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由得微微一惊,喜道:“孟姐姐好生渊博,竟知道这能染色的苏芳木。”
她含笑摇头:“不过是闲来无事,杂学旁收,偶然知道罢了。谁知恰恰便知道了谢妹妹名字的来历。”
与孟沁祥谈话,不觉间便让我忘了身边的纷扰,只觉得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都有着说不出的熟悉之感,只盼能一直与她相处,而她身上那股与生俱来的平和,却又不由得让我生出一丝敬畏疏离之意,欲近不得,欲远不舍。
须臾,顾曼楚亦走了过来,向孟沁祥道谢,也再次向我道谢。我们二人起身还了礼,再看顾曼楚,她的脸上已经重施了粉,将半边红痕掩了下去。
我见顾曼楚望向一边的神色犹有惧意,娇美的脸上更增楚楚之态,心中不忍,便道:“方才的风波已然平息,姑娘若是担心,不妨与我和孟姐姐先在一处吧。”
孟沁祥细细看了顾曼楚两眼,微笑道:“顾姑娘好容貌,实在是难得的美人。”
顾曼楚羞赧道:“孟姐姐与谢姐姐都是天生丽质,这般夸我,岂不让人羞煞。”
孟沁祥仍是微微一笑:“只是你今日的妆容似乎简素了些。”
顾曼楚微叹道:“我本是民间参选的女子,家世学问,资历出身,皆不如人。进宫前母亲说过,我能参选进宫,已经是莫大福分,这本分两字,一定要守好才是。”
孟沁祥含笑点头,笑容中有几分我捉摸不透的意味。
忽然鱼贯进来了八名黄门内侍,年岁都在四十左右,看样子皆是久在宫中服侍。他们用恭谨而又机械的语气,指挥众人按照一定的位次站好。
众人见状,殿中顿时便安静了下来。脸上流动着喜悦、激动、紧张等种种情绪。
片刻之后,殿外远远传来内侍略带尖声而又有些拖沓的吆喝,这吆喝声结束后,安静的人群又立时发出轻噫,“圣驾为何不至”的低声疑问在多处同时响起。
内侍传报的是:“吴圣人(1)驾到……惠妃徐娘子(2)驾到……”
皇上若是亲至挑选,众女子既然有机会面见圣驾,便意味着有机会直接成为妃嫔之属。
然而皇后带着惠妃而至,却难免让人捉摸不透其中的用意。
圣人吴氏,乃是当今皇上的第二任皇后,年纪已过三十七岁,早在皇上是康王的时候,便已经伴在皇上身边。靖康之难,我朝迁都,她从东京汴梁跟着康王南迁到了临安城,康王登基,是为当今的圣上。
徐娘子亦是早年随侍康王于东京,皇上继位数年后,封为惠妃。徐惠妃受封,尚在吴皇后继位为皇后之前。年纪也较皇后稍大两岁,算是如今皇上身边资料最老的人。
虽然圣驾未到,然皇后亲至,徐惠妃同行,众人亦是惴惴。
【注】1圣人:宋时称呼皇后为“圣人”,称呼皇太后、太皇太后为“娘娘”。
2娘子:宋时对女子的称呼,无论婚否,都可称“娘子”,对于妃嫔亦可以称呼为娘子,可加上姓氏,如娘子某氏。
第六节 良家女子 2
?众人依序六人一排,行至皇后与惠妃面前,内侍一一宣读名字,皇后与惠妃拣择一二人询问两句,或只将某人的名字一提,有时则侧首低声问惠妃什么话,惠妃亦低声在皇后耳边说些什么,站在皇后身边的内侍时时留意着皇后,并不停地拿笔在手中的册子上记下什么。
一切似乎进行得紧锣密鼓,然而在我们这一众女子看来,却是全然的高深莫测。
孟沁祥在皇后与徐惠妃面前,亦是丝毫不减端庄大方。
看来皇后与惠妃亦都深悉孟家情形,问了孟沁祥几句随常话,亦问问她家进来情形,父母弟妹如何,家中祖母可好。
孟沁祥一一回答,言行之间,尽显名门闺秀之风范。
而我则站在几排人之后,望着她的一片藕荷色的裙裾,莫名的熟悉之意萦绕在心头,我甚至忘了倾听皇后与惠妃的问话,以便问到自己时有所准备,只是怔怔回思我幼年时的那些事情。
听内侍宣读的年岁与名字,刘琳月竟是此次最年长的一个,十九岁。宫中选择良家女子进宫,祖制是在十二岁到十八岁。但众人多知闻刘琳月的盛名,以及她三年前便差点进宫入选后妃的事情,是以大家也并不惊奇。
皇后听到她的名字只是略点一点头,倒是惠妃向皇后说道:“三年不见,刘妹妹出落得越发整齐了。听闻这次她姐妹二人一切进宫参选,不知她小妹现在何处?”
惠妃这话似乎是说与刘琳月,却始终对着皇后说出,刘琳月无可答话。
皇后对着身边内侍说了个“宣”字,内侍喊道:“刘琬云上前觐见。”
刘琬云是十二岁的年纪,难怪满脸稚嫩之气,但她亦甚熟悉礼仪,行礼后便站在其姊身边。
问刘琬云平日在家做些什么,刘琬云恭谨答道:“跟姐姐学习针凿、下棋。”
“你姐姐教你过读书吗?”
“回惠妃话,姐姐教我识字,书只读过班姬的《女诫》。姐姐说,刺绣、下棋,最能休养心性,诗词文章,看了驰心逸性,故而不教我多读诗书。而《女诫》讲的是为人qi女者立身处事的行为准则,是身为女子终生受用的良箴,读之有益。”刘琬云声音清亮,犹有童音稚气,吐字也甚是缓慢着力,仿佛生怕说错了什么一样。
惠妃甚是满意的样子,伸出右手,让刘琬云上前。刘琬云行了礼,乖巧地搭着惠妃的手起身,惠妃果然看到了她额角的异常,问她怎么了。
刘琳月忙道:“刚才小妹被一个女子碰着,磕伤了。这里许多人都看见了。”
惠妃忙命一个黄门内侍将刘琬云带去敷药治伤,看着她走出殿门,方才缓缓对刘琳月道:“你妹子年纪尚小,在宫中还要你多留心照看才是。”
似有意,似无意,惠妃的“你”字,说得有些着力。
刘琳月声音微赧:“是奴家看护不周,以后必当多加留心。”
惠妃微微一笑,对着皇后道:“琬云这姑娘倒很乖巧懂事,奴家倒很喜欢。”
皇后点了点头,两人彼此了然的笑容,似是已经在这片刻之间,用眼神交流了相互的心思。
整个面选就在这种肃静而又莫测的氛围中进行。
上座之下,一个个女子敛声屏气地肃立,唯有些微不经意的轻咳,流露出了某些人紧张的心思。而我身边那一片不断轻颤的裙裾,亦出卖了其主人惶恐的心思。
须臾已经到了我。
内侍宣读:宣德郎谢逸次女谢苏芳,年一十六。
我上前行礼,心中却是为了“宣德郎”几个字,不胜之寒。父亲一生为国为民,忠心耿耿,却还是落了个因言获罪、家破人亡的悲惨收场。
如今父亲已经饱受折磨屈辱,残疾在身,朝廷却不知如何天良发现,免了父亲昔年的罪名,给了一个小小的“宣德郎”,又宣了我进宫,还要让我们做出种种感恩戴德、感激涕零的情状。
皇后的声音颇含慨叹:“你便是谢逸的二女儿吗?听说你素来体弱,前段时间又生了病,如今可大好了吗?”
我心中甚觉奇怪,我自来身体康健,早年多历分别患难,生了再重的病也硬是凭着一股坚毅的念头撑了下去。近来虽然奔波,也未曾生病,况且刚回到临安未久,不知皇后是从何处听说的,想来是记错了。
只是我不便在人前否认皇后的话,只得含混道:“多谢圣人关怀,如今都已经好了。”
皇后又问道:“除了你姐姐之外,你还有姊妹几个?”
心中一动,皇后居然还记得我有个姐姐。
第七节 出乎意料的去向
?既然皇后还记得此事,那么这些年来,是否姐姐也受到了一些照拂。若是皇上果真对父亲有一丝愧疚,因而顾及到了姐姐,便太好了……
我道:“回圣人的话,奴家上有一姊,下有两妹。”
“哦?其他姊妹们都好吗?”
心头蓦地又翻上了昔日家败之际,姐妹们在火光烛天的谢宅前,生生分别的情景。一股难以形容的痛意与恨意,让我的手止不住轻颤。
只是我知道,这个多灾多难的家庭,再也经不起任何波澜了。
努力平息了心中的波澜,用尽全力平和了声息:“多谢圣人惦记,承蒙官家与圣人的眷顾,奴家听说几个姐妹都还好。”
“听说?你们见不到面吗?”惠妃问道。
“姐妹几人分散各处,已经有两年不曾见过了。”终究是恨意难平,让我还是说出了这句颇含怨艾的话。
语罢,却也有些后悔。
我进宫的目的若因为自己不善控制感情而被察觉,那么我自己朝不保夕也就罢了,却势必殃及我的家人。可他们,再也受不起任何打击了。
略感后悔之余,却也有些安慰,我如此一说,朝廷想必便不会再召两个妹妹进宫了。在宫外,总还有个姐妹相聚、陪伴父亲的指望,进了宫,便是从此被禁锢了。
皇后短暂的沉默让我颇感心惊,她那浓重到发暗的红色的过膝盖褙子上银线的滚边,映着光线刺得我心中不安。
“谢逸极通诗书文墨,传给女儿的想必也有几分。你就跟在太后娘娘身边,做个陪伴,如何?”皇后终于发话,却唯有让我心中惊讶更甚。
身后众人虽在皇后驾前,却也忍不住发出了轻噫。
从皇后现身到此刻,我是第一个有了明确去向的人。
而且,不是皇上身边的妃嫔,不是要跟着皇后或某位妃嫔,不是跟着哪个女官,而是,跟随太后。
皇后虽问了我一个“如何”,我却又如何能够自己做主!
我自然是拜服在地,叩谢皇后的恩德。
事实上,事情在我的意料之中,也在我的意料之外。
我早知自己绝不会被选为后妃,却也只是以为自己会跟着某一个后妃或者某一个女官,绝未料到,竟会是这样的去处。
我忽然想到皇后口中的两个字——陪伴。
不是简单地跟随,不是服侍,而是,陪伴。
这两个字颇值得思考玩味,绝不是皇后随口一语。
在皇宫中,越是光鲜的表面,背里往往越是苦涩艰险,越高的权位,往往越让人如同临深履薄。
一个作为陪伴的人,未必便比一个单纯服侍的丫鬟要轻松。
起身,背上已经是一层冷汗。
相看结束,已经是日暮时分。
有明确去向的除我之外还有两人,十七岁的林宝烨和十六岁的朱解颜。这二人是直接被点选成了侍御。侍御是七品的后妃,意味着有资格侍寝。
一时皇后与惠妃起身,众人纷纷行礼,恭送吴圣人与徐娘子。
引导众人离去的内侍还没有到,而皇后与徐惠妃亦刚走未久,所以采选的众女子只在晨曦殿左右走动,众人经过两名侍御身边,皆颔首为礼。
刘琳月携着琬云,从两个侍御身边昂首走过,只冷冷地哼了一声。
朱解颜一直满面含笑、斯文有礼地回礼,看到刘琳月如此也只是怔了一怔又维持着满面笑容,嘴角却带着不屑的意味,林宝烨却是声音脆脆落落地抛了一句:“当真好没规矩!”
刘琳月霍地回头,眼光颇为不屑地扫了两人一眼:“庸脂俗粉罢了!若是圣驾到来,又怎会选中你们。”
“听刘姐姐你的意思,是说吴圣人与徐娘子选错了人吗?”林宝烨毫不示弱地反问,随即又笑:“姐姐你比我们多长两岁进宫,说话更该注意才是。”
我未留意听林宝烨的出身,也没在意她如何与皇后对答,但从她的言语听来,词锋倒是十分尖利,反问之余,亦对刘琳月十九岁的年纪意存讥刺。
两人虽都是剑拔弩张的姿态,却很快被其他人拉了开来。
“吴圣人与徐娘子刚刚出去,两位都少说一句罢。”
“是啊,莫被圣人听见了……”
孟沁祥在我身边,似对眼前的争执视而不见,只微微一笑低声道:“还是妹妹你聪慧过人,早已经知道皇上不会到了。”
心中一动,原来刚开始听到有人议论圣驾面前如何如何时,我无意间的微笑摇头,已经被孟沁祥看出来了。
第八节 如意阁潘氏
?心中一动,原来刚开始听到有人议论圣驾面前如何如何时,我无意间的微笑摇头,已经被孟沁祥看出来了。
“晨曦殿接近后宫宫门,想来不管是与前朝还是与皇上的寝殿都相距甚远,若是圣驾亲至,又怎会不就着皇上的方便呢?况且进了后宫门便停留在晨曦殿,看这宫殿的规制,再看内侍们的举动,显然是不欲张扬不想惊动的意思。所以我猜想圣驾应该不会到来。”
说罢,见孟沁祥点头,我又微笑道:“孟姐姐当时既然便懂得我的心思,说明与我是一样的想法。孟姐姐赞我聪慧过人,我可实在当不起。”
“我只是隐约猜到三分,比起妹妹当时便已确信,实在差远了。”
一边闲话,我与孟沁祥也已经走到了晨曦殿外。
皇后与徐惠妃今日步行而来,离去的时候亦是被一群宫女内侍簇拥着而行,晨曦殿外景致开阔,可以看见一群人众并未走出多远。
忽然一顶五彩辉煌的肩舆从宫墙边转出,迎着皇后与徐惠妃离去的方向走了过来。
这肩舆分明不是皇上所用,但若非皇上,又有谁能迎面见到皇后,仍不立时下舆行礼?
是了!定然是她!
心中念头刚转过,果然内侍忙忙赶来,压低声音道:“众位姑娘,快去见过潘娘子。”
身边的人群立时骚动,发出了种种轻声议论。
婉仪潘氏,据说是当今皇上最宠爱的妃嫔,姿容美丽,且是先皇后邢氏的表亲。
潘婉仪的肩舆走到皇后面前几丈远近停下,而晨曦殿中众人,也已经由内侍引着走了过去。
一袭棠红色的衣裙将潘婉仪的脸颊映得格外白皙,而高高的发髻上,一只赤金嵌宝金步摇下长长的流苏齐眉而止,随着她的举步动身,映着夕阳的光彩熠熠生辉。
潘婉仪在皇后面前福了福身:“看来奴家是来得迟了。”
虽是来迟,却是丝毫不着意的语气,况且看潘婉仪到来的时间,岂知是单单“来得迟了”。
只这一句话,便听得出潘婉仪最蒙宠爱绝非虚假。
婉仪,不过是正三品的妃嫔。
这般声势地出现在皇后面前,又刻意来得迟了,明显是不敬皇后了。
众人站在皇后与徐惠妃身后,齐齐向潘婉仪行礼。
“这般大的采选,洵为盛事。本位没有躬逢其盛,真是憾事。”潘婉仪的声音清脆,语气却是慵倦平淡,似乎既不以这次采选盛大而赞叹,也没有什么遗憾的意味。
我站在人后,看不见皇后的表情,只见内侍在皇后身边点了点头,走到我们身前道:“请林宝烨林御侍、朱解颜朱御侍上前。”
林、朱二位忙依言上前,行了礼站在那里。
我听见她的声音一如在晨曦殿中一般平稳:“今日进宫参选的,皆是从各地挑选出来的姿容品行皆出众的女子,这两位妹妹,更是其中的不凡者,我与徐娘子一见之下便十分喜欢,商量了已经选为御侍。”
皇后说话不徐不疾,略略带着喜悦之意,并不以潘婉仪表现出的不敬为意。
一番话慢慢说了出来,徐惠妃的侧脸上略带笑意,刘琳</br></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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