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都快挂了,”维兰很不客气,“哪还有劲儿给我们当向导。”
“我倒希望我能挂掉!”那人一边满嘴飙血一边含混地叫唤,“明早天一破晓我就又恢复原状了,今天死了也一样——日复一日!我看你不像愿意帮我解脱。那么就陪我说说话,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吧,别让我这么熬一整天。”
“这城里的一切都会恢复原状吗?但你好像还能保有先前的记忆,”维兰敏锐地发问,“你说破晓。是在那道强光之前还是之后?”
“你知道?就是那道光,那是神的力量,”说到这里泰勒突然住了嘴,“先给我讲你们的来历,我可不是傻瓜。”
“嗯……你多保重。”维兰不动声色,桥我的手就要越过这人往塔顶的屋子里去。
“别……”泰勒急了,喘息着挤出声音。忽而大约想到什么,话锋又一转,“别得意,你以为我会求你么?反正你们也困在这儿了,我早晚会知道你们的来历,所有人都会知道。”
“为什么你认为我们困在这儿了?”维兰不带任何感情地说。
“为什么你认为你能离开?”他反问。目光追随着我们,语气有了些不确定,“……你们能离开?”
维兰脸上没有一丝慌乱。他的淡定让泰勒越来越不淡定,试探道:“那道光,你知道那道光……莫非你们见过?”
维兰语调平平地说:“令人印象深刻。”
泰勒的眼缝突地睁大了。剧烈咳嗽起来。我勉强听得他说:“在外面?!”
维兰不置可否。
“我们称它为‘神之忿怒’,无论走多远都逃不掉……”泰勒艰难地说,同时发出嘶嘶声,肺部好像正在漏气,“谁被它照到都会瞬间化为乌有,灵魂在虚无中痛苦地盘亘多时,最后在城里恢复原状……哪里也去不了。”
维兰与我对视。
“请告诉我,告诉我……怎么……”泰勒努力想撑起身子说话,但脸色越来越苍白,血沫不断从口鼻中涌出,呛得他一边咳一边喘,突然视线僵直在一个方向上,不动了。
他死了。
虽然不是第一次看见死人,而且心里有些相信这个人明天一早还会复活,但如此近距离地看着他在眼前咽气,我还是有些不适应。维兰若有所思地盯着尸体片刻,弯腰下去撕了一片布料,问我是什么颜色,这举动让我想起自己刚才的念头,莫名地有点好笑,倒是冲淡了心理上的沉重感。
“黑色。”我没好气地说。
“眼见果然未必为实。”他低声咕哝,示意我跟他一起上楼去。
“不管他了吗?”
“我可不想让一具尸体陪我们,搁在这儿还能挡挡闲杂人等,到明天早上再来观察他是怎么复活的。”
我点点头。看来他倾向于相信泰勒所说的话。如果事实真如泰勒所言,那么这城里的一尘不染、屋子里的新鲜食物、“盥洗室”里的水池,可能就都说得通了:或许那魔光“重置”的不止是居民的生命,还有周遭的一切——除记忆之外,全都陷入了某种轮回。
这对泰勒来说显然一种折磨,说不定他是因此才故意找那个伍尔夫的不自在,如果被打死,就缩短了他这一天的耗时;对方也很清楚他的目的,所以不肯帮他“解脱”。但他为什么不自挂东南枝呢?
答案可能要等他复活之后才能揭晓了。看他那么激动,应该还会缠着我们的。我们决定等他一天,在获取更多信息之前,暂时留在这座塔里。从目前掌握的信息来看,隐身术对当地人似乎无效,我们的“性别特征”在他们眼中也很容易辨认,所以就不出去招摇了。
我们切碎了几只水果,纯是为了试试看明早会不会变回去;不到万不得已我们不打算享用这里的饮食——当地人是怎么变成这个样子的还不得而知,还是慎重点儿好。另外我们在彼此身上各留了几道痕迹。用于试验我们是否也会被“重置”。
夜幕降临,城市才真正热闹起来,在那之前我们度过了相当安逸的一个下午。流浪者的故事勾起了维兰的一些童年回忆,但他想不起这个故事是听来还是看来的了。不过很显然,故事的含义并不单一。
“小时候我一直以为这个故事的主题是贪婪和不敬神,现在仔细一想,好像并非如此。”
我明白他的意思。这个流浪者,说他永不满足也好,“恃宠而骄”也好,其实都是自然而正常的人性。当他的愿望不费吹灰之力就能一再实现,幸福感必然会逐次下滑;歌颂神明的时间越来越短,正诚实地反映了他的内心。
从这个角度说,或许我不该对旁边这位爷百依百顺——想到这点我忍不住瞄向他;结果他显然也想到同样的事。风骚地飞了个媚眼过来:“哼,看来不能轻易对你太好。”
我心里一囧,决定脸上不动声色,默默地收回目光。他很快按捺不住,将我推倒在柔软的地毯上。双手撑在两边居高临下地观察我,我努力平静地与他对视。
“你就没什么话要说?”他假装不满地撅起嘴巴,柔润且肉嘟嘟的唇瓣看上去很欠吻。
我越看越想贴上去,主动攀着他的脖子啄他的嘴角。他笑起来,小声说“想糊弄我?”不过还是托住我的脑袋热烈地回吻。
几分钟后我推着他的肩膀让他躺在下面,骑坐在他腰上解开他的黑色衬衣,把他的上半身结结实实摸了个遍。温暖而光滑的皮肤在我手掌下微微战栗;他的呼吸急促起来。含笑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我,目光**而充满期待。
“你真的太完美了……”我认真地轻声说,“你给我的一切,在以前根本是我不敢奢望的,所以在学院的时候我一直没有试过接近你,除了最后那次。现在我知道。你不仅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人,而且是最可爱的。每个动作,每个眼神,每个声音,每个念头……都是那么可爱。”
这些话其实挺肉麻的。但的确发自肺腑;他眼中闪烁着喜悦的光芒,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从脸颊到脖子渐渐染上一层红晕。
“我是有多走运才能拥有你,”我皱着眉想了想,“说不定我上辈子特别特别惨吧,对下辈子我也不抱什么希望了。”
他忍俊不禁,撑起身子来拥住我:“可能没有下辈子了,宝贝,我活多久你就得活多久。”
我们耳鬓厮磨了一会儿,他重又想起刚才的事:“如果我对你若即若离一点,你会不会对我更有兴趣?”
“我刚才也在琢磨同一个问题。”我坦承,“不过啊,你觉得我对你还不够有兴趣么?”
“不够不够!”他哼唧着撒娇,“你对我已经够若即若离的了……你要满脑子都是我才行,还有要对我更主动。”
“你是说爱爱的时候。”
他可爱模式全开,像小鸡啄米似地点头。
“可是我要矜持啊,”我毫不矜持地说,“怎么开得了口。你要领会我的暗示嘛,不过我觉得你领会得挺好的……我真的很喜欢。”
他张开修长的四肢像章鱼一样把我紧紧缠住,美滋滋地说:“我知道。”
“你真的很棒。”
他害羞起来,笑眯眯的不吱声。
“这是我经历过的最美妙的事……我大概永远也不会腻的。”
他开心地用鼻子蹭我,小声说:“我也是。”
“所以啊,其实那个流浪者的故事很有漏洞,”我正色道,“如果照它的意思,一般人几乎是没法得到幸福的,因为**永远得不到满足;但是你看看我们身边,很多人生活得很幸福,哪怕物质上并不丰富。”
他听得一脸认真,问道:“这个故事不具有普遍意义?”
“也不完全是这样,”我想了想,“里面有个细节让我想不通,如果他真的得到了至爱,怎么还会纠结呢?拉上她一起走不就是了。换作是我,只要和你在一起,无论在哪儿我都甘之如饴。”
他愣了一下,似乎之前并未想到这一点:“你是对的。那家伙一定没有得到他真正想要的。物质上的满足,自我上的满足,没法真正填补一个人的空虚。”
“所以他无法快乐的根源,不是因为欲壑难填。”
他点点头:“而是因为他根本就没有感受到爱。”
“爱是很广泛的,可以对人,也可以是某种爱好,所以单身的人也未必不幸福,”我一边想一边说,“只有‘爱’才能真正让我们充实起来,否则不管得到了多少,都不会满足。”
“‘我所要的一切只是爱’,”他念出一句著名的唱词,撇嘴一笑,“那故事是个陷阱。”
整个故事的叙事一直在往一个充满讽刺意味的方向上走,让我们一看就自以为明白它在说什么,为自己的聪明沾沾自喜,其实却被误导了。
“‘占有即损失’……”他沉吟道,“还是想不出这句话能在哪里派上用场。”
“我倒觉得,咱们不要主动牵强附会比较好,”我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把心里的疑虑说出口,“我同意你的看法,那故事可能是个陷阱,如果真是那样,也就是说你从小知道的东西都未必靠谱。或许我们不该盲目相信任何权威,哪怕是……默示录给出的箴言。”
“你提醒得对,”他骤然严肃起来,“要走出这里,还得靠我们自己一点点找线索分析,我们得更相信自己而不是默示录,箴言只能作为参考,不能被它捆死。”
“嗯……我只是随便说说,”我不太放心地说,“我也不知道箴言到底可不可靠。”
“我明白你的意思,”他安抚地摸了摸我的脑袋,“放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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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3章 极西之地
泰勒一生没有做过大的恶事。
作为一名虔诚的一神教信徒,他一丝不苟地遵照教义生活,寿终正寝之后,正如教典不断暗示的那样,他的灵体以最完善的状态进入了一个永不凋零的极乐世界。
他马上受到了这个世界里的居民们的欢迎,就像他们初到此地时一般;他们与泰勒一样,生前也都是虔诚的信徒。他们教会他神的语言——神亲授了第一个来者,并赋予其授业给后来者的责任与殊荣。
所有人都保持在最完善的状态,无需操劳,貌似最重要的使命就是服从神的旨意并尽情享乐。城似乎不算非常大,但从来未曾填满过;人口在缓慢地增加,但偶尔会有居民因做出严重违反教义的事被神抛弃,化为盐柱迅速湮灭。这种事在其他居民眼中是羞于启齿的屈辱——“哦,我们曾经像对待亲友那样接纳了他(她)!”
泰勒曾见过一个自裁者,眼睁睁看着他的身体结晶发白,变成一尊脆弱的雕塑然后粉碎掉,再也没出现过≡裁,这可是教典明确批判的重大罪行之一,虽然泰勒也经常因为厌倦而渴望结束一切,但他毕竟做不出那等亵渎神明之事。
对于一些比较轻微的罪行,比如不遵守城的作息,黎明之前还在外游荡,神罚之光会对那人施以惩戒,但罪不至弃。
神的国度也是有规矩的啊。
据说,这里大部分人都会经历间歇性的迷茫和绝望感,只是程度轻重不一,城里有好几位哲学家和心理学家都同意这个观拿泰勒来说吧,他时而为神的眷顾沾沾自喜,时而又怀疑自己可能只是神豢养的一只宠物……不过,他渐渐和这里的人一样,作为灵体,失去了性别的束缚。
“根据教典记载。神使也有类似的特”他不无得意地说。
每个人在其他人眼中都是异性,反之亦如是;这使得他们彼此看上去像一群的家伙,其实不太公平……
“贵神怎么称呼?”我干巴巴地问。
泰勒两眼放光,滔滔不绝地说了一长串。每个音节听上去都很耳熟。
“贵神的尊名好长啊。”
“哦,主神的尊讳是不能随便说出的,但他有24个分身,每一个都有独一无二的神圣称谓。”
原来他念的是24个名字。但在我们听来,他背诵的分明是卢恩字母表,也就是说,24个卢恩文人的名字。鉴于卢恩语是这座城的通用语言,倒也不算十分意外。
我又问起城的结构,他毫不犹豫地说这里有七座一模一样的城门,被一条首尾相连的大河环抱其中。
维兰看了我一眼。终于开口:“七座城门,在什么方位?”
他语气并无波澜,我猜泰勒能否听出他压根儿不信。
“平均地把城周分成七段,城门就位于它们之间,”泰勒一无所觉地说。“这里是极西之地,没有西方。”
见我们疑惑,他解释道,这座城的方位不能以“凡间”的东南西北来标识,七座城门外,隔河相对的统统是“东方”,因为这里从来只能看见日出。看不见日落。当然,天是会黑的,但无论以哪座城门为坐标,红日“西沉”的方向都是城里面——一言以蔽之,七面皆“东”。
……这可能吗?
“年轻人,”他摆着一张看上去也就二十出头的面孔。居高临下地说,“这是神的领域,不能以常理判断。就像这里的太阳,跟凡间是如此不同。”
“你们怎么区分它们,这七座城门。”维兰没理会他的教诲口吻。继续追问。
“没必要区分啊,”泰勒一脸宽容地说,“到处都是一样的,城门也是。”
他说他们完全是**,只要在“神之忿怒”驾临之前找到一间空的塔屋就可以暂居,实在找不到,求人分享一般也不会被拒绝。
“这七座城门你都走遍了吗?”
“我不确定,”他笑道,“应该走遍了吧,毕竟我到这儿已经很久了,见过了上万次日出,而这里的每一天都比尘世漫长得多。”
“不确定的意思是,你分不清城门哪座是哪座吗?”
“是啊……你为什么这么关心城门?”
“我关心的是数量,”维兰平静地说,“如果到处都一样,你怎么能确定是七座而不是七十座?”
泰勒愣了一会儿,结结巴巴地说,因为教典是这么说的。
原来,所谓“七座门”、“一条首尾相连的大河”,全都是泰勒他们所信奉的教典中,对“极乐世界”的描绘。他们并没有什么日行千里的超能力,由于受到“神罚之光”的驱赶,根本没法进行实测;但这里的许多现象都与教典的表述相吻合,早已令他们对之深信不疑。
维兰显然不打算被动地接受这种解释。
“我有个模糊的想法,还没成形,得再出去逛逛,起码把这‘七座门’都走一遍,到那时可能才有初步的判断。”他对我说,“我这个想法不一定对,但我想弄清楚。先听我的,行吗?”
“当然。”
泰勒一句也没提雕塑底座上的龙族文字,就凭这个我们就得多走些路。维兰能有主意再好不过,因为我彻底迷失方向了。
我们决定不再隐藏行踪。本地居民看样子没有太大的威胁,我们光明正大地出去,说不定还能得到更多线索。
刚才白光出现的时候,我们守在走廊上,本想盯着泰勒看他怎么复活,无奈光线太强,刺得睁不开眼睛,可是皮肤的确没有灼痛感,足见塔屋能挡住魔力伤害;塔屋无法遮住白光,又确能遮住天光——说不定,这强烈的白光只是给人的错觉。
就在眼前一片白的那会儿工夫里,泰勒恢复了原样,甚至连腰下的黑袍子都是干净完整的;他脚下原本被血染污了的地面也焕然一新。我们检查了自己身上的痕迹,都还在;看来我们不受这白光的“重置”影响。现在想来,或许因为我们不是灵体的缘故。
在那之后维兰没怎么费劲儿就让泰勒开口了。他无视了那人连珠炮似的发问,只淡淡地瞥了他一眼,转身拉着我往楼上走去,那人就妥协了。不得不说,维兰在对外交涉方面特别有手段,一方面是因为他总能洞悉对方的意图,一方面是因为他的气场强大,这是我怎么学都学不来的。
万籁俱寂,我们走在黎明前昏暗的街道上。泰勒小声说,尽管教典没有明确的要求,但对“神罚之光”的敬畏让大家养成了昼伏夜出的作息习惯,除了像他这种刚刚“复生”的,这会儿正是休息时间。
周围的景色单调至极。维兰走在我左侧,步伐异常坚定;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警觉而认真,步速始终不变。泰勒原本走在他左侧,频频看他也没捞到一个回应,似乎不敢打扰他,于是溜到我右侧来,小声问我一些闲话,比如我们来自哪里,为何来到此地。维兰只扫了一眼便收回目光。
我低声回答:“我们刚到这儿,不便打开话匣子,你一定能理解吧?”
“当然,当然。”他点头,又瞄了瞄维兰,试探道:“这位……你们不是普通人吧?”
“为什么这么说?”
“我感觉,”他尴尬地做了个鬼脸,“这位小哥……气质不俗。”
我笑笑不置可否,维兰更是懒得理会。过了一会儿,我主动问泰勒“这里以前来过类似我们这样的人吗?”
“不清</br></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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