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也该告诉你了。十六年前,葛茹曾为皇上生下一名小格格,身上唯一的特征,便是腿根的三枚红痣。”
“葛……茹?天地会葛大娘,为皇上生……生下的……格格?……难道就是……慕容?!”佳欣震住了。”那……慕容贵人……和皇上……”
“若皇上召幸了她,便是悖乱人伦!”
“这便是……便是她们的目的?”佳欣跌坐在床上。
自己这个格格是假的,被康熙收纳,还带来自己心理上的无限尴尬和羞愤。
慕容却是个真格格……这……这怎么可以?
“一来损天家之德,二来,待木已成舟之后,点穿事实,乱皇上心志。”
“可是慕容十八她……她明知道……怎么能……”
“她并不知道。她一心以为自己是天地会拣来的孤女,一心想要顺天行道反清复明,牺牲色相图谋弑君而已。她只是一颗棋子。”
“卑鄙!”
“不错,的确卑鄙。而且慕容在她们手中,更是一重人质的意思。我们之所以如此煞费苦心,就是为了在揭穿她们图谋的同时尽可能地保护慕容——所以,我们更需要证据。”
“那三颗痣……那现在就去告诉慕容,叫她不要做傻事……”
“还有另外一种可能。”金风竹声音森冷。
“什么?”
“当年葛茹抱走小格格之时,小格格身染沉疴。加上她千里逃亡,未必有能力真将女儿留下来,抚养长大。所以,慕容十八也可能是一个障眼法,故意让我们相信她就是小格格,利用这个身份令我们失去提防,再向皇上发起致命一击。”
“我想问一个问题。”佳欣下意识地举手,举了一半赶紧放下。“既然这些女人这么厉害,又能接近皇上,为何不干脆动手,却要搞那么多花样呢?”
金风竹应声而笑。“你问到了无论是反贼还是皇家都知道,却没有人会直接说出来的事情。”
佳欣好奇地睁大眼睛,等待聆听。
“所谓真龙天子,并非凡夫自封。”金风竹忽然毫无预兆地出剑,清澈龙吟之声把佳欣吓了一个激灵。“看这把剑,你可看到了剑灵?”
“剑灵?”
“就是铸剑者的神魂,持剑者的决心,以及死在剑下之人的怨气,所交织而成的精灵。它肉眼不能见,却存于剑上,以血为食,滋生不息。”
“你在……说什么?”
“鬼神。”金风竹斩钉截铁地答她。“不问苍生问鬼神的,鬼神。”
“你别告诉我有鬼神日夜保护……保护着皇上。”
“正是如此。”
“骗人!”佳欣从椅子上跳起来。“你说过你不信命的!”
“无错。我不信命,因为我清楚知道,这个世间存在着无数你看不到,摸不着,也无法理解的东西。这些东西各有自己的力量,亦各有自己的限度。记不记得我问你,永远不会变的是什么?不是心,而是,是你这一刻的存在;以及你的存在,在天地之间的位置。在这一刻,只在这一刻。你是天地的一部分,是世间万物的一链,是不死不朽的东西,你明白么?”
佳欣明白。
事实上,她大学四年,大部分时间,在学的,就是这个。
她是哲学系学生。
她不明白的是,为何这样高深的哲学,会从三百年前的一个女子的口中,说了出来?
“你说这些,是为了告诉我什么?”
“皇上是真命天子,有鬼神之力卫护左右。如非皇上自己心神涣乱,任何人,都也伤不了他。”
“……荒谬……”
“信也好,不信也罢。四方上下曰宇,古今往来曰宙,宇宙之中,你未知之事如恒河沙数,千万莫以私心度量天心,以已知臧否未知。否则,你始终不过是凡夫俗子,跳不出所谓宿命之中。”
佳欣生生一激灵。
金风竹究竟是谁?柏拉图灵魂转世么?
还是说,剧情从现在开始,正式改走……玄幻路线?
她怔怔看着自己衣服上的花纹。那花纹,似一个迷宫。
(1)
温泉之夜,康熙,终于在午夜之前,传召慕容十八前去侍寝。
此时金风竹已经从佳欣房内离开。
所以慕容羞答答地过来问佳欣自己身上的素绉白绸裙子好不好看的时候,佳欣轻轻摸了摸她泛着兴奋和喜悦的脸庞。
不管这兴奋,和这喜悦,是因为什么。
不管因为什么,她一定想不到,即将要面对的,绝非她能想象到的。
月上中天。
就快十五了,月明如水。
佳欣躺在床上半日,忽然跳起来,穿好衣裳。
“我要去桥上赏月。”她大声嚷嚷。
屋子里没有别人,但是当她走出去的时候,小榭和小亭已经如她意料穿好宫女衣裳等在行宫门前。
佳欣走出去几步,陡然回头。“你们两个的名字,是不是水榭的榭,亭子的亭?”
“是啊。”小榭无辜地点头。“你才知道?”
“呵……那是不是还有什么,小桥,小阁,小屋,小苑的?”
“小桥有,后面三个没有。”小榭没好气地答。“我们八个的名字你记好了——踏月小筑摇暗影,楼上有人吹歌笙。水榭亭亭蔷花绕,兰桥尽处小芳汀。窗下愁容愁映景,景中闲愁如何倾。但借雅轩消一日,醉死浮生不愿醒。”她摇头晃脑地吟了首诗出来。
佳欣抓得精准。“小筑小楼,小榭小亭。小桥小汀,小窗……小窗什么?”
“自己想啊。”
“小景?”
两女格格笑,佳欣知道自己猜对了。“最后两句是说……雅轩姑娘吧……”她有点不敢提及。
“是啊。”两女亦颜色一黯。“我们原本就是侍侯公子的八婢而已。”
她们晋风会的人总把金雅轩当作男人来称呼。佳欣不禁想,雅轩虽然也是酷酷的,却比她母亲要好相处太多了。
金风竹……简直就是个谜。佳欣觉得,世上除了康熙,再也没有人能看透这个女人了。
不知道那个堪为敌手的葛茹葛大娘,又是如何品貌呢?
芦沟桥的确不远,走几步就到。
佳欣靠在冰凉的石狮扶手上,抬头看时,发现月色已经西沉,进入她的后半夜。朦胧月光之中,所谓的芦苇丛里暗影纵横,风一吹来,就好似一块破席子一样呼啦啦地响动。
“你们说,在这些芦苇里面,藏上几十号人也没问题吧?”
“我看不止。”小榭张望了一下。“这么多,这么长,真要藏人,上百都可以。”
“那……”佳欣正笑着想说什么,忽然心中咯噔一下,笑容僵在脸上。
小榭小亭亦同时反应过来。
“不好,要速速回报老板……”小榭跺跺脚。
“我去。”平素寡言的小亭身形却快得不可思议。“你保护贵人。”
夜空中陡然响起一声凄厉的鸟叫。
“小亭——”小榭瞠目欲裂。
“怎么回事?”佳欣急问。
下一刻,佳欣便知道答案。
一个佝偻着背的奇丑老妪,肩头停着一只比她更丑更狰狞的秃鹰。手里提着似一个血娃娃般被拦腰折为两段的人形……
“小亭?……”佳欣的声音颤得厉害。
“葛茹,我和你拼了!”小榭唰地从袖中滑落一对匕首,疯狂地向着那老妪冲过去。
“不要……”佳欣下意识地想要拉住她,伸出手去,却只触到最后一点点衣料的余温。
在下一刻,伶牙俐齿的小榭,成为第二个血娃娃,仆倒在那老妪的脚下。
佳欣觉得自己身上的每一颗毛孔都发出了恐怖的尖叫。
但是她的喉咙凝滞,偏偏连叫,也叫不出来。
刹那间那老妪肩头鹰翼一闪。
佳欣几乎以为自己眼前出现了幻象——芦苇丛中,亮起来无数雪亮的刃尖,如四月里的雪花一般,沁得人心中冰凉。
再一阵风,刃尖又魔术般消失在芦苇丛中。
佳欣慢慢滑坐在地上。
老妪忽然挺直身子。那一刻,属于一个人的老或者年青的气场,属于一个人卑贱或者高贵的气质,属于一个人丑或者美的气韵,忽然全部倒转。
虽然还是那张脸。
佳欣却感觉到了——惊艳。
“你就是幻生的儿子看上的女人?”葛茹真正的声音很特别,低沉,有点金属的冷漠,在现代人的标准来说算是性感而好听。而她的语调十分平淡,而且务实,透出精明和冷酷的气息。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佳欣努力抑制自己声音里的颤抖。
“我原本想让幻生的儿子娶我女儿的——不过现在这样似乎更好,不是么?贵人格格,格格贵人?”
佳欣闭起眼睛。
因为葛茹正在靠近她。
那张放大了的丑陋脸庞俯向她,对着她,令她有种被掏空了的恐惧。
“我还是不明白你说的东西……一点也不明白。”佳欣第一次知道自己的声音,竟然能抖到这样的程度。
“没有关系。你会明白的。我已经答应太子,他继位之后,要将你交给他。我想,他会乐意告诉你。”
葛茹伸出皮肤如树皮纠结的手,慢慢伸向佳欣的脸,最后触到佳欣的耳朵。
佳欣几乎想要大声尖叫,来抒发心中的紧张和恐惧。
泪水不知不觉流下来,流了一整张脸。
她却不敢动一动,擦一擦。
“现在似乎太早了……还有两个多时辰天才会亮呢。”
佳欣听到什么东西被撕下来的声音。
“别怕。你可以看看我。”葛茹的声音居高临下地传下来。
佳欣紧紧闭着眼睛,摇头。
“怎么……不听话么?”
简单的一句话,佳欣却混身一震,赶紧柔顺地抬起眼睛。
葛茹撕下来她面上的伪装。
佳欣知道,这是彻底改变面貌的最好的易容术——传说中的人皮面具。
面具下的葛茹看起来十分地苍白。
一张奇怪的脸。
“我好看么?”她问。
很好看。非常好看。
慕容十八的母亲,本来便应该这么好看。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这张脸看起来很假,很死。
五官似乎僵硬得不会变动一寸位置一般。
就像是……像是一张长在自己血肉上的,人皮面具。
“好看。”佳欣吐出两个字,随即又垂下头。
“皇上也说我好看——他先认识我的,然后才是章幻生,再然后才是金风竹那个不要脸的表子。但是,后来,他却不要我了。他赶我走。他赶我走的时候,金风竹在我脸上划了一刀,我花了八年功夫才完全消掉伤痕。”
佳欣忍不住偷偷抬眼看了她一眼。“……我……看不出来。”
“当然了。这八年里面,我不可以笑,不可以皱眉,也不可以有任何表情,否则,又怎么能够彻底将‘素剑’造成的疤痕完全消去?”
八年?
八年不笑,不皱眉,没有任何表情?
佳欣想一想,都觉得要吐。
但是这个女人……做到了?
“……你好厉害。”佳欣用轻不可闻的声音,试着恭维眼前这个踩着两个血娃娃走过来的女人。
“当然,连皇上也夸我厉害……我生十八的时候是难产,她们不给我稳婆,也不给我水,不给我吃的喝的。我自己把她生下来,从头到尾,没有叫过一声。”
佳欣打了个寒战。
“她们……为何要这样对你?”
“因为我是天地会的人啊。”葛茹轻巧地解释。“我答应了皇上,只要让我将女儿生下来,我可以为他铲除天地会,为他去杀掉我师父,可是他不信。他要杀我,又碍着我肚里的,所以把我关在冷宫,什么也不给我,想要让我自生自灭……等我把十八生下来,她们又想要抢走她。尤其是金风竹那个表子,她趁着章幻生也要生产,就在皇上面前狐媚邀功,将我重伤……可还是阻止不了我把自己的女儿抢回来。呵——倒是她的女儿,在泰山的时候,被我亲手杀了,我终于赢了她,你说是不是?”
“原……原来在泰山……是你……原来太子……真的……和你们勾结?”
葛茹轻轻笑了两声。
佳欣只听到她的笑声,在她五官精致的脸孔上,却看不到一点笑意。
“我们杀不了康熙,也杀不了爱新觉罗家的男人。但是我们可以带走康熙,让太子继位。十年前我在秦淮开业,收了几个可怜的妹妹。没想到,我最漂亮的那个妹妹,走了和我一样的路。”
唐绾。佳欣知道她说的是唐绾。
一样派去敌人身边做妾。
一样珠胎暗结,爱上敌人,无怨无悔。
一样被敌人无情伤害,弃如敝履。
“所以,”葛茹继续,“我就让她们继续代表那个传说中的天地会,而我,就摇身一变,化身为可以襄助太子一面抵挡天地会暗箭,一面抵挡诸兄弟明枪的,所谓的前辈高手。可笑爱新觉罗家英才辈出,身为太子的,却是一个无心无脑的废物。我们若是扶起废物登位,则清廷国祚,自行消耗,百年之内,天灾人祸。再去东北寻到满清龙脉予以破坏,就能真正顺天行道,成就反清复明的伟业。——如此大事可期。这个计划如何?”
葛茹凑近,近在佳欣耳边问。
“……为什么?”佳欣喃喃。“但是……为什么……要跟我说呢?”她茫然受惊,“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呢?为什么?”
“因为你是让爱新觉罗家的男人失德悖伦的一员功臣啊。那拉含笑,赵佳欣,赵佳妍,郭络罗霃瑾,纳兰炎枫,瓜尔佳玉枕,富察若罕,钮钴禄月华芳……”葛茹扳着手指数,她的手上沾着两个死去少女的鲜血,将凝未凝。“这些,都是神灵占卜出来的名字,你信么?这些女人,能够让爱新觉罗家的男人们自相残杀,耗尽真龙王气,你——知道么?”葛茹将手上的血,轻轻地擦在了佳欣的脸上。
鲜血接触到她皮肤的时候,佳欣终于喊了一声。
然后无助地抱着桥柱,崩溃地哭了起来。
月夜下的葛茹,仿佛一个为恐怖祭祀的巫女。
而佳欣自己,便是巫女祭台上的羔羊。
(2)
天色一点一点亮了。
葛茹如提小鸡一样将佳欣提起来。
“走吧,我们去看看,看看我的老相好,你的新男人……说起来,我们倒还有共侍一夫之份哩……”葛茹忽然又佝偻下来,不知何时已然恢复了奇丑老妪的模样,声音也如干柴样难听。
她肩上的秃鹰鸣了一声,停留在小榭小亭的尸身上,利眼不耐烦地催促人快快离去,它好独自享用一顿美餐。
佳欣在速度的提升当中昏了过去。
她似乎又回到了刚来这个时代的那个晚上。
见了那么多血。
遭受了那么多惊吓。
难以忍受地,昏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天色敞亮。
佳欣揉揉眼睛,坐起身来,摸摸后脑勺上胀痛的地方,发现起了一个大包。
看看周围,发现是间陌生的房间,布置上看是下人住处,然而却可肯定是属于行宫范围无疑。窗外飘来硫磺的味道,她远远望去,看见昨夜沐浴的温泉。
……这个视野……
难道是皇上的寝宫?
佳欣跳起来,冲了出去。
外面是一大队人。
真的是一大队。
乱糟糟的,什么人都也有,大臣,侍卫,太监,宫女,每一个都无意义地走来走去,脸上挂着无比惊恐的神色。
“怎么了?……”佳欣看看大厅两端,一端通向虚掩着门的卧室,另一端则是大门。
她想了想,往门外走去。
两把剑唰地不知从何处伸出来,架在她的面前。
“奉军令,观芦阁许进不许出,违者杀无赦!”
“许进,不许出?”</br></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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