要走了。小荷还等我呢。”
“一时半时找不着。等明后天找着了,我叫个人把它捎给谢小荷吧。我洗过了,该补的也补了,你写的那几个字我没舍得扔,还好好地揣在那兜里。”
“你想干啥”
“这你也不懂这叫诡人。”
“你为啥要诡我”
“不是还没诡你吗葡萄嫂子舍不得诡你,要诡早就诡了。”
“你不还我衣裳,叫我来干啥”
“干了啥你自己知道呀。”
春喜走到柜前,摸到油灯。他把灯点上,开始翻抄柜里的东西。柜里翻出的东西都让他扔在床上葡萄身上。
葡萄说:“别找了。要是能让你找着,我敢叫你上这儿来吗”
春喜离开葡萄家的时候,心里闪过一个念头:葡萄一个人住,一刀杀了她也没人知道。离她院子不远就是坟院,悄悄一埋,世上不过少了一个半老徐娘的寡妇。谁可惜她呢春喜简直不敢相信,最可惜她的会是他自己。还只是一个罪过的念头,他已经可惜她了。
春喜第二天县里之前,听一个生产队长说到葡萄家的白毛老头。村里传得人多,见的人没几个。说那白毛老头象二十三年前给毙了的孙怀清。春喜决定推迟回县城。他在地里找到葡萄。葡萄拿着一顶新草帽给自己扇扇风,又给春喜扇扇。她笑眯眯地等着他开口。
“那个白毛老头是谁”他阴狠地盯着她。
“哪个白毛老头”
“人家在你院里看见的。”
“噢,他呀。我舅老爷。”
他不说话,用沉默吓唬她。她不象一般受审问的人,让沉默一吓就东拉西扯,胡说八道。她就是闲闲地扇着草帽,把带新鲜麦秸香味的风扇到他脸上胸口上。
“你那瞎话也不好好编编。这村里谁都知道你没娘家,哪儿来什么舅老爷。你给我说实话”
“啥叫实话”
“我问你,白毛老头是不是二十多年前的孙怀清”
“村里人说他象,他就象呗。”
“你把他藏了二十多年”
葡萄直直地看着他,不说话。她真是缺一样东西。她缺了这个“怕”,就不是正常人。她和别人不同,原来就因为她脑筋是错乱的。
“那坟里埋的是谁”他问。
“挖开看看。”她说。
“葡萄,要是你真藏了个死刑犯,你也毁了。”
“谁说我藏个死刑犯他们传他们的。你不信,对不”
“我得让民兵把他先带出来审审,才知道。”
“你不会带的。审啥呀他聋了,瞎了,也瘫了。”
他扭头就走。他这才明白葡萄为什么把他的旧军衣藏起来,明告诉他要诡他。
他走得很快,知道葡萄还扇着大草帽在看他。知道她不知怕的眼睛看他步子全乱了,象个落在蜘蛛网里的苍绳那样胡乱蹬脚划手。要是葡萄院子里的白毛老头真是二十多年前死刑里逃生的孙怀清,事情大得他不知怎样收场。那会是一个全省大案,弄不好是全国大案。可村里人并不认真想弄清白毛老头到底是谁。心里清楚的人嘴上也都把它当鬼神传说。就象传说黄大仙变了个女子,拖一根大辫子,在史老舅的二孩家窗口等他。二孩病了一年多,眼看快不中了,史老舅终于下夹子捉住了那黄大仙,把它打死,二孩第二天就起床了。
第九个寡妇九5
春喜没想到葡萄成了他的黄大仙,用符咒罩住了他,叫他身不由己地做了她的帮凶。他走到史屯街上,坐在吉普车上已经决定,只要没有人向他正式举报“白毛老头”,他就当它是史屯人编的另一个黄大仙传说,让他们自己逗闷子的。
村里人见了葡萄远远就躲开了,说她和白毛老头耽一块,也是三分鬼。她在集上卖豆腐,两个知青闺上来问她:“你这豆腐是人推磨做的,还是鬼推磨做的”葡萄说:“是人是鬼,磨出豆腐就行。”知青闺女们吱哇一声尖叫,自个吓自个地跑了。孩子们也都不从葡萄家门口过,说有天一个孩子从那里过,后脑勺被一只凉手摸了一下,一回头,见那白毛老头从墙头上探出身来,伸出一只大白手。
话传到了县里的蔡琥珀耳朵里。蔡琥珀是史春喜的副手,听了传说马上驮着背跑到史春喜的办公室。史春喜又下乡去检查工作了,她等不及和他商量,自己驮上了长途汽车,驮进了史屯大街的民兵连部。民兵们向县革委会蔡副主任汇报“白毛老头”的各种传说时,史春喜赶到了。他指着几个民兵干部说:“马上要种麦了,你们还有闲心传这种迷信故事史屯的干部水平太低”
蔡琥珀说:“是人是鬼,让民兵出动一次,好好在那院子里搜一下,不就真相大白了”
“还派民兵”史春喜撑圆鼻孔,哼哼地冷笑。“那就更证明史屯干部的水平了相信一个鬼故事不说,还兴师动众去打鬼这要传出去,蔡副主任,你我花恁多心血建立的史屯,不但不先进,还封建迷信”
“史主任不同意搜查”蔡琥珀问。
“我不同意把史屯弄成个笑话。”史春喜说。
“那好,我带民兵去搜。”蔡琥珀说。她又成了当年的女老八,抓了根牛皮带捆在自己腰上。她对民兵干部们一招手:“集合人。”
史春喜站起身说:“都下地帮各生产队犁地去”
民兵干部见风使舵了一阵,还是听了史春喜的,他们解下武装带,拿眼神和蔡琥珀陪罪,慢慢走出去。
蔡琥珀刚想说什么,史春喜把她堵了回去:“这不是前几年了,空着肚皮闹斗争。现在的重点是促生产。”
蔡琥珀调不动民兵。一个人来到葡萄家。葡萄身上系个围裙,把她让进院子,就回到灶前做晚饭去了。蔡琥珀看看小菜园子,又看看堆在院子里劈好的柴。连炭渣也堆得整整齐齐,上头搭了“尿素”的塑料布。
葡萄在厨房里招呼她:“屋里坐吧,火空了我烧水给你沏茶。”葡萄的窑洞也是少见的光整,蔡琥珀到处看着,没看出有第二个人的痕迹。
葡萄一直在厨房里忙,时不时大声和她说一句话:“看着是吃胖了,还是县里伙食好看看我的黄狗下的小狗去吧,可心疼人”
蔡琥珀把三个窑洞都细看一遍。回到院子里,突然觉得红薯窖边沿干净得刺眼。她听见葡萄在厨房里和她说话:“你好吃蒜面不好我多擀点你在这儿吃吧”
蔡琥珀赶紧说:“不了,我回公社招待所吃去。”
葡萄拍着两手面粉出来,对她说:“那你慢走。”
蔡琥珀回到公社便叫了两个民兵,让他们马上去葡萄家查看红薯窖。天黑下民兵从葡萄家院墙翻进院里,刚一着地腿便挨了黄狗一口。
葡萄站在院子里看黄狗撵着腿上少一截裤子的民兵围着树打转。另一个民兵不敢下来,坐在墙头上说:“我说带枪,蔡主任不叫带王葡萄,还不吼住你那狗”
葡萄不理他,看黄狗一个急回身,把树下绕晕了头了那个民兵扑住了。黄狗刚下了四个狗娃,六个奶子胀得铮亮,一张脸成了狼了,冒着腥臭的嘴张得尺把长,朝民兵的脖子就咬上来。民兵一拳打过去,狗牙齿撕住他胳膊,头一甩,民兵“哎呀”一声。葡萄一看,民兵胳膊上一块上好的精肉在狗嘴里了。生了狗娃的母狗为了护它的娃子睁着两只狼眼,竖着一脖子狼毛,尾巴蓬得象根狼牙棒,动也不动地拖在身后。它从两个民兵迈着贼步子朝院子走近时就准备好了牙口。它不象平时那样大声吼叫,它安安静静等在墙下,这个时刻它觉着自己高大得象头牛,爪子尖上的力气都够把一个人的五脏刨出来。
民兵们走了。葡萄一动不动地站在院子里,看狗舔着地上的血。她一清早踹开公社革委会办公室的门,当着眼睛糊满眼屎的通讯员给县革委会的史主任挂了个电话。她说昨天夜里要没有黄狗,两个跳墙进来的民兵就把她糟塌了。史春喜在那头连声咳嗽也没有。不过葡萄知道他明白她在诡他。
葡萄回到家不久,民兵连全部出动了,在她院墙外全副武装地站成两圈。葡萄说:“史主任马上来了,你们先让他和我说话。说了话你们要杀人要放火都中。”
全村的人都来了,有的要去赶集卖鸡蛋卖菜,这时连担子也挑到葡萄家院墙外面。孩子们手上抓着大红薯,一边看大人们热闹一边吃早饭。蔡琥珀在民兵里面小声布置战略,叫他们先不要动,等乡亲们都赶集下地了,再往院里冲锋。万一扑空,葡萄太闹人,群众影响闹坏了。
史春喜一来就喊:“都下地去民兵都给我解散麦都还来不及种,跑这儿躲懒来了”
蔡琥珀说:“王葡萄夜里放狗咬伤了一个民兵。”
第九个寡妇九6
史春喜说:“是她先放狗,还是你先放人去爬她墙的”
蔡琥珀心想,谁把状已经先告下了
史春喜接着说:“我看有的领导这些年只会革命,不会生产了。动不动就制造个假敌情”
蔡琥珀见全村人都看她和史春喜的对台戏,看得两眼放光。她明白史春喜一来,民兵们就不会再由她调遣。她说:“村里有人养疯狗,随便就咬伤人,总得处置处置。”
史春喜笑笑说:“一个连的民兵,两个县级干部,来这儿处置一条狗。”他扬起头叫道:“王葡萄”
葡萄不搭腔。
史春喜又叫:“王葡萄,你听着你那狗犯了咬人的法,今天天黑之前,你得叫人把它逮去,听从处置,你听见没有”
还是没人搭腔。
“你要不把狗交出来,民兵连就得进去自己动手了听见没有”史春喜用那广播喇叭似的好嗓子叫着。
村里人全嘻嘻哈哈跟着叫:“告诉你那黄狗,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老实认罪,争取叫县领导饶它一条狗命王葡萄听见没有”
葡萄其实就蹲在大门里,从门下的豁子往外看。豁子外头是秋天早上的太阳,把人腿和人影照得象个树林子。腿们抖着动着,走过来跑过去,就象又有地有牲口叫他们分似的;就象又把土匪共产党兵痞拉去砍头示众,又有瘸老虎蔡琥珀给他们逮住去游街了似的。
黄狗咬人的那天夜里,葡萄和李秀梅把二大送走了。她们用门板抬着他,在干成了石滩地的河里走,往上游走,往那座矮庙走。李秀梅还不把话道破,只管叫二大“舅老爷”。她们在矮庙里给二大支了个铺,把他单的棉的衣服放在他摸得着的地方。庙里一尊矮佛,经侏儒们不高多少。庙的大梁只到她们肩膀,钻进庙里头只能坐着躺着。二大弓着身,一边挪着步子一边摸摸侏儒的佛,又摸摸窗子房椽大梁。点头说:修缮得不赖。葡萄把两袋奶粉,一包白糖放在他床边,领着他的手去摸它们,又领着他去摸那个盛水的瓦罐。二大说:这可美了,和佛做伴呢。
葡萄想和他嘱咐,千万别走远,远了摸不回来。可他聋了,她的话他是听不见的。二大忽然偏过脸说:“摸摸,路摸熟了,我就能往远处逛逛。”
葡萄还想和他说,她每隔一两天来看他一回,送点吃的喝的。二大又说:老往这儿来会中十好几里的山路呢。葡萄呜呜地哭起来。二大在这儿,真的就由老天慢慢地收走了。
见葡萄哭那么痛,李秀梅也哭了。
山野的黑夜和白天分明得很,二大还没瞎完的眼睛能辨出来。尤其是好太阳天,他一早就觉出来了。一片灰黑的浑沌上有几块白亮,那是上到坡顶的太阳照在庙的窗上了。有时他还辩出白亮上有些个黑点子。他明白那是落在窗台上的老鸹鹊雀。他总是在好太阳天摸出门去,坐在太阳里吃馍喝水。葡萄给他蒸的馍炝了干面,手掂掂有半斤,吃一个耐一天饥。好太阳里他辨得出东南西北。再过一阵,他不用太阳光了;他能闻出东边的杂树林里榛子落了,给霜打了,又叫太阳晒了,榛子壳出来湿木头的香气。南边干了的河里还有螺蛳,还有蚌,有的死了,有的还有一点活气,活的死的把腥气留在河里,变天前那腥气就油荤得很。“咱去郑州你也不好吃那黄河鲤鱼。”二大发现他在和铁脑妈说话,“你也怕腥气。”他此刻看见的是二十多岁的铁脑妈,生下三个孩子一个闺女,出落成一个真正的女人。他好象听见她答话了,说:“不叫买你非要买,买了敢吃吗恁些刺,还不把嗓子扎漏了”二大看着大大脸盘的铁脑妈,又看看这挂着山水画的馆子,对铁脑妈说:“你小声点,叫城里人笑咱呢。”铁脑妈一晃两个翠耳坠:“笑呗花钱买刺来扎,有点钱把你烧不死”二大笑起来,在她滚圆的手臂上捏一把,把头靠在了矮庙的红墙上。他和铁脑妈又说起了银脑的事。她十八岁,抱着不到一周的大儿子银脑,说:“这村的水太赖,孩子都出花子,不死的都成麻脸。”二大说:“麻脸就麻呗,是孩子又不是闺女。”她一抽肩膀,从二大怀里抽出身去,说:“孩子一脸是洞也不中啊”二大又把她扯进怀里,说:“一脸洞就一脸洞,咱又不用他那脸盛汤。”她笑得咯咯咯的。二大也笑,他瘫了的半边身体都都笑热乎了。他睁大瞎了的眼睛,看着媳妇怀里发花子的大孩子,说:“成个麻子就让他上山当土匪。不成麻子就送他去城里读军官学校。”媳妇腾出手来打他一巴掌,二大躲开她,偏瘫的脸上笑容全跑一边去了。
二大从此有人陪他说说话了。他摸着去拾柴,摸到一窝雀蛋,他说是鹊雀蛋,铁脑妈说:“你眼神不好是怎的这是野鸽子蛋”他问她:“敢吃不敢”她说:“老鸽子要回来可伤心了。”二大摸摸索索地,又把蛋搁回去,一边搁,铁脑妈在他边上帮着数数:“十二个哩。”他对她白一眼:“就象我不识数。”她头上有两根白头发,额头刚用线绞过,光净得很。她说:“你别老背着我惯葡萄。”他说:“咦,我啥时候惯她了”她说:“你当我看不见她挑一担子土你还拿锹给她往下刨刨”他说:“我怕咱铁脑娶个矮媳妇。”她说:“葡萄把人家十八岁的个儿都长了,我就是把她往死里累,往死里喂,再长两年,就能给铁脑圆房了。”二大理理风吹到脸上雪白的头发,对铁脑妈说:“看我,头发胡子白成这了。”铁脑妈说:“娶媳妇的人,就得留胡子了。”二大笑她还那么老法。她说:“谁说我老法我就不让葡萄戴红盖头。看城里照相馆的新媳妇相片,戴副黑眼镜,戴个绒花冠,就妥了。”二大说:“那会中村里人还不笑死”她说:“叫他们笑去。”
第九个寡妇九7
二大拄着木拐摸出朝山坡上走的路。“山闻着老香哩”他对铁脑妈说:“松树油的香气。哟,衣服咋挂烂了絮都露出来了。”他对铁脑妈笑笑:“葡萄给我絮的这件袄有三斤絮哩”铁脑妈说:“她那手可笨,骂多少回才把针脚藏没了。”二大一只废了的脚在地上拖,他一点一点上到坡上,手四处摸,鼻子用力吸气,摸到一个松果。他用那只好手在松果里抠,把抠出的松子倒在棉袄前襟里,用前面的几颗牙磕着,吃着。他对铁脑妈说:“别看我只剩这八颗牙,啥都吃得动。昨晚葡萄送了根酱猪尾巴,我也吃了两节子。吃不了多少喽,一天也就一个馍。不知饥呀。”铁脑妈说:“刚嫁到你家,你一顿敢吃五个馍。”他说:“闻着象要下雪呢。风一股潮热气。葡萄回回来都带些草,把我褥子添厚些,下雪也不怕它。”他对铁脑妈笑一下,是怕她不放心的那种笑。
有时就是二大一人说,铁脑妈光听。他说:“外头雪深着哩,这庙门矮,都叫雪堵了门了。葡萄不叫我出去了。她说等雪化了,地干干再出去。不出去可闷呀。二十年都把我闷坏了。那时我把葡萄买回家你说啥来你说:买回了“百石粮”来了。你说把她喂大,不得一百石粮呀“二大笑得咳嗽起来,伸出一个手指头:“你那嘴,老不饶人呀。葡萄象你闺女。”
也有一阵子,二大光偏着头,听铁脑妈说话。她说:“你把咱两个孩子都送出去念书,咱老了指谁种地盘店呀送一个出去就得二十亩地的粮去供,送两个出去,咱地也白种了。读书恁好,你爹咋不叫你去读,叫你哥去读读得害痨病死外头了”
还有些时候,二大和铁脑妈拌起嘴来。二大咧着歪到一边的嘴,和铁脑妈说:“咋就不能教葡萄两个字儿这闺女我领来,就是半个媳妇半个儿子,你看她多能字儿念一遍就中。”铁脑妈说:“羊屎蛋儿插鸡毛,能豆儿飞上天了看她能的,把你二儿子也给能她那去。”二大坐在矮庙里,一只好手一只废手都伸在一个小炭炉上。他不和铁脑妈争了。他也看出二儿子喜欢和葡萄疯。他摸索到火钳子,夹一块炭,添到炭炉里,闻到新炭燃着的香味,给这香味一打岔,他也就和铁脑妈说到旁的事情上去了。他说:“那时咱俩来过这儿,对吧你说,这庙咋恁矮谁进得去你看我不就进来了这不是黄大仙的庙,是侏儒庙。过去这有个侏儒圣人,死前在这山坡上修行修了十年。侏儒们年来这儿,祭拜祭拜他。葡萄和少勇的孩子,就让侏儒们养活着哩。葡萄和我说,明年收罢麦,挺就来了,来了就能叫我看看。挺有二十三岁了。”
雪化了,二大蹲在庙门口,闻着雪水给太阳带上天的气味。他眼前不是昏黑了,是太阳照着雪,雪又照着太阳上的一大片白光。冰冷的空气进到鼻子里,辣辣的,沾在嘴唇上,也是辣的,二大眼泪都给辣出来了。他便对铁脑妈说:“没风也恁冷,眼珠子都冻疼了。这瘫了的半边都跟有小针扎似的,可带劲。咱那闺女最好吃树上挂的冰柱子。玛瑙有二十多年没见了,你也别怪她。她回来干啥没娘家人了。”
他摸到矮庙房檐上吊下的一根根冰挂,折下一根,放在嘴里慢慢地唆。他见四十岁的铁脑妈伸手过来,要夺下那根冰挂,他一躲,说:“那脏啥脏庙上的雪水,甜滋滋的。”二大看着四周的白色光亮,拄着木棍往前走。他的步子在冻成脆壳的雪地上是两点,一杠,两点,一杠点是他的木拐和右脚留下的,杠是他那只瘫了的脚划下的。他给雪憋在矮庙里足足两天两夜,这时他拉长了身板站立,行走,喘气。上坡时,他上两步,下一步,他干脆扔下木拐,连手带脚往上爬。不一会摸到树枝了,他拽着树枝把自己一点点拖上去。到了他身上从里往外冒热蒸气时,他手脚脸全木了。他张开木了的嘴唇,和铁脑妈呵呵地笑,说:“还中吧还爬得动。”他坐下来,从腰里掏出一个油纸包。四十六岁的铁脑妈看着那油纸在他木头似的手指头间胡乱抖动,说:“叫我来吧,你那手不中”没说完,他把纸包打开了。这时挨着他坐的是从西安回来时的铁脑妈,穿件黑衫子,腋下掖块白手帕。脚上穿的是双黑皮鞋,专给缠小脚女人做的。他说:“葡萄带的腌猪尾巴猪奶子,还剩这些,她说是史老六给的,就是孩子们叫老舅的史老六。他叫葡萄送给我尝尝。他儿子摆了熟肉摊子,偷偷到火车站卖给火车上的人,说是不叫大伙做小生意哩。这猪奶子下酒是好东西。”
二大和铁脑妈说着话,木头似的手抓起猪尾巴往木头似的嘴上送。猪尾巴太滑,又冻硬了,从手上跑出去。他赶紧伸手去摸,把腿上的油纸包翻在雪里。脆脆的雪面上,几十个猪奶头滴溜溜地滚了出去。
他一条腿跪着,在雪地上摸过去,摸过来,对铁脑妈说:“那它还敢跑哪去这坡坡上哪一块石头哪一棵树不认识我”穿黑衫子的铁脑妈恼他笑他,由他去满地找猪尾巴猪奶头。他把猪尾巴找回来,对铁脑妈笑笑。他想起来,这是她在他身边的最后一刻。日本飞机擦着火车的顶飞过去。这时的二大明白只要它们再飞回来,就要把铁脑妈带走。火车停下来,人都往门口堵,一个人吼叫:“大家不要挤,挤一块疏散个球啊让日本飞机的炸弹一炸炸一窝二大紧拽着铁脑妈的手。叫她别怕,别慌。二大从猪尾巴上撕下一块冻硬的肥肉,紧紧咬在他四颗门牙上。”
第九个寡妇九8
他闻到什么陌生气味了。他仰起脸对铁脑妈说:“看着是头狸子。”他觉着四只爪子慢慢往他跟前来。他说:“比狸子可大多了。”他说话时,那四只爪往后一撤。二大对铁脑妈笑笑说:“咦,这货我不怕它,它还怕我哩。”他把手上的大半根猪尾巴向它伸过去。他觉着它想上来叼走猪尾巴,又疑神疑鬼。二大又向前伸伸手。他说:“我看它是只小豹子。听人说这山沟里有小豹子,从来都没叫咱碰上过,这回叫我碰上了。小豹子长得可漂亮,金毛黑斑,两眼跟油灯似的。
二大不知道他面前这只野兽就是一只豹子,不过是黄土色的皮毛,披一个深黄脊背。这儿的豹子都不带花斑。它两只眼在阳光和雪光里没什么颜色,只有两根细细的黑眼仁。这时它鼻子快挨上猪尾巴的一头了。它看猪尾巴在白毛老兽的爪子里颤悠悠的,它用力吸吸鼻子,闻闻它有毒没有。它猛一张口,叼住猪尾巴,脖子甩鞭那样一甩。
二大的手感觉到它的饥饿和凶猛。“这生货”二大笑着,脸朝向小豹子的方向,“和我抢啥抢我不是给它了吗这货要是大肚汉可完了,我这老皮老骨头,可没啥吃头。”他脸还对着小豹子,知道它两口就把猪尾巴嚼了,吞肚里了。在吃猪尾巴前,小豹子一颗一颗地找到滚了一地的猪奶头。它找一颗吃一颗,猪奶头还没挨着它的牙就下了肚。它一面找一面就朝这个蹲卧在树下的白毛老兽近来。
“它还看着我,就跟我有啥不叫它吃似的。”二大和铁脑妈说。“它还真是个大肚汉。大肚汉就没啥挑拣喽,也顾不着嫌我的老皮老肉喽。”二大伸出手,对小豹子招了招。他知道它走了过来,身子绷紧,屁股比上身高,下巴快贴着地面了,和一只野猫逮鸟似的。他闻着小豹子身上的野气,那股热哄哄的兽味堵了二大的鼻子和嗓子。它冰冷的鼻子上来了,在二大的指头上吸气呼气。过一会,那带刺儿的舌头也上来了,舔着二大的手指。二大摊开手心,让它想舔就多舔舔。
“这货,先从手指头啃起哩”二大摸到小豹子厚厚的嘴唇,又长又硬的胡须。他还是和铁脑妈在说话:“它要是从我手指头慢慢啃,那我还得有一阵子才能跟你去。”小豹子不在乎他说话,把他手心舔得又热又痒。二大抽回手,解开棉袄钮扣,一面说:“叫我把袄脱下,别叫它把恁好的袄毁了。葡萄给絮了三斤絮呢,让它撕撕全糟塌了。脱下来,光叫它把我这老皮肉老骨头撕撕吃。葡萄找我,找着这件袄,还能再拆拆缝件别的东西。”二大这时已解开棉袄的最下面一颗钮扣。他笑着,指着小豹子说:“看它,急着哩有啥急呀,我还能飞不成”
脱了棉袄的二大拍拍胸脯,朝小豹子招手。他觉得它懂了他的意思,往他喉咙前凑近。忽然,小豹子头一低,用毛茸茸的脑门在二大长满白胡须的下巴上蹭了蹭。二大明白了。这是个孤儿,没了父母。他猜它最多一岁半。人到处造田,伐树,豹子们快死绝了。
后来二大常到这里来坐坐。不过小豹子再没来过。一天又下了雪。是春雪,下得暖洋洋湿乎乎的。葡萄这天来带的是一只烧鸡,告诉二大是谢小荷送的。二大把鸡头鸡屁股鸡骨头都放在庙门口。早上门口干干净净,骨头渣也没剩下。
二大对铁脑妈说:“这货老饥呀。鸡才多大都给了它也不够它塞牙缝。可它就是不来啃我这老骨头。它看着我个子比它大,不知道我是个啥东西,好啃不好啃。”
草出芽了,二大钻出庙门就闻到风也是青的。他在矮庙门口走了几步,闻到小豹子在不远的树后面朝他鼓起金眼珠子。天还不全亮,小豹子的眼在这时最大最有神。
二大不知道前一天晚上,葡萄下的套子上绑了一节猪肠子,是她从史老舅那里要来的。小豹子被套住了。
二大觉出小豹有了什么事。他顺它的味道摸着走。葡萄从那天在雪地上看到小豹子的足迹就开始下套子。她在套子</br></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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