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节(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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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用晚餐,陆焉突然问,“郡主用饭了吗?”

春山答:“还未,听半夏姑娘说,郡主要绝食。”

陆焉愣了愣神,放下手中象牙筷,不自觉嘴角上弯,“闹绝食嚷嚷得阖宫都知道的,也就见着这一位。”接了春山递过来的锦帕擦了嘴角,起身道,“你随我去碧溪阁。”

到了院门前,半夏早早就来迎,这一次嘴甜得很,夸得春山都脸红。无人通报,径直领了陆焉进内室。屋内灯明香暖,庭中莲花纹三足鼎里不知燃的什么香,一股子暖融融春意,叫人一颗心酥酥软软,甜到骨子里。

他行礼,她先抬手,免了这虚礼。依旧是散着头发,斜斜靠在窗台,罩衫松垮垮披在肩头,暖榻上一方梨木案几,一盏茶一本旧书,懒洋洋没骨头模样。半眯着眼看他,“陆大人,可真不巧,回回都让你瞧见我衣衫不整的样子,怕是要吓着陆大人了。”

陆焉道:“是臣不会挑日子。”

景辞似乎很是同意,一只手捏着书脊,就着澄亮的烛光看书,懒得多话。

屋内静了一静,陆焉垂目,望着她裙边洒金流云纹,一两银子一尺的雪缎让她拿来做袜子,裹着一只手掌大的小脚,玲珑纤细。

脚踝上套一根红线牵的银铃,原是宫里的老嬷嬷为拘束姑娘家行路相想出的法子,套在她脚上,却蓦地勾人。

沉沉闷闷,她是急性子,忍不了,打破沉默开口问,“陆大人深夜前来,有何贵干?”

陆焉挪开眼,目光又落在她端茶的右手上。“听闻郡主胃口不佳,臣特来问问,宫里供给可有短缺,臣即刻去办。”

景辞瞧他一眼,撇撇嘴说:“龙井虾仁,龙井用的是前年旧茶,内务府藏了几年?一等二等还是三等?鲜虾运上来路途几日?早就不新鲜。百草羊肉羹腥气太重,碧玉白菜半点味道没有。还有红玉粳,糯得黏牙,如何下咽?”

陆焉伸手为景辞添了茶,低笑道:“郡主恕罪,是内务府无能,今后微臣定要整顿。只是春和宫进的食材同碧溪阁本无二,绝没有一二等之分。”

景辞却不领情,直言道:“同江南小吏的女儿一般用度,这话叫我家老夫人听了,可得哭上一场。”

春山在门口听出一身虚汗,四下瞧了瞧,只想推到院门外去。

“臣笨嘴拙舌说错了话,郡主恕罪。”

“岂敢岂敢,阶下之囚,哪敢谈其他。”

第3章 狡猾

第三章狡猾

门外,春山压低了身子捧进来一碗熬得浓浓的荷叶粥,周围布置着三只小碟,红绿白不同色的菜式,精致可爱。景辞虽未依言扎扎实实饿过这一天,但也只进了些点心,大晚上的见了这些小东西,肚里的馋虫一个个的都不老实,勾得人两眼发直,却又要故作正经地撇开眼去,装出个端端正正读书样。

陆焉看着,眼底浮起几分笑意,挽起袖子净了手,一顿加餐一一摆在她身前小几上,拿起竹筷说:“臣伺候郡主用饭。”景辞似是踟蹰,偏着头,皱眉想了想,放下书扶着引枕要下床。软底绣鞋就在横栏处,陆焉比白苏手快,蹲下伸来,一手提起紫金缎面绣鞋,一只手扶住她细细脚踝,套进鞋里,娴熟妥帖。

一抬头却见她撑在床沿,身子前倾,这一歪头,瀑布似得长发都落到右肩,一双亮晶晶的眼眸映着他一瞬间的仓惶与怔忡,片刻变笑开了,依旧是往常模样,往常笑容,伸手虚扶在她背后。

景辞却不踏脚,依旧笑意融融地望着他,“陆大人,这顿饭我不敢吃,等太后回宫我可是要去哭上三五个时辰的,万一让你们看管起来这几日,没清减个三五斤,反倒养成大胖子,到时哭起来还有谁信?陆大人别着急,明日呢——照例我还要病上一场,找喻贵妃讨几棵人参灵芝炖汤喝,娘娘不给,我就得以死明志,放心放心,我戏码多着呢,不在乎这一场两场,只等我上吊的时候陆大人拨冗来观礼就行。”

这话她说得轻松,仿佛仍是在同陆焉谈今年的茶明年的桑,不过家常。

她不哭,太后哪有由头查办喻婉容。人人都有既定角色,人人都在做戏,谁比谁轻松?

陆焉倒也不急,扶着景辞起身,诚心劝诫,“主子身体不适,那便是底下宫人伺候不周,郡主身边虽说都是定国公府的家生子,但入了宫,还需守宫里的规矩。”

景辞坐在妆台前,略偏了头瞧他,“那我这厢先谢过陆大人,她们自小跟着我,惫懒惯了,交由陆大人调*教调*教也好。只不过这阵子我得自己叠被穿衣,夜里害了风寒,连个端茶递水的人都没有,如此一来,我这病还不知要拖多尝时日,要吃多少人参,遭多少罪光灵行传。”

陆焉道:“郡主放心,臣定将她们调*教妥帖再来见主子。郡主若不习惯旁人,臣自当留在碧溪阁,伺候郡主起居。”

抬手,几个小太监便进门来拿人,景辞手里的象牙梳啪嗒一声掷在桌上,猛然站起身来瞪着陆焉。

陆焉略略低头,视线落在她衣摆,“宫里的规矩如此,郡主勿怪。”

“吃饭!”景辞咬咬牙,这是针尖对上麦芒,谁猜到他半分不让,“倒要看看这是不是黄金米瑶池水熬的粥,非喝不可。”

陆焉从善如流,“微臣伺候郡主用饭。”

景辞这厢胃里气鼓鼓,吃什么都没意思,草草喝了两口便搁了筷子了事。陆焉立在一旁,问:“郡主不再进些?天大的事搁在近前,也不能同自己作对。”

景辞瞄他一眼,原想说见了你便饱了,眼珠子一转又换了笑脸,“有陆大人秀色可餐,又何须食人间五谷,我多看你两眼便什么也不必吃了。”

春山背后一个激灵,只怕义父气着了,要杀人屠城。

陆焉接过帕子,擦了手,目光落在桌边收拾碗筷的白苏身上,淡淡道:“臣惶恐。”

但凡伶俐人都能听出来,督主大人话里的愠怒,可偏偏还有人要往枪口上撞,探过身来,顶着一张粉嫩面皮,笑嘻嘻说:“我原是食不知味,见着陆大人才好些,看来今后我可缺不了陆大人。”

陆焉低垂眼睑,恭恭敬敬,“臣惶恐,明日自当伺候郡主用饭。”

景辞这才笑开了,乌亮亮的眼珠盯着陆焉,瞧他怒极再忍的样子,好不快活。“行了,都撤了吧,今日我得早早休息,养足精神,明日等着赏陆大人绰约风姿,可餐秀色。”

“臣告退。”陆焉低头,依旧是喜怒不形于色的模样,令人参不出喜恶。

半夏端一盆温水来,嘀咕说:“郡主,您明日不会真要等陆大人来伺候吧,奴婢看陆大人脸色,可吓人得紧。”

忍冬道:“听说但凡落到西厂的人手里,便没有一个能全须全尾地出来。曹纯让都比不上这一位,心狠手辣。”

半夏道:“奴婢瞧陆大人生得极好,倒不像如此狠毒之人。”

景辞伸手去掐半夏的脸,“怎么?你这小妮子还看上人陆大人了?回头把你赏给他做对食你乐意不乐意?”

半夏忙不迭躲开,“您这说的什么呢?我这不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再说了陆大人这个活潘安也未必看得上奴婢。”

忍冬倒有几分忧虑,“奴婢只怕此番得罪了陆大人,往后叫他拿了错处,怕是…………”

“不怕,任他有天大的本事,却也越不过佛祖的五指山。”景辞换了睡衣,躲进被子里, “且等着吧,等圣驾回宫,还不知道他陆焉能活几日。”

快天亮的时候她烧的浑身滚烫,迷迷糊糊听见白苏支使半夏去请太医,又说半夏同院外看管的太监起了争执,一时之间谁也出不去。她想要睁眼,眼皮却有千斤重,挣扎少许又睡晕过去。再醒来时许太医正诊脉,说些风邪入体,理当疏风散热的老套话。

景辞撑着身子想起来,外间大约是听见动静,撩起床帘,一手捞住她后背要将她扶住,而她烧得不省人事,前尘旧事都忘脑后,顺势便倚在他怀里,滚烫的额头贴着元宝领外一截裸*露的皮肤,烧得人心慌。

“劳许太医先开方子反手破天。”他抬高右手,让她靠得舒服些,白苏想来搭手帮忙,他道,“不必,你随许太医抓药。”

“是——”白苏一番犹疑,抬眼望了望床上半梦半醒的景辞,咬咬牙退了出去。

陆焉适才低头看怀里的人,巴掌大的小脸烧得通红,似饮烈酒,醺醺然望着他,又似望向远方,“陆焉,我这回可是真病了。”也不称陆大人了,委委屈屈小模样,像个半大的孩子。

陆焉拂开她额上碎发,冰凉的指腹滑过她热烫的肌肤,说不出的熨帖,“臣知道,许太医已经去开方子了,郡主安心睡下,醒时吃几帖药就好。”

景辞皱眉,嘟囔道:“我头疼得厉害……”

他似乎是略叹了一声,细不可闻。扶着她躺回床上,一双惯常杀人的手,骨肉匀称,瘦长有力,轻轻按揉着她的左右太阳丨穴。本以为被伺候得舒服了,能静上一静,未几她闭着眼仍嘀咕,“你原就是我的人,升了官就摆起谱来,伺候不好照样拉你下去打板子。”

陆焉的手顿了顿,继而答:“是,臣该死,郡主恕罪。”

似笑非笑模样,外间的风都停了停。

晌午前内务府管事的太监都到碧溪阁小书房里回话,期间景辞醒过一回,进了些汤水,白苏瞧左右无人,低声同景辞说:“奴婢在太医院等许太医抓药,让锦衣卫肖总旗拦下了,问说郡主的病况如何,想是荣大人听见风声,着急了罢。”

景辞饮茶漱口,问:“你怎么说?”

白苏道:“奴婢回肖总旗说郡主已无大碍,过几日便好。”

“嗯。”

她的婚事,年前被太后指给了永平侯次子荣靖,现领南镇抚司一职,正五品,掌本卫法纪,兼理军匠,责承皇帝禁卫。近年北方无战事,锦衣卫正是武将镀金的好去处,南镇抚司又不似北镇抚司执掌诏狱,得罪的人不知凡几。可见永平侯虽辞官养老,但仍可说是人情练达,老谋深算。

到底是多事之秋,老狐狸都进洞休养,懒得趟这浑水。

“你扶我坐起来些。”

白苏抽了两个厚实的垫子塞在景辞腰后,一面理被角,一面说:“才出太医院的门,奴婢又遇上黄进良,馨嫔娘娘也差人来问,郡主的病要不要紧,还问太后几时回宫,有话没有?”

“三姐姐还是同往常一样,耐不住性子。问的不是我的病,反是找我要解药。柔仪宫里搜出来脏东西,她怕被牵连上。也不看看这一下子抓了多少人,真要算起账来,宫里恐怕连个烧水洗衣的人都没有了。急什么呢?就在我屋后挖的宝贝,喻贵妃不也还好吃好喝地供着我么。”

白苏道:“奴婢也是如此说,郡主正病着,旁的事情管不了,请黄公公稍安勿躁。”

景辞道:“说得好,晚上那帖补药就赏你了。”

“奴婢可要不起,郡主且仔细喝了吧,早早好起来,等圣驾回宫,还有的忙呢。”

“得啦,别啰嗦了,我自己省的。陆焉呢?还没走?”药,想起来就苦。

白苏答:“陆大人忙得很,一上午进进出出的人就没断过。连曹得意都来回话,不过没说几句就让请出去喝茶了。曹得意这条哈巴狗,陆大人多半瞧不上。”

“人都说半夏厉害,我瞧着你这张嘴也不输她。”继而长舒一口气,胸口才好些,感叹道,“西厂越发风光了,早十年谁想得到大邑朝会冒出个西厂来?总领东西厂,压服锦衣卫,好大的声势,如他熬得过,你们就得改称九千岁了。”

第4章 新欢

第四章新欢

东边小书房里,陆焉手里捏着毛仕龙呈上来的蓝本报奏,赵贤智次子已吐口,洋洋洒洒列生父罪状,连逼人做妾,花楼狎妓都写得详实可查。

陆焉扔开奏本,同呈奏的小太监说道:“可见此事并非不可为,而是办差的人不用心,不尽力。”揉一揉眉心,露些许疲态,“罢了,锦衣卫一贯如此。你去吧,叫石阡进来回话。”

“吱呀——“拖得长长的一声门响,陆焉听得皱眉,“碧溪阁管事的太监呢?宫里头该修该补的都报给内务府,连张门都病病歪歪的像什么样子。”

石阡犹犹豫豫开口,“郡主这儿自乾元六年起便不再用太监嬷嬷,郡主说看着碍眼,原先在碧溪阁里当差的管事太监、老嬷嬷,也都让派到别处去。”

“她这气性是越发的大,宫里头也敢这么明着胡来。”

石阡道:“前几日,济宁侯献了一对姊妹花,听说才十二三,圣眷正隆,必定要带回宫里来,曹公公支会内务府早作准备。”

“这事交李传福去办。”

他腰背如松,在书案前坐的笔直,右手一枚黄玉扳指似是古物,大约是哪一位先人心头好,虽玉色沉郁,却摩挲得水滑透亮,趁着他手背肌肤如瓷。一面批奏一面问,“今日如何?”

石阡便背书似的说起来,“今日白苏在太医院被锦衣卫肖总旗拦住说话,或是问郡主近日如何,答无碍,无须挂心,出太医院上小回廊,叫黄进良缠住,馨嫔娘娘要找郡主拿个主意,白苏说郡主病糊涂了没这个本事,叫黄进良哪凉快哪待着,甭拦老娘的道。黄进良让白苏姑娘骂了一通,自去了。”

“柔仪殿的人你看紧些。”

“是,小的明白。”

等不来三法司会审,需先一步令锦衣卫北镇抚司定了赵贤智的罪,他落笔便是——赵贤智恶行累累处斩立决,男丁徒三千里流放西北永世不得回京,女子充教坊司为妓,不得赎买。

“锦衣卫的案子,锦衣卫去办,你只当毛仕龙从未支会过西厂,你也从未向北镇抚司递过消息。”放下笔,待墨迹干透,“郡主的病好些了?”

石阡答:“服了药,好些,醒来同白苏说了会子话,眼下正睡着我的岁美女老师。”

“奏本你亲自交毛仕龙,叮嘱他务必在圣驾回宫之前办妥。”转一转手腕方站起身来。春山惯会看眼色,忙取了玄色披风踮着脚给“亲爹”系上,推开门,不出所料,正是往寝室去了。

陆焉来时景辞正望着黑漆漆一碗药汤发愣,腹中一阵反胃,一整日汤汤水水也没吃多少,但远远闻着这药味就想吐。

陆焉扯了披风,便来接白苏手里的药碗,另取一只小银勺抿上一口,说:“刚刚好,郡主趁热喝了吧。”

景辞眉头拧成一团,不乐意,“我若说不喝,你定是要说些良药苦口忠言逆耳的话,我一句都不爱听。“

他笑着,舀一勺汤药送到她唇边,“那就请郡主勉为其难,喝了这碗药。”

到底不是孩子了,不必劝一句喝一口,她就着他的手勉强喝了小半碗,一张脸皱得让人不忍看。上一季腌的甜乌梅确实爽口,她一连吃了三个,可惜没了老嬷嬷还有白苏管着,说是夜里吃多了坏牙,没等她伸手就端去厨房。

春山早已经退去门外,屋里就只剩下她与陆焉,两看相厌。

她在床上躺腻了,便支使陆焉,“我躺着难受,你扶我下床走走。”

陆焉不应,“太医嘱咐过,郡主现下不宜吹风,好好在床上养着是正理。”

“不吹风,就想在屋子里走走,散散热气。”她自顾自撑起身来,便要自己去捞鞋子。陆焉无奈,只得替她穿鞋披衣,揽住她后背慢吞吞在屋子里散步。

景辞笑,“现如今我可真成了走不动路的老太太,小陆子,你得小心伺候,别闪了老婆子的腰。”

“臣自当尽心。”

景辞侧过头看他,乌纱帽里的发髻梳得一丝不苟,就同他这个人一样无趣,“陆大人,你昨晚喂我的半碗粥,怕是掺了一斤砒霜半斤毒,我自昨晚晕到现在,还是连谁是谁都分不清。”

“郡主说笑,微臣怎敢。”还是一样硬邦邦冷冰冰水泼不进。

“我可不是说笑,你们春和宫的人一贯心狠手辣,陆大人自入了春和宫便一路青云直上,好不风光?这月上中天,喻贵妃怎么没使人传陆大人回话?要说春和宫可一日无圣上,但不可一日无陆大人呀——”

“郡主慎言。”

“我谨慎得很,这话只同陆大人说,也只说三分而已。”她头疼得厉害,索性坐在暖塌上,靠着榻上小几说话,“曹纯让曹得意那帮人是怎么说嘴的,陆大人比我清楚。想不到我碧溪阁竟是个富贵地,麻雀儿息高枝,还能飞到贵妃春榻上。”

“郡主有话不妨直说。”他大约是挖苦讽刺的话听多了,眼前这三言两语并算不得什么。

景辞一手撑着下颌,上上下下打量他许久,斟酌字句,“我想不明白,按说你一向奸猾…………深谋远虑,这回怎么跟曹得意那起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搀和在一起,办了这么件蠢事呢?春和宫那位没脑子光会撒泼,自有了你圣眷不衰,但你…………”她欺近了,眼含笑意,问道,“陆大人,你究竟想做什么?我嘴巴紧得很,绝不透出去半个字。”

陆焉眼皮也不抬一下,哑声道:“郡主知道,天底下只有一种人不会乱说话。”

她有些气闷,瘪瘪嘴说:“知道,死人。”</br></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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