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扯到原则问题,就会变得很顽固。旁人乱插嘴的话,他只会顽固得更厉害,到头来反而更加不可收拾吧?”
这是每个班代都知道的事情。
然而——
“别担心别担心。你看,那个樱坂还不是对筱宫言听计从?”
“也~对。比起樱坂,葛城只能算可爱的黄金鼠吧?”
听到这儿,尚人不禁深深叹了一口气。
这结论到底是从哪儿推断出来的啊……尚人不懂。包括同班同学在内,看样子周围全认为能在野地猛虎脖子上挂“铃铛”的人,非尚人莫属。
大家都太高估他了。
不。
最最重要的是,为什么没有根据的谣言传得特别快呢……。尚人觉得非常不可思议。
相信谁都知道,樱坂并非省油的灯。到处散播这种空|丨穴来风的传言,究竟有什么好玩?——尚人实在不明白。
尽管如此。
在得知传言出处竟是代表委员会那件事时,他万万没有想到,口耳相传之后,居然会夸大到那种程度。
(…唉唉唉……我根本没你们想得那么厉害。难道……是广濑他们在搞鬼——应该不会吧?)
尚人下意识弯腰,伫在原地抱着头。
说真的。
其实尚人和樱坂并不如旁人想象中那么好。
——或者该说,撇开尚人不论,樱坂根本连个可以在午休时间打打闹闹的朋友都没有。
樱坂原本就是孤傲的一匹狼,比起无法和同班同学沟通的“外星人”,反倒更像将一切默默看在眼里的“首领”。
二年七班的班代——倘若没有这头衔,尚人大概也会是敬樱坂而远之的大多数人之一吧。
说得极端一点,若非同为班代表,有些公务必须一同执行,否则不论在学或私人时间,尚人和樱坂应该会是永不相交的平行线吧。
不仅如此。
坦白说,更基本的问题是,尚人完全不知道怎么和樱坂相处。
挺拔的体格,还有冷漠淡然气质,怎么看都带有哥哥雅纪的影子。
其实不只是樱坂。自从被雅纪侵犯,有阵子尚人一看到个子高挑、体格精实的男人,便会莫名地吓到腿软。
那已是属于潜意识层面,只有尚人自己才能体会的恐惧感。
如今,情况虽然有所改善,但尚人还是害怕人多拥挤的地方。而且,只要樱坂突然站在背后,身体就会不由自主地僵硬起来。
这种下意识抗拒的心情,平时尚人都能隐藏得宜,但有时一不小心……还是会在脸上泄露了心事。
证据就是,每次都是尚人主动找樱坂说话,而对方的回答也相当简单明了。至于樱坂指名要尚人前来谈事情的次数,更是少之又少。
既然如此,自己为何会变成“在樱坂脖子挂铃铛的最佳人选”——呢?尚人完全摸不着头绪。
樱坂大概从没想到,自己会被传成那个样子吧……不对,搞不好这传言根本不曾传入樱坂耳中。想到这儿,尚人的心情不禁有点复杂。
要是猜得没错,这表示樱坂根本没兴趣理睬别人的闲事。
这是因为两人的价值观有着根本上的差异?
还是他纯粹觉得和他人交往很麻烦?
抑或是,同年纪的尚人等人太过幼稚,根本不够格当他的商量对象?
若说樱坂是在无意识的状态下拉开自己和别人的距离,那么尚人正好相反,他是故意在自己和人群间拉开一条界线的。
“那世界”和“这世界”——中间有一条分明的线。
对尚人而言,那条界线便是翔南高校的校园生活。
因此。
他关上不希望有任何人踏入的“禁区”门扉,上了锁。这样子就没有人能够进来了。并且,确认那道门已经牢牢锁上后,尚人才能回到“那世界”,戴上面具继续扮演普通的高中生。
交往也是点到为止……。包含家庭状况在内,他不希望任何人碰触他的内心。
所以,尚人虽然和谁都处得来,却没有在下课后一同消磨时间的挚友。这一点,樱坂当然也一样。
话虽如此——
在班上,尚人之所以能幸免于被孤立或埋没,原因在于彬彬有礼的言行举止。
他根本没想过,自己这方面的性格竟会和樱坂如此契合。诚如同班同学所说,光是尚人的存在,便能中和樱坂给人的压迫感。因此,大家才会在不知不觉中,将他们两人搭在一起。
基本上,尚人对人并无好恶之心。
更何况,他那不带一丝强迫的亲切语调,任谁听了都很舒服。
“山下,你说樱坂只肯听我的意见……。其实,事情并不是你想的那样喔。”
“耶…?是吗?”
“樱坂的耳朵一听到不喜欢听的事情,就会变成左耳进右耳出。”
光凭淡然的打趣口吻,便能让大家折服。
“居然妄想调教我们班的可鲁贝洛斯,实在是太胆大妄为了……。我还想多活几年呢。”
瞬间,山下仿佛吃了一拳似地张大嘴巴,中野则是噗地笑了出来。
接着,中野不断抖动肩膀大笑。
“好……非常好,筱宫。你居然能一本正经地开那种玩笑……还真是有一套哪。”
豪爽地猛拍尚人背脊。
“等一下,中野……会痛耶。”
尚人明显地皱起眉头。
似乎错失发笑良机的山下,斜眼瞅着两人打打闹闹。然后没好气地说:
“能够正经八百开这种玩笑的人,大概也只有筱宫一个了。”
另一方面,好像笑|丨穴被踩到的中野,则是得寸进尺地大爆妄想。
“调教樱坂啊……可恶,我也好像尝试一次看看说。”
不过,山下完全无法融入他们的笑谈–
“说真的,不开玩笑。我觉得若是筱宫出面的话,葛城应该会听吧……”
坚持自己的立场到底。
“算了,希望在下次会议之前,他们的脑袋可以冷静下来。”
对于中野中肯的发言,尚人和山下深深地点头。之后,他们各自打开脚踏车的锁,离开了西门。
此时——
“那个……请问一下。”
冷不防有人出声叫住他们。三人不约而同地回头。
“筱宫……尚人。——就是你吧?”
一名没见过的少女,指名道姓要找尚人。
(咦…?——找我的?)
无法掩饰心中讶异的尚人,张大了眼睛。
中野用手肘撞撞尚人腰侧,悄声问道:
“喂、筱宫,她是谁啊?”
但是,“她是谁?”——问他也是白问。尚人不记得自己曾看过这女孩。
“不……我也不知道……”
尚人吞吞吐吐地说。
“那身制服……我记得是岭仓的紫女中吧?”
山下语中带着掩不住的兴奋。
顿时,连中野也挺出了身子。
“咦?真的吗?”
然而——
“紫……女中?”
尚人对那方面毫无研究,就算听到“岭仓的紫女中”,心里还是没半点头绪。
以国中·高中·短大一贯教育驰名的紫女学院,是私立女子高中的第一志愿名校。近百分之百的学生都是从国中部直升上来的,从校外招考的学生不过三十几人,只够编成一班,是升学窄门中的窄门。
“咦咦咦,筱宫,你不知道吗?紫女中就是这一带最有名的贵族女中啊。”
“没错。听说不管成绩再怎么优秀,如果长得其貌不扬,面试还是会被毫不留情地刷下来。”
因此,紫女中也是部分男高中生的联谊首选对象。
(等一下……你们的态度未免也太那个了吧?)
尚人一边在心里打量,一边重新将少女仔仔细细地看过一遍。
依一般标准来说,那女孩的确长得满可爱的……大概吧。不过尚人从懂事以来,眼睛早已看惯雅纪或沙也加那种华丽的美貌,因此心中并不像山下或中野那样有所悸动。
反倒是,为什么一个没见过的别校女生,会知道自己的全名——这疑问更让他在意。
“你找我……有事吗?”
尚人不自觉地投以怀疑的视线。
于是,那女孩眨也不眨眼睛,目光强硬地回视尚人。说道:
“那个……你现在、有空吗?”
之后,那女孩有所指地瞄了瞄兴致勃勃的山下和中野,又再加强自己的语气。
“可以的话,我希望能和你……单独谈谈。”
中野和山下——被人拐个弯说是电灯泡。他校女生特意来校门等人,而且还指名道姓专找某人,由此可见,她一定是来告白的。因此,两人当然要装出好哥哥的模样,不仅如此——
“啊……对喔。说的也是……。那、筱宫,我们先回去了。”
甚至还一把抓住尚人肩头,在他耳边快速说道:
“加油,祝你把妹成功。”
“……啊?”
加什么油?把什么妹啊——尚人愣在原地,脸上浮现困惑的神情。
“紫女中的马子,可是最带得出场的女生喔?”
嘿嘿*笑后,中野便和山下一齐骑着脚踏车扬尘而去。
咦……?
(咦咦咦咦咦………)
想都没想过会遇上这种情况的尚人,目瞪口呆地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
然后——
尴尬的沉默笼罩着被留下的尚人和女孩。
(中野……都是你,把气氛搞得这么尴尬!)
真悲哀啊。截至目前为止,尚人还无缘遇到这种场面。
国小也好,国中也罢。筱宫家因父亲外遇而引发的一连串家丑,早已经是公开的秘密。
可能和家中兄妹长得十分出色、太过引人注目也有关吧。自从家里出事后,从前的羡慕眼光登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欲一扫之前的自卑感似地,各种类似“别人的不行就是我的快乐”的流言、中伤,暗地里从未消失过。而传入尚人耳中的流言流语,不过是冰山的一角罢了。
还有,旁人似乎也觉得不着边际的同情反而会加深伤口,因此某些人在表面上,总是将筱宫一家人当成肿瘤看待,能不碰触最好不要碰触。
当然,对尚人而言,初恋是什么滋味……他根本无暇也无心力去关心那种青春梦想。
尽管如此。
尚人不受家庭环境影响的上进心,还是引起不少女同学爱慕。然而考虑到各种情况,当时实在没有人有勇气告白。
(…所以……果然,是那样……吗?对,可是、那种事……应该不会吧?不过——伤脑筋耶。怎么办……讨厌,都怪中野多嘴说了那些话……)
原本便半信半疑的尚人,因为这一迟疑,心跳又迸得更快速了。
此时,后方传出了刚结束社团活动女学生们开朗的笑声。尚人心中更是小鹿乱撞。
“呃…、那个……这里、不太方便……要不要换个地方说话?”
无论如何,一直呆呆杵在原地也不是办法。
于是,那女孩似乎毫无异议地点了点头。
身穿紫女学院制服的女孩,略微拉开一点距离,跟在推着脚踏车前进的尚人后头。
这种欲盖弥彰的态度,反而更加引人侧目。证据就是经过两人身旁的翔南女学生,不时兴致勃勃地回头猛瞧,而且不知在讨论些什么似地窃窃私语。
不过,尚人完全视若无睹。甚至还觉得——
(真麻烦。一般人遇到这种事情,都怎么处理啊……)
千头万绪之际,尚人赫然惊觉,对方又不一定是来告白的,自己在紧张个什么劲啊。
(我是不是笨蛋啊……)
尚人忍不住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就这样,差不多步行了五分钟,两人来到寂静无声的小公园。尚人停妥脚踏车,回过头。
可是,该说什么当开场白呢……正当尚人踌躇不前的时候,率先打破僵局的人,果然是那女孩。
“我、那个……我叫真山瑞希。”
太过紧张……其实还更像下定决心,总之女孩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真山?”
“对。”
女孩的语气,就像千斤版沉重。
不知何故,尚人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那、个……所以,你找我、有什么事?”
唔……瑞希紧咬着唇,抬起眼帘睨视尚人。
“我是真山千里的妹妹。”
“……啊?”
果然没错,瑞希并不是来向自己告白的。
不过,他对“真山”这姓氏一点印象也没有,虽然排除了被告白的可能性,但却催生出别的疑问。
然而,瑞希却仿佛认定般地出声责备尚人。
“你是明知故问吧,拜托你别装出一副被蒙在鼓里的样子。那样未免太……卑鄙了。”
(搞什么啊……我怎么都听不懂……)
尚人完全猜不透瑞希的用意。他愈来愈困惑了。
“我……希望姐姐能够得到幸福。”
尚人瞪大了眼睛。
霎时,脑中突然灵光一闪……他想起雅纪的脸。
(难道……)
难道,是因为雅纪在外头的风流帐……?
于是,之前的困惑又立刻转换成别种情绪。
(为什么,要特地……找我说这种事情呢?)
而且还在校门口埋伏——想到这儿,尚人干涩的喉咙流窜过一种类似痉挛的不快感。
雅纪要和“哪里的谁”做“怎样的交往”,那是雅纪个人的意愿,和尚人一点关系也没有。可是,尚人却往往会被台风尾扫到,被迫卷入不相干的麻烦中。
因为——他是雅纪的弟弟。
罹患视野狭窄症的女性们只顾扯开嗓子张扬自己的主张,至于会不会带给尚人困扰,根本没人在意。
不过,连妹妹都派出来当说客的,尚人还是第一次碰到。
老实说。
对于替姐姐抱不平的妹妹……比起厌烦,尚人更觉得不快。
雅纪的存在,已是尚人心中的“鬼门”。如今,就连唯一一块与雅纪无关的净土,也就是学校生活,也因为他的缘故,再也无法维持清静。这就像突然有人穿着鞋,大摇大摆地闯入家门,只会让人觉得不快至极。除此以外,再无其他。
“我父母很早就去世了,一直都是姐姐抚养我长大的……。所以,无论如何我都希望姐姐能幸福。”
所以——那又怎样?
连家庭背景都搬出来的作法,只是让尚人更觉不耐烦。
感情的问题只能由当事者来解决,旁人实在没有插手的余地。
因此——
“他们是真心相爱的,我希望你能承认他们。”
瑞希的语气愈是热烈,尚人的心情便愈是冰冷。
因为尚人知道,从来没有人可以束缚雅纪……。
可是——
“我知道你们不想承认母亲以外的人,可是,我姐姐也不想当你们的妈妈啊。再说,你们已经分居四年了,所以,应该……够了吧?”
瑞希的发言似乎和尚人的猜想有所出入,突然间……尚人意识到自己错了。
(等一下……)
当你们的妈妈——什么意思?
分居四年……。
(不是……小雅?)
那么——是谁?
真山千里,到底……和谁在相爱?
想到这里,尚人的心跳逐渐不规律地加快。
于是——
“你们的父亲……可以把筱宫先生还给我们吗?”
当瑞希以明确的语气如此诉说时,尚人仿佛迎面中了一击似地——哑口无言。
(爸…爸……?)
就某种层面来说,相对于雅纪可能成为别人的男人,完全超乎想象的事态发展,同样也带来不小震撼。
尚人的脸顿时变得苍白不堪。
(为…什么……)
为什么,事到如今,自己还得被迫面对抛家弃子不管的父亲不可?
瑞希似乎早已猜到自己的发言会给尚人带来某种程度的冲击。不过,倘若在此打退堂鼓,那么特地来到翔南拦截尚人的举动似乎就失去意义了。
“筱宫先生和我们已经是一家人了。我们一直住在一起。”
瑞希再一次强调。
接着,仿佛自我激励似地高高吊起眉梢,咄咄逼人地说:
“我能够考上紫女学院,都是托筱宫先生的福。我非常感谢他。可是,筱宫先生到现在还没办法和姐姐结婚,这样未免太奇怪了吧?虽然姐姐说,就算没入籍,自己也一样很幸福……。可是我知道,这不是她的真心话。和喜欢的人结婚,为他生孩子……。这样才算是真正的幸福啊。”
尚人则是……脑袋嗡嗡响个不停,好像有哪里坏掉了。
“真山千里”。
对于这个第一次听到的名字,尚人是何等地憎恶啊。
温柔的母亲,可亲的父亲。
引以为傲的哥哥,好胜又美丽的姐姐。
虽然调皮却不惹人讨厌的弟弟。
那种随处可见的小小幸福,今天、明天,还有后天……尚人原以为会一直持续下去。直到那一天,父亲丢下一切,随着情妇远走高飞。
夺去筱宫家一切幸福的——女人。
将家族牵绊全撕扯得支离破碎的元凶——父亲的情妇。
尚人现在才知道,原来那女人的名字叫“真山千里”。
打从父亲离家的那一刻起,他的名字便成了家中的禁忌。
然而——
相较于没有脸孔、没有名字的情妇,把家人当垃圾般丢掉的父亲所引发的憎恨和愤怒,反倒强烈到令人目眩。
无法原谅。
——不愿原谅。
因此,唯一能做的只剩下憎恨。那时候……。
但,就连这份恨意,在忙碌的日常生活扼杀下,不知何时已随着过往记忆变得又薄又淡。
——尚人一直这么以为着。
只是——
他没想到,当时轮廓模糊不清的情妇,有朝一日会以这种形式现身。
“真山千里”——有了名字的情妇,当场变得有血有肉,原本应已埋葬的恨意,又被点燃新的火焰,在尚人体内滚滚焚烧着。
(真山……千里。)
尚人勉勉强强从喉间挤出这名字,拳头紧握到指尖泛白。
“我姐姐迟迟无法和筱宫先生结婚,就是因为你们反对父亲再婚吧?”
这真是……天大的笑话啊。
让人笑不出来的黑色幽默——岂止如此,汹涌的不快感和无以名状的恐惧感,甚至让他产生晕眩的感觉。
“可是——已经够了吧?我姐姐已经等了四年了。我认为她有权利争取自己的幸福。”
(争取幸福的——权利?)
这是从哪张嘴说出来的话?
害自己家人坠入地狱的既得利益者,没资格主张这种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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