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在街上晃着,随处可见一些新奇的小玩意,什么九连环长命锁,夏渊打着“给瑜儿带些回去”的名头,一买买了一大堆,突然闻到一阵香气,馋得他口水都要滴下来:“荆鸿,你闻闻,这什么味儿?”
荆鸿抬头看见街对面挂的招牌,念给他听:“竹筒鸡。”
夏渊看着店里出来的几个人,人手捧着一管毛竹筒,里面盛着鲜嫩多汁的鸡肉,登时走不动了,陈世峰调笑:“殿下,注意口水,口水。”
夏渊不理他:“荆鸿,我们买几个带着吧。”
荆鸿犹豫了下,摇摇头:“回头再买吧,我们要去的素香斋是只吃素食的地方,带着这个过去恐怕不大好。”
“哦……那算了。”
三人又走了一段路,快到素香斋的时候,荆鸿看夏渊一步三回头,显然还在对那竹筒鸡念念不忘,叹了口气道:“罢了,我去买点竹筒鸡过来。”
夏渊眼前一亮:“好啊!我跟你一起去!”
荆鸿笑了笑:“不用了,你们先去占个座吧,这家生意太好,再迟点恐怕就没空桌了,反正也不远,我去去就回。”
他说走就走,夏渊心想就这几步路,又是在大街上,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就跟陈世峰两人先进了素香斋,占了桌子点了菜。
菜上得很快,荆鸿还没回来,已经给他们上了两盘。
这里的菜肴香气扑鼻,虽是素斋,却做得异常精致,比如刚端上来的一盘“梅菜扣肉”,“扣肉”的原材料是豆腐,可端上来的无论从模样还是口感来说,都几乎跟真正的扣肉别无二致,夏渊吃得啧啧称奇:“这是豆腐?这真是豆腐?”
陈世峰道:“嗯,真是豆腐,只不过豆腥味被恰到好处地盖住了。”
夏渊没忍住,又戳了一块吃了:“你说这谁想出来的点子,太厉害了。”
陈世峰一副风流公子哥的架势给他解释:“听说这里的厨子本是个出家人,因为自己戒不了肉味,就琢磨着把素斋做成荤菜的样子解馋,后来他的手艺在香客里广为流传,很多人慕名去吃他做的素斋,方丈说他破坏了佛门清净,劝他还俗,他想了想,觉得自己确实六根不净,便还俗出来开了这家菜馆。”
“哦,原来如此。”夏渊道,“我发现荆鸿给我说这些奇闻异事的时候我特别爱听,怎么你说的时候我就特别想抽你呢?”
“呵呵。”陈世峰干笑,转头小声嘟囔,“你以为我想说给你听呢?我情愿去伺候俊然洗脚,也不愿陪你吃饭。”
宇文势在素香斋二楼坐下,远远看着楼下边吃边聊的两人,目光犹疑。他一眼便能认出谁是太子,但对于太子身边的人……
“桑沙,戚杰所说的就是那个人吗?”
“这个……”桑沙仔细辨认了下,“属下也不能确定。”
宇文势对此很不满:“戚杰没跟你说过么?”
桑沙喉结滚动,艰涩道:“属下本想让戚杰画出那人模样,奈何他的手筋脚筋俱断,直到君上临时起意说要来华晋时,他才刚刚能开口说话,大致描述了那人的样貌体型,但并不详细……”
宇文势仍是盯着那个人:“你的意思是怪我下手太狠了?”
“属下不敢!”
“那你给我说说,戚杰怎么描述他的?”
“戚杰说……”桑沙小心斟酌着,“那人没有什么特别突出的相貌特征,只是眉目俊朗,气质文雅,身形中等偏瘦,但不显羸弱,要说最易于辨认的,还是他与太子的关系,二人极为亲密,几乎是寸步不离的。”
宇文势按照桑沙所言一一对照。
眉目俊朗――还可以吧。
气质文雅――也算文雅,不过也能看得出有些张扬。
身形中等偏瘦――好像不怎么瘦。
跟太子寸步不离――从进店到现在,两人确实一直在一起。
可是……总觉得哪里不对。
不知道为什么,陈世峰感觉这段时间特别难熬,甚至有点坐立难安,反正浑身不舒服,他没话找话,给太子夹了一块素狮子头:“殿下多吃点。”
夏渊白他一眼:“别给我夹,脏不脏啊。”
陈世峰:“……”如果是俊然的话!如果是俊然的话!才不会嫌他脏!
这两人吃得尴尬难受,楼上那两位也是索然无味,宇文势很是失望,站起身就准备走了,桑沙赶忙找小二把帐结了,跟在宇文势后面正要下楼,岂料宇文势骤然停下,害得他差点一头撞上那宽阔硬挺的背脊。
桑沙抬头,顺着宇文势的目光看去,也是一怔。
那个人……
荆鸿排了会儿队才买上三个竹筒鸡,带进来后征求了一下素香斋掌柜的意见,掌柜说没有关系,他才拿出来给夏渊和陈世峰分食。
陈世峰不客气地拿了一个,掰开竹筒就塞了一大口,连说好香,可把夏渊馋坏了,伸手就要去抓,被荆鸿拦下了:“别学陈师兄,当心烫。”
说着用店家给的竹篾轻轻一挑,挑开上层的一段竹筒,待热气散开了,才给夏渊夹了一筷子,一手托着那一小截竹筒接着卤汁,一手喂给他:“尝尝吧。”
夏渊还没吃呢心里就甜化了。
陈世峰对荆鸿道:“都多大人了,师弟你也太惯着他了。”
荆鸿这才意识到不妥,赧然道:“习惯了。”
夏渊对陈世峰咬牙切齿地做口型:“关、你、什、么、事!”
陈世峰视而不见,看荆鸿把筷子递还给夏渊,他这个寂寞的男人心中暗爽。
荆鸿:“殿下自己吃吧。”
夏渊转脸就冲他笑:“嗯,你也多吃点,呐,尝尝这个,素香斋的豆腐扣肉……”
不需要跟什么描述对应,宇文势看到那人的第一眼,就知道所谓的“荆鸿”一定是他。
这人与谢青折的容貌毫无相似之处,乍看上去绝对是不同的两个人,可是他的说话的样子,他笑起来的样子,都如同一根根毒针刺在宇文势的心上。
那是种密密麻麻的疼痛,宇文势狠狠拧起了眉头:青折?
在这两年里,他物色过无数个与谢青折相似的人,却从未如此迟疑过,他突然陷入了极端的模糊,不知道是因为自己太想念了才把二人重合,还是这人身上的某些特质真的与谢青折那么相像。
此时他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带走他!要把他带回去,问清楚!
他盯着那人的侧影,几乎要忘记自己身在何处。在他迈动步伐的一瞬间,身后的人拽住了他:“君上!万万不可!”
桑沙猜到他想做什么,为了及时阻止,只能冒死谏言:“君上孤身前来华晋,当以自身安全的和蒙秦的大局为重啊!”
“放开。”宇文势声音冷冽。
“请君上三思!”桑沙豁出去了,“不能为了他一人前功尽弃,这里毕竟是华晋的地界,他们人多势众,闹出事来于我们十分不利!”
“我要知道他究竟是什么人,我要知道他究竟想干什么。”握着的金锥刺破了掌心,宇文势眼中压抑着疯狂,“他不能是谢青折。”
“请君上至少等到武斗大会,属下以命担保,定会将他带到君上面前。”
“……”宇文势闭了闭眼,终于找回了些许理智,“武斗大会?是啊,那是他留给我的遗愿,他绝不会不理……”
宇文势拂开桑沙紧紧拽着他的手,甩袖离去。
他没有再看向荆鸿,这次冒险前来,原本就只是想见见这个人。他不相信从别人口中转述的,他不相信这世上会有第二个谢青折,所以他来了。
真的只看了一眼,这一眼,已足够了。
外面是繁华安宁的街道,来来往往的人群,宇文势冷眼看着这座城池,如同在看一个美丽的殉葬品:“呵,华晋……”
荆鸿吃了一块豆腐扣肉后,放下了筷子,用袖口遮挡住颤抖的手。
他微微抬头,视线只停顿了短短的一刹那。
那张桌子是空的,他没有看见那个人。
吃完这顿饭,他们三人往回走。
陈世峰落在后面,说要给柳俊然买些关于奇闻异事的书。
夏渊兴奋不减,又买了好多机关玩具,直到这条街快走到头,他才不经意地提起:“对了,刚在素香斋里看到一个奇怪的人。”
荆鸿问:“什么人?”
夏渊说:“那个人放着面前一桌好菜不吃,专盯着别人桌上的看。”
“……是吗?还有那么傻的人?”
“是啊,糟践了自己的,也没得到别人的,最后落得个杯盘狼藉,一无所有,你说,这怨得了谁呢。”
第49章 天雨粟 …
一路往北原行去,旱灾的影响逐渐显现,土地干涸龟裂,呼吸间都干燥得让人难受,夏渊看着沿路骨瘦如柴的百姓,看着两个孩子为争半个馒头一碗水而揪扯滚打,心中很不是滋味,眉头一直紧紧皱着。
荆鸿问他,“殿下在想什么,”
夏渊说,“我在想,所谓百姓疾苦,不身临其境当真是体会不到的,如此凄惨景象,我一介不了解情况的外人尚且于心不忍,此地的父母官又怎能狠得下心来,日日见他们饱受煎熬,却什么也不做?”
“殿下的意思是?”
“水库延误工期之事定然要彻查,但我更要知道民怨的根源在哪儿,一会儿别让人去通报了,我先亲自去会会那个北原刺史,看他是真的铁石心肠,还是另有苦衷。”
荆鸿目露赞赏:“殿下有这样的想法,臣就放心了。”
夏渊撇撇嘴:“怎么?你觉得我会不分青红皂白,直接把那个刺史抓起来治罪吗?那我跟朝堂上那些自以为是的家伙有什么区别?再说了,不是你说的么,不能被表面上看到的东西所蒙蔽,要想得更深、更远……”
夏渊伸长胳膊表现“更深更远”,荆鸿顺势给他套上一件寻常百姓的衣服,笑道:“殿下真是深谋远虑,英明神武。”
“你早就给我准备好了?”夏渊眯着眼在荆鸿脸上扫了一圈,“我就喜欢听你夸我,你再夸我两句吧。”
“没得夸了,”荆鸿有些脸热,给他整了整袖口,“去吧,你最喜欢的微服私访。”
车队停在了北原城郊,靠近岚珊湖的河床,夏渊交代其他人暂时驻扎此地,方便给百姓施水施粮,然后自己先行离去,进了内城。
荆鸿组织众人搭建了一个棚子,在这里给百姓施水施粥,同时让孟启烈等人分发他们从蔗溪带来的木桶,并教授使用方法。很快,不少北原城的百姓闻讯而来,青壮年提着桶去挑水,妇孺们过来帮忙煮粥,没有哄抢也没有吵闹,事事有条不紊。
孟启烈看到荆鸿滤水、劈柴、生火、煮粥,样样忙得妥帖,啧啧道:“没看出来啊,你还挺有经验的,以前还以为你是那种十指不沾阳春水,只会说说大道理的书呆子呢。”
荆鸿笑了笑:“孟小将军有空调侃在下,还不如去多挑两桶水来。”
孟启烈活动活动筋骨:“这就去。哎,辅学大人咱们打个商量,别喊我什么‘小将军’了成不,我好歹是个虎贲中郎将,被你们喊得一点威信都没有了。”
荆鸿还没说话,旁边一个老婆婆颤巍巍地拽着孟启烈的袖子哀求:“这位小将军,这个桶……桶怎么用来着?”
荆鸿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孟小将军,威信不是喊出来的。”
“……”孟启烈无言以对,搀着老婆婆坐下,“大娘您在这儿歇会儿,这桶给我吧,我去给您挑水。”
老婆婆笑得见牙不见眼:“哎,好,好小伙子,当心着点儿,别摔了啊。”
“好嘞,您放心吧,给您挑满满一桶回来。”
堂堂虎贲中郎将就这么光着膀子挑水去了,还有几个神威队的侍卫,也都脱了官服,甩着满头大汗帮忙,打井的打井,搬粮的搬粮,荆鸿望着他们的背影,不禁感慨:太子的身边,不知不觉就有这么多好儿郎了啊。
临近晌午,越来越多的百姓来到岚珊湖畔,他们人手不够,队伍却是越排越长,荆鸿忙得一刻也不得闲,连口水都顾不上喝,到后来眼前都有些发花了。
一只又一只的空碗伸到他面前,他往里面一勺一勺舀着粥,恍惚间,他听到一个声音说:“你赏我一口水米,我可许你一世荣华,跟我走吧……”
粥勺蓦地掉进了锅中,荆鸿愕然抬头,面前是一张张面黄肌瘦的脸,他们全都举着碗,眼巴巴地看着沉到锅底的勺子。
并没有说这句话的那个人。
没有那个人。
“荆鸿?荆鸿?”
荆鸿看到夏渊在他面前晃动的手掌:“你刚刚……跟我说什么?”
夏渊纳闷:“嗯?我说什么了?我刚回来啊,看到你在发愣。”夏渊看他脸色苍白,很是担心,“怎么了?”
荆鸿动了动唇,回过神来:“没事,粥勺掉锅里了。”
“掉锅里了?我给你捞出来。”说着夏渊摞起袖子,拿一双大筷子夹起锅底的勺子,在手上掂了两下,“你是不是太累了?这边我来吧,你去休息一会儿。”
荆鸿连忙拦着:“殿下,还是我来吧。”
夏渊佯怒:“我还微服私访着呢,你别殿下殿下的叫我。别担心,我见过刺史了,从他府上调了些人过来帮忙,人手足够了,不差你一个。”
荆鸿四下看了看,确实比之前好了很多,便没再推辞。
他靠坐在马车中闭目养神,却怎么也无法入睡。那一声幻听还回荡在耳边,像是在提醒着他当年踏错的第一步。
那年他和胞妹青婉刚出临祁,恰逢瓯脱大旱,杀人饮血的凄惨景象就在他们眼前上演,他们心下不忍,便借着镜语找到水脉,在集镇上施水。
那时候,宇文势下马而来,一身落拓,却对他说:“你赏我一口水米,我可许你一世荣华,跟我走吧……”
如今想想,这是多么讽刺的一句话。
的确是一世荣华,就连他的死,也是死在了他恩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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