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了,是那一日,他喝得烂醉如泥,确实做了那荒唐事原以为是青楼女子,便没再思及其他,如今想来
寒意遍及周身,他颓然松了手。
盼儿在那一日之后,大病了一场。
也是在那一日之后,避他如蛇蝎。
原来,床上那抹红渍,是她的处子证明。
天他究竟对她做了什么夺她清白,玷辱了视他如兄,全心敬爱、信赖他的盼儿
他一拳重重击向门廊梁柱。陆祈君,你还是人吗禽兽不如
他浑然不觉疼痛,蹲下身,将脸埋进掌中。
处心积虑保护她十八年,千般思量、万般计较,为的是护她周全,一丁点痛都不舍得她生受,怕她疼、怕她哭、怕她受委屈到头来,伤她最重的竟是他,这一伤,便毁了她一生。
他好该死
少爷在哭吗
婢女被他激狂样儿吓着,赶紧退避。
麻麻木木,他站起身,走到门边,恍如自言地喃道:“我想起来了,盼儿。”
房内,静默无声。
他不晓得她听见了没有,无知、无觉地等着。
许久、许久过后,她始终不予回应,他再度启口。“开门好吗盼儿。”
她不语。
“告诉我,你要我怎么做”他毁掉了一名女子视如生命的贞洁,就是以死谢罪都偿不了他欠盼儿的。
“你走开”房内有了动静,却是驱离他。
她心乱如麻,不晓得要怎么面对知晓真相后的他,至少此刻不能。
他闭了下眼。“这是你希望的吗”
她不想见他。
她说:“陆祈君,我好恨你”
她说:“滚出去,这辈子我不要再见到你”
她说的每一句话,字字椎心地扎在心口。
是啊,谁会想见一个禽兽般伤害她的人呢连他都无法原谅自己,又要如何乞求她的原谅
“如果”他哽了声,无法喘息,心已痛得不知如何发声。“这是你要的,我会。”
他会成全她,今生永不出现在她眼前。
第七章
整整一月有余,陆盼君未曾再见过他。
头三天,她心里头纷乱,自个儿也避着,没出去用早膳,当爹娘的由婢女口中听了个大概,当是小俩口吵嘴,也不以为意。这两人感情打小好得跟什么似的,没几日又会雨过天主目。
后来,七日过去,仍不见他,才从福爷爷口中得知,他出远门谈生意去了。
“小俩口还没和好呀”不然怎么当丈夫的出远门,妻子会不晓得呢
她答不上话来。
“嘴上气他,一会儿不见又追着人问相公去了哪儿,这女人心啊”福伯取笑她。
半月后,他回来,她却依然见不到他。
清晨,一家人围了一桌吃早膳,独缺他。
夜里,总是忙得好晚、好晚,有时天将亮才回来,然后鸡啼破晓又急匆匆出门。所有能见到她的可能,全教他给避了开来。
真有那么忙吗忙到连坐下来喘口气,与她说句话都不成
他没再进两人新房,最后也是由下人口中得知,他是在成亲前睡的那间房过夜。
天候转凉,她替他裁了件保暖的袍子,怕他时时在外头奔波忙碌受了寒,却一直都没有机会拿给他。
到后来,当爹娘的发现事态不寻常,不得不出面关切
“咳、咳咳”书斋内传来几声剧咳,陆祈君压下胸口痛意,合上眼前帐本,取来下一册。
毫笔欲落,眼前一阵昏暗,他用甩头,好一阵子过后,瞧清帐册,强打起精神接绩。
陆君遥在外头站了两个时辰,再也看不下去,上前抽去毫笔。“你是嫌咱们陆氏家业不够庞大吗”
陆祈君瞧了眼,淡淡喊声:“爹。”又挑起架上另一支毫笔,神情无一丝变化。
“如果我没记错,这支胎毛笔是盼儿送的吧。轻巧好使、毛量丰沛、墨渍饱满,你用了好些年了,换了别的,你用得惯吗”
陆祈君动作一顿,装着没听见,面无表情继续看帐。
陆君遥气闷。“我就不信你真忙到连看妻子一眼的时间都没有。祈儿,你在自戕吗”明眼人一瞧,便知他根本是以几近自虐的方式耗损性命
依这景况看来,再这么下去,陆家或许不出一年便会成为天下首富,而他也不出一年,必会耗尽精力,英年早逝
他叹息,忧虑地问:“你与盼儿,究竟是怎么了”
不是都成了夫妻,还有什么事过不去呢
当初盼儿恋上陆武、要嫁陆武、怀有陆武的骨肉,都不曾见他如此过,如今盼儿都已在他身边,为何他反倒胆怯退避了
笔尖一顿,在纸间漾开一道墨色,他搁笔,仰眸直视父亲。“我若说了,怕是用不着我自戕,你便会先杀了我。”
这么严重陆君遥皱眉。“什么事”
“我强要了盼儿。”
“祈儿,你这是”陆君遥一顿,气恼、却又不知从何骂起。他懂得这些年压抑下来,儿子心里头的苦闷,可那也不能不顾盼儿意愿呀
“都等了那么多年,现在也已是夫妻了,就不能再多等等吗,难怪盼儿”
“不是婚后,是婚前。”他声音空泛,面无表情接续。“她腹中孩儿,是我的。”
陆君遥一愣。“你说什么”
“她腹中孩儿”
“陆祈君”一把揪起他,陆君遥无法置信,咬牙怒瞪他。“你再说一次”
“是我。我强占她的身子,夺了她清白,令她珠胎暗结,再若无其事地娶她。盼儿善良,不可能说出实情”
话未说完,陆君遥已一掌挥去。
这一掌,他没有留情,盛怒下使了全力,陆祈君跌退开来,直抵到墙面,一瞬间痛麻得甚至感觉不到痛。
可他唇角带着笑,低低地、低低地,麻木地笑着,话语无知觉地自嘴角逸出。“无所谓,我得不到她的心,至少也得到她的人了,你就是打死我,我也无憾了。”
“陆、祈、君”彻底被他不知悔改的言语激怒,陆君遥揪起他,一掌、一拳,毫不留情地击出,失了理智。“盼儿视你如兄,全心敬爱啊你怎么做得出来”
“我若不这么做,她又怎么会是我的当了十年的君子,只能看着她属于别人,够了我不愿再蠢下去”
“衣冠禽兽”最后一击,重重将他打飞出去。
桌子翻了,帐簿散落一地,书斋凌乱不堪。
他撑不住身子,跌坐在一片狼藉的地面,喘息着,神志昏暗。
眼前景物太模糊,腥红血水自嘴角涌出,他强撑着,不让自己倒下,仍是不自觉地笑。“呵禽兽吗”连他自己都这么觉得。
他毁掉了一个女人的人生,他又如何还能心安理得拥有自己的人生
陆君遥揪起他出了书斋,他不晓得父亲要做什么,麻木地任他去。
而后,陆君遥甩开他,指着不远处的练武场。
“记不记得你九岁那年对我说过什么你说不希罕仗着身分达到什么目的,要让盼儿心甘情愿对我说,她要嫁你这就是你所谓的心甘情愿吗陆祈君,你太让我失望了”
想起盼儿承受了什么,他既痛又怜,一腔怒火怎么也消不掉。
她知晓自己的身世,寄人篱下的小孤女,祈儿无论做什么,她除了生受,又还能如何
如此卑劣行径,他怎做得出来他让他好失望、好痛心
而自己,竟也与他一道压迫盼儿,强逼她嫁了夺她清白的人
“陆祈君,我没有你这种儿子”
他在这个家,完全成了透明,一时之间,众叛亲离。
得知此事,已是数日之后。
娘送了安胎补膳过来,抚着她隆起的肚子,轻轻叹气。本是一段美满良缘,怎会弄至今日地步
“娘,你有事心烦”
既是她先起了头,孟心芽也就说了。“盼儿,你会怨爹娘做了这决定,强要你嫁祈儿吗”
如今想来,盼儿当时必然有苦难诉,而他们还强要她嫁那个伤害了她的人
“怨为何”爹娘是为她着想呀。
“祈儿已说出真相了。傻孩子,这事你怎不早讲,娘会为你作主的。”如今,父子决裂,她实在也无法再说什么,毕竟,这事受到最大伤害的是女人家。
爹娘知道了
她顿时无措,呐呐无言。
孟心芽轻抚她肚腹,怎么也料不到,这里头竟是陆家骨血。“委屈你了。祈儿做下这种事,连我都不知该怎么说,他明明就不是那种强取豪夺的性子,怎会犯下这难以原谅之事”
陆盼君愈听愈不对,哥哥虽铸了错,也是醉后失足,不致难以谅解,娘的神情却太沉重、太亏欠。
“哥哥是怎么说的”
“他说是他强要了你,得不到心,也要得到人”向来温良敦厚的儿子,怎会说出这种话,莫说夫婿,连她都难以置信。
“胡说”她惊跳起来。“娘,你别听哥哥胡说,不是那样的”
“盼儿”
“是,孩子是他的,可他只是喝醉了,根本不晓得自己在做什么,不是有意要欺负我的。”她急欲说明,几度差点咬了舌。“娘,哥哥是你生、你养的,他的性子您还不清楚吗他岂是那种人”
天哥哥这么说,是存心要所有人都不谅解他吗
“呀”孟心芽错愣了会儿,恍然大悟。
她是想过,祈儿本性并非如此,但若没这回事,他是怎么也不会信口雌黄,如今想来,他分明是存心不教自己好过。
僵持了月余,再听说爹爹狠狠教训了他一回,她再也管不得那些个矛盾别扭的心思,拎了裙摆急急往他房里去。
门不闭,窗未关,冷风透入,一阵寒凉。她缓步踏入,桌上摆着早凉透了的汤药,床内的他双眸紧闭,眉心深蹙,苍白面容不见一丝血色。
才多久不见,他竟把自己弄成这德行
酸意泛上鼻骨,模糊了眼眸,陆盼君捂着嘴,怕自己一个不留神会啜泣出声。
他曾说过,伤了她的人,会要他拿命来抵,可她没想到,纵使那人是自己,他也不打算善待
他用这样的自我折磨,在偿还她所承受的,她受一分苦,他便要自己百倍来偿
好笨哥哥真的好笨他让自己众叛亲离,却将她保护在所有人全心的护卫当中,全身而退
一不留神,啜泣声自掌缝中逸出,惊醒了他。
空泛的眼凝聚光亮,瞧清了她,怔愣着。
“陆祈君,你是笨蛋吗为何不跟爹解释清楚”
解不解释,有差别吗无论是否蓄意,他毁了盼儿是事实。
她嘴上斥骂,指掌却好轻、好谨慎地抚触他脸上、身上的伤,心疼得想哭。“痛吗”
“不痛。”真的,没有任何感觉,心底的痛更甚百倍,无一刻饶过他。
一开口,便是一阵剧咳,咳得身子都震动了,她手忙脚乱拍抚,绢子拭出一丝血红。
她大惊失色。“哥哥别动,我去请大夫”
细腕教人握住,她走不得,回身对上他迷惘的脸容。
“我不懂”她看起来,似是极着急,心疼难受。
不该是这样的,她说过,她恨他。
思及此,眸光一黯,松了手。
这句话,日日剜心,无一刻忘怀。
“你以为你这样能改变什么拿一条命抵我,就补偿了你的无心之过吗那我怎么办孩子怎么办这一生谁让我依靠”
他垂眸。“爹娘会的。”陆家可让她依靠,一生衣食无虑。
“我不要”她吼回去,倔强地瞪他。“你已经娶了我了,孩子是你的,你得负责担起我们母子的一生”
他空茫的眼底,掺进一抹迷惑。之前,她不是这么说的
“你说,永不想再见到我”他避得好累
他无法停下来,若不让自己忙一点,空闲下来,就会想起太多事,想起他的错与咎,她的怨与恨。
她没想到,他会将她冲动时脱口而出的话当了真,便这般自我折磨。她难过地红了眼眶。“那是气话啊气话你都不会分辨吗那种情况下,我当然会很生气嘛小时候赌气,也跟你说过八百遍讨厌哥哥、再也不要理你,你怎么就没当真过 ”
“气话”所以,那些话与儿时一句“哥哥最讨厌了”是差不多的意思吗并非真恨他入骨,今生永不相见
她吸吸鼻子,心酸地掉泪。“我才说几句气话,你就躲得不见人,都不管我和孩子的死活,他有长大一点点你都不知道”
右手被她拉去,主动贴上肚腹,感觉那轻微的隆起。
他眼眶一阵热,哑声道:“你不怪我”
“你快点好起来,别让我当寡妇,孩子出生你要第一个抱他,教他走路、教他学说话,一辈子照顾我和孩子,不准离开我们,我就原谅你。”
“盼儿”他没料到她会这么说,原谅了他的无心之过,想尽办法让他心里头好受些,她善良得让他好心痛。
她说,要他留在她身边,一辈子照顾她和孩子,不离不弃这些话,无异是允了他平凡夫妻、牵手白头的承诺
她拧了巾子替他擦脸,关了窗,再为他多加一床被子。汤药凉了,便唤婢仆再去熬一碗,贴心吩咐多备盘蜜梅,虽然他一介大男人不见得怕苦,可备着总是好的。
这些,全是他以往为她做的,如今做了那么一遭,才懂得这当中藏着多深的牵挂怜惜。
笨哥哥,照顾别人挺行的,却总是亏待自己。
陆祈君坐起身,看着她忙进忙出,为他打点一切。
她赶紧又绕回床边扶他,拎了一旁的袍子替他披上。他双手寒凉得几乎没有温度,她用双手握紧,好努力地煨暖它。
他垂眸,凝视她专注的神态。“盼儿,我毁了你一生”
她真能心无芥蒂,与他日日相对,不去想起他曾经对她造成的伤害吗
“没毁,它在你手上,你会担起它的,不是吗爹那儿,我会去向他解释清楚,不准你再胡说,存心跟自个儿过不去”
握他的手紧了紧,透过软嫩掌心将暖意传递给他。“咱们已经成亲了,无论最初原由为何,我已是你的妻子,答应嫁给你,便是做了伴你一生的决定,也许这个妻子的身分,我一时半刻还做得不是很好,但你等等我,我会努力的。
“你的心意,我懂得。这些年来,一直都是你在为我付出,我也想要回报你。所以哥哥,忘掉那些事,咱们重新过日子,我会当你的好妻子,我会用心感受你的心意,我会”
一记深沈的拥抱,打断她的话。
“够了,盼儿,这样就够了。”不用再承诺更多。
恋了她一辈子,从不期望她懂,更没想过,有一天她会回应他。
但是她看见了,也回应了,甚至承诺会珍惜他的心意,试着回报他相同的感情她有那样的心意,就够了,即使最终,她仍忘不掉陆武,爱不了他,那也无妨了。
他动容地拥紧她,在她耳畔喑哑低喃:“这辈子,我会永远记住今日。”
陆祈君再度搬回到两人的新房,她仍是睡床上,而他也仍旧睡在床边那张长榻上。这是他的坚持,盼儿心底一日无他,他们便一日不同床共枕。
他后来被父亲骂惨了
一边骂,也一边为他诊脉,发现他内息紊乱、内伤极重,明明是习武之人,明明办得到,竟全然不做调理,当下更是气得几乎要罚他跪祠堂。
最后,仍是助他运功化瘀,打通气血,而后再被盼儿日日盯着喝药。
怀胎第五个月,她开始动手做些孩儿用的小玩意儿,她告诉他,孩子的小鞋、兜儿,她想要自己准备。
她不擅女红,纤纤五指拨起算盘珠儿,可比拈绣花针要伶俐上百倍,现在学,还不晚吧
她时常问娘,如何当个好妻子
娘总说,很多事以往没想过,真正为人qi,才会明了如何当那人的好妻子。
所以她也算是他的好妻子吗
白天出门前,替他打点妥当,他腰间的佩饰,是她挑了替他系上的。每日亲自为他系上紫玉腰带,他若瘦了点、胖了些,她立刻便能察觉。
她帮他打理店铺子的生意,不教他太劳累,有时遇上棘手事儿,他会说给她听,两人一起想法子。
每日睡前,她会与他说说话,不顶重要的,只是夫妻间的贴心话,隔着床帐听听对方的声音。
她替他缝衣补衫,纵是有仆佣,这些事她也想自个儿来。
她学女红,裁的第一件袍子,便是为了他。没有高深的绣工,没有繁复精巧的织工,只有简明俐落的素面缎子及剪裁,可他爱极了,天冷时总披着。
她还替他缝了香囊、荷包
娘说,那便是妻子的自觉,无须人说,心底总为他盘算、计量,学着如何让自己更贤慧。
这日,陆祈君回来,沿路小岁儿便向他报了信,要他自个儿当心点,晚上会跪算盘。
算盘房里头是搁了只轻巧的檀木算盘,盼儿是左撇子,那为她特别订制的算盘,她使起来颇顺手她打算用它来罚他
推门进了房,里头留了盏烛火,他放轻步子移往床畔。
睡了他有丝疑惑,戌时
盼君第4部分阅读</br></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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