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等习染缓一口气,下一股折磨又开始了。因着清澜不在,习染彻底放下了所谓自尊,跪倒在地上,微微弓起的身子因剧痛而颤抖着。若不是他伸出双臂撑住了地面,恐怕早已栽倒在地上。
心神陷入不断与疼痛拉锯中的习染没有发现,本该离去的清澜,慢慢从一棵巨树后走出,定定看着习染道袍前襟处殷红的血迹不出声。
她神情平静,却又带着某种早已预料到的黯然,转身缓缓入了林中。
清澜怎么可能没有发现习染的不对劲呢
在发现炊烟之前,习染分明是一幅冷言冷语的模样。但之后,他却主动与她搭话,虽然话语不多,但明显较之之前的表现温和许多。
清澜初时并不以为意,后来才慢慢品味出习染当时绝对不对劲。她忽然想起大比时,一些弟子风传习染莫名弃权。祖父亦告知她,魔修的虚白师叔看中了习染,习染弃权是为了转修魔功。
与习染见面时,他遍布满脸的刺青,还有时不时涌上脸部的黑气,这都是习染魔功尚未大成的标志,他体内的道脉灵气定是没有完成转化完毕。如今,习染被封印了灵力,道魔本就不相容,习染平静的外表下许是苦苦忍受着两股气息相互冲突的折磨
习染会突然与她搭话,或许正是忍受不了体内的折磨,不得不借故分散心神。
在清澜看来,习染的演技并不好,但他的心性实在太过坚韧,坚韧到清澜甚至不忍心的地步,所以清澜离开了。她选择退一步,让习染独自面对,这也是习染自己的选择。若他想要得到他人帮助,想要向清澜求助,何必苦苦隐忍这么久。
不过清澜也不放心这样的习染,她躲在林中偷偷看着,看着习染哪怕痛到极致除了第一声闷哼外再也不曾发出痛苦的呻吟;她看着他忍受剧痛跪倒在地却倔强地不肯躺下,原本想要迈出的步子又渐渐收了回去。
习染,他傲骨天生,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和自以为是的帮助。
没错,自以为是。
清澜永远也不会忘记自己犯下的错误。在时空隧道,在四百年前,若不是她多言一句,靖轩不会死。
是她太自以为是了。
从那以后,清澜就明白。有些事情,你做是错,不做亦是错,对错之间的界限其实是很难判定的。
心中百转千回,清澜定了定心神,匆匆步入林间拾柴。
另一侧忽然传来足音,清澜拾取的动作一顿。她慢慢放下手中木柴,侧身靠在一颗巨树身后,右手紧紧握着禁神木,抿着唇等着对方靠近。
“谁”一个警惕的女声忽然道。
熟悉的声音却令清澜眼睛流露出惊喜的神色,她缓缓从树后走出,轻声道:“温师姐,是我。”
眼前之人正是温仪,见到清澜,她并未有欢喜神色,反而眉目冷厉,举剑对着清澜。
清澜愕然道:“温师姐”
温仪冷冷看着清澜:“你我第一次相见是何时何地”
清澜顿了顿,她见温仪身上血迹斑斑,似乎有些明白了她之前的举动,“是在大比第二日,上午巳时,云雾峰第一擂台。”
听到清澜的回答,温仪缓缓呼了一口气,放下剑,冷厉的眉眼渐渐变得柔和:“季师妹,抱歉。”
清澜摇摇头,关切道:“温师姐,你受伤了”
温仪点头,眼中冷意一闪而过,道:“第一回没有防备,被那伪装同门的妖魔也刺伤了。”
清澜一惊:“妖魔”
温仪道:“那妖魔不仅可以模仿同门的模样,甚至连灵力还有神通也”
清澜惊呼一声:“糟了,我把习染一个人留在原地”
温仪眉头一皱,不顾左肩的伤势,拉着清澜大步跑去:“事不迟疑,快快指路”
待两人赶回那空地所在时,远远看见习染倒在地上昏迷不醒,身侧一名白衣人背对着她们站着。
清澜一慌,以为白衣人要对习染不利,正要出剑,却被温仪拦了下来。
“温师姐”
温仪徐徐吐了口气,“是自己人。”
得了温仪的肯定,清澜再细细看那白衣人一眼,原来是一位衣着素白僧袍的僧侣。六大宗门中,只有莲华宗弟子是这幅装扮。
清澜先是松了口气,随即又紧绷了起来,“若是妖魔”
温仪摇摇头,走进那白衣僧人,“圆安和尚。”
那僧人回头,“温檀越。”
温仪对身边清澜道:“我是在受伤以后遇到圆安和尚的,索性同行,此行也是和尚发现前方有魔气,才先行赶往。”
魔气清澜一怔,这必是指习染了。
圆安道:“小僧观这位檀越体内魔道二气肆虐纵横,可是转修了根本功法”
温仪不语,她对于习染没有什么了解。
清澜道:“不错,习染转修了魔功。”
圆安一叹:“转修功法需耗费九九八十一日,如今时日未到,这位檀越却被封印了灵力,眼下情况堪忧。”
清澜心中一紧:“可有办法”
圆安不急不缓道:“小僧已用佛家法门暂时压制这位檀越体内的道魔二气。”
清澜冲圆安一拜:“多谢大师。”
圆安转了转手中佛珠,笑得平静:“此乃小僧分内之事。”
三人合力将习染搬至一处茅草铺垫的树下,彼此问起双方的状况。谈话间,清澜得知,温仪与圆安亦是被封灵木封印了灵力,温仪才会不慎被偷袭受伤,后来与圆安同行,以圆安对魔气和妖气的敏锐程度,倒是躲过了不少骗局。
清澜亦将自己与习染之事告知两人,其中重点说明了之前消失不见的村落还有诡异的白昼与炊烟。
温仪若有所思:“怪不得我觉得今日白昼尤为漫长”
待真正安顿下来以后,清澜这才想起,圆安在莲华宗的身份,似乎不低。与其余五大宗门不同,莲华宗弟子都会在入门之时就取个法号。按着这一辈的莲华宗弟子排行,圆安应该是定字辈的。至于圆字辈,应该是上一代掌门弟子的辈分
清澜忽然又想到了什么,犹豫地看了圆安一眼,圆安悠悠道:“季檀越有话,不妨直言。”
清澜便道:“请恕清澜失礼,敢问圆安师父,既然被封印了灵力,为何直接还能镇压习染身上的道魔二气”
圆安微微一笑:“季檀越是不了解我佛门的修行法门。”
温仪道:“还是我替他说了吧,这和尚磨磨唧唧的不知道要解释到什么时候。”
圆安亦不恼:“劳烦温檀越了。”
温仪道:“按和尚之前与我所说,佛门与道门不同,佛门修的是来世,是因果,那封灵木本就不能完全封印他体内的佛门气息。加之,他又炼成了一门佛家神通”
温仪顿了顿,又道:“佛门五眼六通,季师妹知晓吧”
清澜点头:“略有耳闻。”
温仪道:“和尚炼成的便是六通之一的神境通,又称如意通、神足通。”
180168圆安
温仪话语一出,清澜一脸不可置信。
佛门五眼六通,五眼是肉眼、天眼、慧眼、法眼、佛眼,六通是天眼通、天耳通、他心通、宿命通、神境通、漏尽通,每一门均是能够证得无上大自在法门的顶尖神通,非佛门嫡传弟子不可传授。
这十一门神通由太初道人传给他的弟子燃灯古佛,燃灯又传授给他的三个弟子释迦摩尼、弥勒以及药师琉璃光佛,最终在佛门一派发扬光大。传闻将五眼六通修炼至极致,可以抗衡道家一脉无上功法同样由混元大罗金仙境界的太极道人传承下来的道藏典籍。
道藏包罗万千,包括三清道人等在内的大罗金仙都是参悟了道藏中的部分法则,得以成道。五眼六通号称可以与道藏相抗衡,可想而知学习这十一门神通的艰难之处。
圆安来自莲华宗,莲华宗传闻与启元天佛修之祖,也就是药师琉璃光佛弟子迦叶转世有几分香火情,拥有五眼六通的修行法门也不是不可以理解。但真正令清澜惊讶的,是以圆安此时的年岁的修为,竟然炼成了莲华宗内甚至一些化神前辈也不能参悟的六通之一
顿了顿心神,清澜看着圆安的眼神不自觉带上一丝敬佩。
同门师姐的温仪不会欺骗清澜,且她看圆安之前镇压习染体内道魔二气,的确看上去又有余力,并没有被封灵木所拖累。如此看来,这位圆安师父的确是有佛缘之人。
圆安却谦虚道:“小僧不过参悟神境通之皮毛,但不得温檀越如此夸奖。”
温仪却道:“我何时夸奖你了,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
若是放在其余时刻,因虚华缘故通读过大部分佛门典籍的清澜还是很乐意与圆安这位莲华宗嫡传弟子交谈的,不过眼下习染尚在生死未明之刻,清澜不得不打断两人的对话:“敢问圆安师父,习染他”
圆安手上转着佛珠,依旧神色淡淡:“季檀越且放心,习檀越尚无大碍,若他不幸堕入魔道,小僧亦会送他一场清净。”
清澜但见圆安一身素白僧袍,一脸温文,甚至言语间也是一派云淡风轻的调子。然而,偏偏话中之意教人周身禁不住腾起一阵寒意。
清澜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对,温仪却已先于她率先开口,冷笑道:“和尚如此,不怕损了自己的佛心”
圆安双手合什,缓缓念了一声佛号道,“我佛慈悲,亦有怒目金刚。若是能够救得诸位檀越证得浮屠造化,小僧便是己身入地狱又如何”
清澜忽而道:“不,习染不会的。”
她相信习染,以习染对于剑道执着的心念还有坚韧的心志,绝不会放任自己堕入魔道,成为一个彻头彻尾被道魔两股真气弄疯的疯子
被温仪质问,又被清澜反驳,圆安依旧一幅不徐不疾的模样,神情沉静,仿佛带着寺庙中泥塑佛像那般高高在上的悲悯与超脱,“小僧自然希望如此。”
清澜现在对于圆安的感觉更加古怪了,他无论是身姿还是语气、举手投足,都带着一股佛门圣子的悲天悯人意味,但有时候他的话却又让人不寒而栗,偏偏他还一意孤行。
一意孤行。
清澜脑海中浮现的便是这样的成语。
“温檀越似乎与季檀越有要事相商,小僧便先去习檀越处守着。”似乎看出清澜的不自在,圆安十分体贴的给了双方台阶下,径自去了习染身边,盘腿坐下,以佛法渐渐缓解习染即使在梦中依旧还是能感受得到的苦痛。
清澜见此,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想着自己是不是错怪圆安了但长久以来的直觉不断在她脑海中叫嚣着,圆安太过危险,他平和温润的外表下隐藏着一股足以毁天灭地的执拗,不可以接近
一旁沉默的温仪忽然道:“你的感觉没有错。”
清澜一惊,下意识先看了看远处还在默念诵经的圆安一眼,再看向温仪:“温师姐”
温仪道:“我虽与圆安和尚一路同行,期间也蒙他搭救,我心中感激,却不会因此而放松警惕。”
清澜沉吟道:“师姐此言何意”
温仪自嘲一笑:“我从不愿做那背后诋毁他人之事,如此也算破了例了。那圆安一脸与世无争,实则心中戾气未消,不过暂时被莲华宗大能以佛家法门封印罢了。我不知师妹为何能够看透圆安的真面目,但同门一场,你莫要因心怀好奇而对他太过接近。”
清澜这才明白,方才温仪时时在圆安面前抢先说话,并不是嫌弃圆安啰嗦亦或是其他,只不过是不愿她接近圆安这位危险人物,她心中颇为感动,面上也郑重道:“师妹自然听从师姐吩咐。”
温仪见清澜说得真挚,不似作假,原本因为忧虑而微皱的眉头也放松少许,她不自觉一笑,竟有种日破云涛的飒爽英气,与清澜平日里所结识的同性友人全然不一。
过了一会,习染因为圆安不间歇的以佛法度化,即使在睡梦中也不停抽搐的身子终于安静下来,清澜便接替了已经口干舌燥的圆安,过来看护习染。
“有劳圆安大师。”警惕和戒备是一回事,但圆安的确帮助了他们很多,是以清澜道谢时也是诚心实意的。
圆安淡淡一笑:“无碍。”
温仪走到他身边,见他视线还停留在清澜和习染身上,微微皱眉,带着警惕的语气道:“法华,我不管你究竟想要做什么,但决不可牵连到我五灵学宫的弟子”
温仪对于清澜,终究还是隐瞒了部分。譬如,她与圆安在此之前并非素不相识,她甚至还清楚圆安在出家以前的俗家名字。
乍一听到许久未曾听闻的本名,饶是以圆安的心性也不觉手一震,原本一直转着的佛珠突然停下一瞬。许久之后,圆安顿了顿,依旧笑得一脸平和慈悲,握着佛珠的手亦徐徐松了松,圆安慢慢地吐出一口气来。
“请温檀越放心。”
习染恍惚睁开眼,昏迷前的剧痛差点令他生出寻死的念头,不过习染还是忍了下来,他还有那么事要完成,他怎么可以陨落在这个地方
“习染,你醒了”
入目便是清澜带着惊喜的表情,习染亦觉得再见对方恍如隔世,“我我没死”
清澜的眼中润起了几丝水意,她眨眨眼将泪意按下,“你在胡说些什么呢,你这不是好好的”
殊不知她此番模样,于楚楚可怜之上又多了几分坚强的气质,令习染因剧痛而被瓦解的神智不由为之失神。习染看着清澜,他的面色因为方才缺乏血色而太过苍白,反而显出了异于往日冰冷倔强时的柔和神情。
习染忽然心中一动,蓦地涌起一股冲动。
在饱受折磨的那段时间,他陡然间明悟了什么,但究竟悟了多少连习染自己也是不清楚。在一番脱胎换骨后,醒来第一眼看到清澜这个本该是他敌人的身影,他忽然有对她诉说什么的冲动。
习染试探地抬起手,他忽然想要拉着清澜,但视线落在左手上,却发现上面多了一串佛珠。
清澜见他久久盯着手腕上的佛珠不语,便解释道:“我在林中遇到了温仪师姐和莲华宗的圆安大师,是他以佛法暂时压制了你体内的道魔二气,大师告知你切记不要将佛珠摘下。”
习染心中原本已经吹满了的气球忽然被清澜的一席话犹如一个钉子一扎,顿时泄气了,他恢复平日的冷面道:“温师姐也在”
见习染忽然又“翻脸不认人”,清澜心里纳闷,好在她也习惯习染忽冷忽热的态度了,便自然道:“圆安师父与温仪师姐去我们之前所在的村落一探究竟。”
习染的神智也渐渐清醒,他眼神一凝,“村庄还在”显然他还没有忘记昨日醒来却发现整个村庄消失不见的场景。
清澜沮丧地摇摇头,“因着担忧你的伤势,我们三人便合力将你搬到了林中,以此防备危险。前一刻我又见原来村庄所在生气袅袅炊烟,温仪师姐便和圆安师父过去看看。”
清澜话音刚落,习染便见远处有三道人影在林间清晨的雾气下隐隐绰绰走来。
“是温师姐,圆安大师,还有村长”清澜惊呼出声,她本对于找到村子这件事情并不报希望,没想到昨日还连同村子消失得无影无踪的人,竟然会再次出现她面前
双方碰面,竟是村长率先发话:“禾青姑娘啊,你昨日和九木少侠去了哪,怎么小桑今早去找你们,屋里却不见你们二人的踪影”
181169皇天
九重天之上,第二界,无越衡天。
天帝皇天弟子,南斗六星君之首司命星君,天府君因受师尊传召,驾云迎着肆虐的罡风而上。他周身云雾缭绕,有仙霞随行,体内更有一层黄色的神光笼罩紫府三花。
立于云端之上,天府君看周围云气流逝,以他目前的修为,肉眼竟透不过云层看穿下方广袤大地,亦无从分辨他人命运。天府君嘴里不由溢出一声苦笑,自九重天以下起,均被师尊皇天天帝布下禁制,便是他如今这般修为也只能一步步驾云慢慢往上走。
自从师尊与地母后土争夺道种失败,不得不投身轮回,等他历经不知多少次轮回才得以重返天界时,死对头后土早已凭借着当日的道种证道半步混元,超脱大罗金仙之上。似乎就是那日起,师尊的修为再没有进步,因灭运与劫运道胎还未现身,师尊便整日盯着云霄道祖的末运道胎,想要与自身所修的命运大道相契合
天府君心中有一个微妙的念头,却又不敢去
〖修真〗仙姝第37部分阅读</br></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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