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一年能吃一百多只鸡,是多么大的奢侈呀!虽然相比之下她的家庭条件是很不错的,但是吃鸡还是过节时的事情。特别是在学校里,她和宿舍里别的女孩一样,一天只有中午吃带肉的菜,晚上只吃一个五分钱的炒青菜。
“这个?这个我在美国不知丢了多少个!”单中原指着小燕床头的饼干听说。
每个女孩子床头都有一个饼干听,放着饼干、糖果、瓜子等。
小燕瞪大了眼睛。一个饼干听可是要好几块钱呢!她这个是从家里带来的,用了好多年了。
“美国的饼干连饼干听一起买才三两块钱,有时一块钱就买到了,特别是‘圣诞节’后。那次我一下子买了二十多听饼干,吃了好几个月。吃完了,就把饼干听一个一个扔到垃圾桶里去了。”单中原说着,用手做着往窗外扔东西的动作。
小燕心里想,多可惜啊!
“那个时候,我对美国所有的向往,就是能一年吃一百多只鸡,丢好多个饼干听不心疼。”十年前一个晚上,当我因睡不着觉而打电话和小燕聊天时,她静静地对我说。
我在电话这头笑了,回忆着我那时在大学里的情景──有次一个男孩请客,我居然一顿吃下三块肥肥的红烧肉!
单中原接过陈老师的课不久,小燕发现,教室里的人多了起来。连宿舍里那两个经常逃课,偷偷地和男朋友出去逛的女孩子,也不缺席了。大家喜欢听他课前课后谈论在美国的见闻,一个个都瞪大眼睛羡慕地看着他。那时八四年,人们对美国的了解毕竟还少,单中原又是第一个从美国回去的人。
课后,总有几个女孩子缠着他问问题。小燕知道,她们并不是真的好学,只是喜欢和崇拜他而已。因而晚上宿舍里熄灯后,单中原成了女孩子们新的谈论对象。她们说他漂亮,有风度,有深度。简直可以和当时所有报章杂志推崇的“男子汉”高仓建相比,只不过是他的皮肤白了点,不过这反而使得他温情文雅。
小燕从不对这样的谈论发表议论。早期的时候,为了不显落单,她也插嘴。可是,没等她把话说完,她们就打断她:“得了,你又不和男孩子交往,好象也没兴趣,你没发言权。”所以,这种时候,小燕总是沉默。
梅雨季节了。再也没有阳光了。上海的天,浸yin在无数的阴雨连绵中。这样的日子里,所有的一切都显得粘滞,散发着些陈旧衣物的味道。小燕还是喜欢到河边的小亭子里看书,只不过是有时看着雨丝斜漂在栉子花碧绿的叶子上,她会在心里涌起一丝无名的伤感。
也许再过几个月就要毕业了,虽然没有跟班上的什么人很亲近,但是四年同窗,离别在即,难免有些留恋。何况,几天前,一个她在通宵教室里见过几次,但不知名字的男孩突然走到她座位前面,把一张纸放在她桌上,说:“这是我写的一首诗,帮我看看。”待她从惊愕中抬起头来,他已经跨着跳跃般的步子离开了教室。
你是淡淡的尘雾从我心里经过
心,怎么可以有围墙
这样的渴望其实并不很大
可是,从此以后
我再也无法平静地
走过你不经意的眼神小燕不知他什么意思。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她看这首诗。难道……可是,那天之后,她再没见到他。说实话,诗写得没什么水平,只是,以前从来没有人让她帮着读诗。想到这里,她情不自禁地又把夹在书里的这首诗读了一遍,心里还是很惘然。
“张小燕!”一个男人的声音在喊她。
她抬头一看,发现是单中原,撑着一把黑伞,向他走来。
“我去后门的食品店里买了点水果,刚好看到你在这里。”他手上提着一个写着英文字母的亮光纸袋,小燕想肯定是美国带回来的。
“你在看什么书?”单中原依然撑着伞,站在亭子的台阶上问她。
她没做声,把手里的书扬给他看。
“《现代美国小说选读》?不错。”他点点头。
小燕觉得很尴尬,因为没什么话说。
沉默了一会儿,单中原突然说:“到我家坐坐吧,我从美国带了几本通俗小说回来。”
看她迟疑着,单中原把头向亭子外一扭:“走啊,别磨蹭。”
五年后的那天晚上,小燕对我说:“我就那么跟着他去了。虽然当时我觉得不喜欢他的语气。可是,我现在没有办法后悔。”
单中原的家在教工宿舍二号楼,那个年代典型的灰色方块水泥建筑。很简陋的一室一厅,和所有的讲师一样,只不过是拥挤的厅里,除了罩着米色布套的沙发外,还有一个很大的冰箱和一台二十英寸的彩电──那时的奢侈品,肯定是出国带回的指标买的。
“学校里很快就要给我分房子了。”单中原把水果放到茶几上,说道。
“坐呀。”看小燕站着不动,他拍拍沙发说:“坐。”
小燕迟疑着,坐到他旁边。
他摸摸小燕的手:“你的手这么凉!我去给你泡杯热巧克力,我从美国带回来的。”
热热的杯子捧在手上,深褐色的液体,上面漂着厚厚的白沫,小燕心里有些感动。她低头看着杯子,不知该说什么,只嘟囔了一声“谢谢”。
单中原点起一支“万宝路”,吸了一口,吐出一口长长的烟圈,然后斜靠到沙发扶手上。
小燕感到了他的目光。她很有些不安,却不知该怎么办。为了掩饰,她只好低头喝饮料,腻腻的甜,她并不喜欢。
等她喝完,把杯子放在茶几上时,单中原也抽完烟了。他把烟蒂放进烟灰缸,身子倚过来,靠着小燕说:“怎么样?喜欢吧?还要不要?”
小燕急忙摆摆手。她想走,又不好意思。
“你的手怎么还是凉的呢?”单中原握着她的两只手说。
小燕的心狂跳起来。她知道这不是好事,老师不应该这样对学生,但是她什么也说不出。她想抽出手来,可他紧攥着不放。
“你这么瘦,是不是吃得不好?”单中原的手顺着她的手向上抚摸着,最后停在她的肩头。
“你知道吗?如果在美国,人们会觉得你很漂亮。他们的漂亮标准跟中国人不一样,在他们眼中,东方女人都应有长长的头发,扁平的身子,细细的眼睛。”
小燕听了,心里想哭。这么说,在中国人的标准看来,自己的确不好看了?虽然她向来不在乎外貌,可是,听到这样的话,她还是很受伤。因为这种受伤的感觉,她居然忽视了单中原的动作。
“你这个年龄的女孩子,应该有丰满的胸臀,修长的大腿。”单中原的手已经移到了她的胸部:“走起路来,丨乳丨房应该一抖一抖的。”他俯在她耳边说,热气吹到了她脖子上。
小燕恐慌了。情急之下,她一下子站起身来,向门口冲去。可是,茶几把她拌了一下,她踉跄着向后倒去。
单中原伸出手来扶住她,然后顺势一拉,她便倒在他怀里了。她仰望着他此时在她看来特别丑陋狰狞的面孔,死命挣扎着。
“放开我,放开我!”小燕大喊。
单中原用嘴堵住她的口:“不要喊,让邻居听见了,对你有什么好处呢?
如果你不想勾引我,怎么会来我家?“他在吻她过程的间隙里,咬着牙低声威胁道。
小燕和他撕打着,奈何他的双臂钢丝一样箍得她动不了。她用绝望的眼神乞求地看着他,可得到的只是他得意的笑容。
小燕被放到了卧室的床上。当她的细花棉布连衣裙下摆被他向上掀开,他的手触到她浅绿色的两侧印有粉红色小花的内裤时,她无声地流泪了。泪水顺着眼
角流到散发着头油味道的枕头上。
整个过程并不长,但是,小燕感到,就在那不长的时间里,她的一生,已经被他决定了。那还是个不开放的年代,一个失去贞洁的女孩,该背着怎样的耻辱啊!而她,还从未爱过!从今以后,她还有什么权力去爱一个男孩子呢?
疼过之后,是迟钝的麻木。多年未粉刷的天花板,布满灰色的斑斑点点,不太洁净的蓝色格子窗帘,被外面的风掀起一角。单中原和他妻子的结婚照片,摆在床对面的五斗橱上。
“起来,让我看看床垫脏了没有。”单中原把她拉起来。
小燕低着头,麻木地看着他掀开印有她鲜血的床单。那是她的chu女的血啊,即使在昏暗的梅雨天里,在那不太干净的灰绿色旧床单上,依然明亮地鲜红。小燕被这样的鲜红刺痛了眼睛,泪如雨下。她的粉红色小花内裤,揉成一团堆在床脚下。
单中原急急忙忙地把床单拿到厨房里,泡进洗衣盆里。又拿出一条床单,铺好。在这个过程里,小燕恢复了疼的感觉,而且越来越尖锐。她靠着五斗橱,弯下腰,捡起内裤。当她双手不灵便地要穿上时,单中原拉住了她的手。
因为低着头,小燕看到了他裸露的男性。丑恶得让她闭上了眼睛,想吐。
那团粉红色的小花,便又无声地掉在地上。
她忍受着。在无边的耻辱和撕裂般的疼痛里,她空白的大脑里也知道,自己已经死过一次了。所以,她感受不到他的重量,也就不再反抗,只是盯着头顶的天花板,死命地咬住嘴唇。
“这是什么?”单中原摸着她的左腰外侧说。那是一块巴掌大的月牙型胎记。
“你的皮肤很好,腿也很长,可是,这东西太难看了。女孩子怎么会长这么难看的东西!”
他杀了我一次还嫌不够,还要再杀我一次啊!小燕的脸被裙子盖住,单中原看不到她那种一而再,再而三死去的表情。
“你先走吧,我得擦洗一下,去张老师家吃饭。唉,还是美国好,有热水,什么时候想洗澡就洗。”
小燕无语,机械地理着零乱的长发。
“你别这种天塌下来的表情好不好?在美国,如果高中毕业还是chu女,是一种耻辱,证明不能吸引男孩子。这是我带回来的几本书,你拿去看吧,看完了要还我,不要借给别人。快走吧,过一会儿食堂要开饭了。”
小燕没有接过单中原递过来的书。就在她要走到门口时,单中原抢在她前面开了门,先探出头看了看,见没人,就把小燕推了出来。
听见门在身后关上,小燕呆呆地在楼梯口站了一会儿,然后艰难地下了楼。双腿沉重地疼。
细雨还在漂着,可是,她把伞忘在单中原家里了。她只好淋着雨,慢慢地往宿舍走。雨逐渐打湿了她的头发和衣服,透心地凉。可是,仿佛这凉意唤醒了小燕的意识,她咬着牙无声地抽泣起来。
“张小燕,张小燕!”一个男生把伞撑到她头上,“下雨天你怎么不带伞?别这么刻意追求浪漫好不好?我刚从你们宿舍回来,她们说你早就出去了,可能又去亭子里读书去了。我正要去找你呢。”是那个让她帮着读诗的男孩子。
看小燕不语,他才仔细打量着她:“喂,你在哭吗?发生什么事了?是看书感动得吗?”他半开玩笑的口气更让她心碎如绞,哭得身子都颤抖起来。
“到底是怎么回事?告诉我好不好?也许我能帮你。”他的脸色郑重起来。
透过婆娑的泪眼,小燕看到他关切的眼神。晚了,太晚了!她心里嘶喊着。
她眼睛一闭,没命地跑开。
小燕整整两天不吃不喝,也不下床。她把蚊帐拉下来,躺在小小的空间里,心灰如死。好在她和别的女孩们的关系不是很紧密,她们客气地问她是不是病了,要不要给她带饭,而她回答说不用后,她们也不再打扰她。
小燕再也不去上单中原的课。临近毕业了,每个人都在为毕业论文忙碌,为分配担心,为将要经受的离别伤感,为走向新生活兴奋,谁也没有精力对她特别关注,因此班主任也不知她的情况。否则,在那个年代里,无故缺课这么多,还是要受处罚的。
分配方案下来了,小燕分到上海生物化学研究所,运气好得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可是,她没有心高兴,也无视于宿舍别的女孩们嫉妒的目光。她日益地苍白消瘦,更加沉默寡言,在班上似乎消声遁迹一般。那个让她读诗的男孩子没有再来找过她。去食堂或教室的路上,偶尔也碰到过他,可他只是冷漠地看看她,似为路人。小燕知道,自己放弃了初恋的机会,也许是永远的放弃。可是,她又有什么办法?她有资格去爱人,被人爱吗?贞洁难道不是一个女孩子最宝贵品质吗?
我为小燕感到心碎和悲哀。不是因为单中原对她所做的,他对她的侵犯,使我气愤;而是小燕在那个年代的感觉。她告诉我她的故事的时候,已经是五年以后了。即使在国内,人们的观念也改变了许多,特别是在大学里。可那时,学校里对正常的恋爱都持反对态度。而他们的班主任,那个矮个子的工农兵学员毕业留校的女人,每天象狗似的嗅着男女同学之间的气息,好几棵还未来得及萌芽的爱情种子,就被她给掐死了。男孩女孩们只有偷偷地钟情着,来往着。高他们两届的一对恋人,都是回城知青,各自的年龄都已超过了三十,不小心怀孕了。因为他们没有结婚,不敢在上海做人工流产,就跑到南京。不知怎么走露了风声,得到是留校查看的处分。那时的小燕,不可避免地和大多数女孩子一样,把贞洁看作了名誉,看</br></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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