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低下头,她迅速改变话题。
“刚才我跟*说,如今你轻松了,孩子生下来真可以松一下气,你猜她怎么说?她说:‘我又有了’。”
玫瑰笑,“我认为她有资格投资购买荷斯顿的孕妇装,反正要生七个,一穿七年,再贵的衣服也值得。”
我微笑。
“一个女人若爱她丈夫爱到生七个孩子的地步,真是……”她温和地说。
我说:“我知道她爱我。”
玫瑰说:“你现在身为人父,感觉如何?”
“责任重大。”我据实。
“大哥与更生姐这件事……”玫瑰说,“他俩现在成了好朋友,时常见面。”
“他不是有新女友吗?”我不以为然。
玫瑰笑,“那些女人哪能满足他?他现在对更生姐好得很呢,一次他同我去妮娜莉兹店,就买了好几件白衣服,叫人送了去给更生姐,以前他哪肯这样?以前他根本不理这些细节的。”
“有复合的可能吗?”我说。
“照我看,可能性大得很,他也该约会一下其他的女子,这样更能使他发觉更生姐的优点。”
“你呢?”
“我?”她笑着伸一个懒腰,“我还是照老样子吃喝玩乐。你知道,家敏,我除了这四味,什么也不会。”
“小玫瑰呢?”我问,“想她吗?”
“小玫瑰住在纽约,常跟我通讯,在纽约长大的孩子气派是不一样的。”她微微仰起她精致的下巴。
我心中轻轻地说:玫瑰,我还是这样的爱你,永永远远毫无条件地爱你。
“家敏,家敏。”她总喜欢如此一叠声地唤我,叫得我心神摇曳。
“什么事?”这真是一个使人愿意为她赴汤蹈火的女人。
“答应我,你要高高兴兴地生活。”
“我没有不高兴呀。”我说。
“这句话就已经说得够赌气的了。”她说。
“我会高兴,我答应你。”
“我要淋浴换衣服了,”她说,“今晚要参加一个盛宴,我添了一件圣罗兰的长裙,那设计真是美丽——”她伸一个懒腰,笑了,“我真永远不会长大,到今天还为了一件裙子一个宴会而雀跃,多么幼稚无聊。”
然而她在我眼中并无不妥之处,我觉得一个女人要似一个女人,而玫瑰正是一个像玫瑰花般的女人。
“与谁赴宴?”我问。
“罗德庆爵士。”玫瑰答。
呵,溥家明的一章已经翻过,至情至圣的人应当豁达。
“呵,他,”我诧异了,“他在追求你?”
“是呀,他们都这么说,”玫瑰天真地答。
“他们?”我问,“你是当事人,你岂不知道?”
玫瑰耸耸肩,“当局者迷。”又微笑,那点眼泪痣闪闪生光。
世间有什么男人挡得住她娇慵的这一笑。
我叹息了。
“我老了,家敏,”她把脸趋到我身边,“你看,都是皱纹。”
笑起来的确有鱼尾纹了,然而又怎么样呢?她仍然是罕见的美女,内美外美,无所不美。
“我们告辞了。”我说。
“有空来探我。”她说。
我双手插在口袋中不置可否。
*抱着孩子进来,我自她手中接过孩子。
玫瑰扬了扬头发,站起身送客。
黄振华与我们相偕离去。
在车中*又沉默起来。
每次见完玫瑰,她老有这种间歇性的沉默。
我知道为什么。
我说:“香港这地方,只适合赚钱与花钱,大人辛苦点倒也罢了,苦只苦了孩子们,在香港念书,根本不合情理——”
*抬起头,眼睛发出了希望的光辉。
“*,我们在加拿大还有一层房子,记得吗?我们回去那里住,生活是比较清苦一点,你或许一辈子没有劳斯莱斯坐,但是我们一家几口会生活得很舒舒服服,你说如何?”
她紧紧拥抱我,孩子在车子后坐轻轻哭泣起来。
玫瑰说过,她叫我要活得高兴。
“我会开设一间小公司,只要四五个同事,喜欢的工程才接下来做。我们会过得很好,只在暑假回来看看亲戚。*,我们回去就收拾行李如何?”
*在我怀中热泪不止,她拼命点头。
我抚*着*的头发。只有最平凡朴实的生活才是最幸福的。
但玫瑰,玫瑰是不一样的。
再见玫瑰。
第二部 玫瑰盛放 (3)
天亮了,我终于绝望地抬起头来。黄太太是对的,我目前最好是住在这里。
稍后……稍后我或许可以回加拿大去,我有那边的护照,离开香港远远的,眼不见为净。
我洗个脸,坐在厨房不动。
黄振华起床了,“家敏,你怎么了?你的屁股粘在了这里?”他在厨房门口张望一下。
我跟黄太太说:“我想见一个人,你要帮我忙。”
黄太太凝视我,“我知道,我已经叫了她来。”
“什么时候?”我一惊。
“现在就到了。”
啊,黄太太真令我感动。
她的话还没说完,门铃已经响起来。
女佣人边扣钮子边去开门,*站在门外。
我上一步趋向前。
*有点憔悴,她眼睛略为红肿,一张脸却显得更清秀,因为她更瘦削了。
我悲从中来,她是这样的爱我,有机会也不摆我架子,毫无保留地爱我。我把她拥在怀内,脸埋在她秀发里,嗅到我往日熟悉的香水,我哽咽地说:“*,我求你原谅我,并且嫁我为妻。”
*哭了,她说:“好好,家敏,我答应你。”
我禁不住她的宽宏大量,羞愧得要命,我说:“*,你不会以我为耻,我会做一个好丈夫。”
黄太太说:“不用解释了。”她的双臂围住我们俩个人。
我说:“我得找房子住,还有装修、家具,我们要去度蜜月——”
“最重要是买婚戒。”黄振华说。
*什么也不说,只是抱着我的腰,头靠在我胸前。
我说:“黄太太,烦你通知我大哥一声,我订婚了。”
“放你一星期假,”黄振华说,“更生,你还站着干什么,快快开车送我上班。”
他们夫妻俩恩爱地走开。
我对着*,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天气已经转凉,颇有秋意。我忽然怀念我寒窗十载的地方。
我握着*的手说:“让我们到魁北克度蜜月,那里雪下得很大,我们穿得厚厚,到公园走,在湖上溜冰,我们会生活得很快乐。夏天再来的时候,我们可以租一间大房子,前后有花园那种,我们要生很多孩子,因孩子有生存的权利,你管家,我赚钱。*,我们不回来了,你说好不好?”
“好。”
“我们在这里结了婚就走。”我说。
“好。”
“我们不再开摩根跑车,我们买一辆实际的旅行车,好不好?”
“好。”
“我们会很幸福。”可是我心中没有幸福感,我已是一个死人,幸福与我无关,只剩无边无涯的荒凉。
我与*絮絮说了整个上午的话,留学时期最细微的小事都拿出来告诉她。
其实我们认识很久了,这一些她都应该听过,应该记得,但我愿她再知道一次。
有*的家人与黄太太帮忙,一切进行得飞快,日子定好,酒席订下来,衣服都办齐,我的表现并不比一般新郎差。
*对于我忽然决定娶她为妻的经过,一言不提,一句不问,娶妻娶德,夫复何求。
大哥问我:“你这个婚结得很匆忙。”
我正在家收拾冬天的衣物要往魁北克,听他这么说,连忙装出一个笑容。“那里,我跟*在一起,日子不浅,你是知道的。”
“可是——玫瑰呢?”大哥含有深意地问。
我心如被尖刀刺了一下,“玫瑰怎么样?她结过婚,又有孩子,我最怕这种麻烦,况且她那个丈夫又夹缠不清,她本人又只会叫人服侍着——累都累死,黄振华又不喜欢人家碰她,我就觉得吃不消。”
大哥微笑,笑容里很有内容。
我把毛衣一件件折叠好,收进皮箱里。
“你可知道,最近我在约会玫瑰?”大哥低声问。
我连忙作一个诧异的表情,“是吗,她?”
“是的。”
“她的确是一个美丽的女人。”我说。
“我记得你曾经对她颠倒不已,家敏。”
我拼命地笑,“大哥,颠倒是一回事,结婚又是另外一件事,我可不是艺术家、浪漫的傻子,放着会服侍我的女人不要,虚无缥缈的去追求一个叫我服侍的女人,这不是老寿星找砒霜吃?”
大哥凝视我。
我耸耸肩,“你知道我,爱玩的脾气是不改变的,老不肯为爱情牺牲,如今*的家人不放过我——”
我说:“喂,大哥,我养九个孩子,你可是要负责替他们取名字的。”
“九个?”大哥的注意力被转移,皱皱眉头,“真的那么多?”
“不多了,”我拍拍大哥的肩膀,“以前的人都生这么多,人*炸也不在乎我这几名,聪明人可以多生孩子,笨人就不必。”
大哥笑着摇头。
“这样就成家立室了。”我说道,“香港多少独身女郎要暗暗落泪。”
“你少吹牛。”大哥笑。
“真的,你也快快拉拢天窗吧。”我闲闲地说。
大哥犹豫片刻说:“我也正与玫瑰商量这件事。”
我晴暗想:那我是做对了,不由我不退出。
大哥说:“可是那个方协文实在是难缠,他现在索性住在香港,也不回纽约,天天跟在玫瑰身后,非常麻烦。”
“暂时避开他,你们上巴黎,不见得他也跟到巴黎去。”我说。
“但他是孩子的父亲,玫瑰并不肯把孩子还给他。”
“婚是离了是不是?”我问,“他终于答应离婚?”
“就因他终于愿意离婚,玫瑰反而不忍对他太苛。”
“他这个人就是麻烦而已,是个很窝囊的家伙,不见得有危险。”
大哥转变话题,“我们不说这些事,你也好久没见玫瑰了,她一向待你如兄弟的,你就把新弟妇带出来见一见她。”
待我如兄弟?我沉默,大哥,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
“家敏?”
“是,就明天中午好了。”我说。
我提起皮箱打道回黄府,黄太太代我检查,她问:“怎么全是毛衣没裤子?”
我那可怜的头靠在窗口不出声。
无线电中又在播老好洛史超域的曲子:
c1我不欲谈及
你如何粉碎了我的心
我的心
我的老心——c2
我轻轻地问:“谁开了无线电?”
“我。”黄太太放下毛衣。
第二天中午,黄家全家、我们两兄弟,以及*一起午饭。
*大方镇静得令我佩服,淡淡地、一派泰山崩于前而不动于色的模样,直至她看到玫瑰,她与我一般地呆住了。
玫瑰已不再戴孝,化妆得容光焕发,金紫色的眼盖,玫瑰红的唇,头发编成时下最流行的小辫子,辫脚坠着一颗颗金色的珠子。配一条蔷蔽色缎裤,白色麻纱灯笼袖衬衫,手腕上一大串玻璃镯子,叮叮作响。
一千零一夜的女主角自画片中举步出来。
而大哥一贯地白衬衣黑西装,以不变应万变的玫瑰。
我的牺牲是有价值的,他俩是一对壁人,应该早认识十年。我的心痛苦地牵动。
黄振华皱眉,“小妹,你出来吃个三文治,也得打扮得嘉年华会似的,真受不了。”
玫瑰说:“我只会打扮,这是我唯一的本事,学会了不用挺可惜。”笑得如盛放的玫瑰。
黄振华看大哥一眼,“你本事不只这样,尚有溶解冰人的能耐。”
大哥微微赔笑。
“玫瑰,溥家明是你一生中所认为的男人最好的一个,好自为之。”黄振华说。
“是,大哥。”玫瑰说着侧侧头,情深地看着我大哥。
我慌忙低下头。
“还有你,家敏,”黄振华说:“你要善待*。”
黄太太来解围,“振华,你别倚老卖老了,啰哩啰嗦,没完没了,才喝了杯茶就装出发酒疯的样儿来。”
黄振华歉意地拍拍妻子的手。
玫瑰说:“恭喜你,家敏。”
“不必客气。”我强装镇静。
她又跟*说:“我跟家敏,真像姐弟似的,他成家立室,我自然是高兴的。”她自手袋中取出一串闪闪生光的钻石项链,要替*戴上,“这是我给你的见面礼。”
黄太太笑说道:“光天白日,戴什么这个,脖子上挂着电灯泡似的。”
玫瑰却带种稚气的固执,非要*戴上它不可。
*居然并不反对,于是就戴上了。
我只能说:“很好看。”吻*的脸一下。
那天下午,我们去取机票途中,*很沉默,用手指逐一拨动钻石,然后她说:“她是那么美丽,连女人都受不了她的*,铁人都溶解下来。”停了停又说道,“她那种美,是令人心甘情愿为她犯罪的。”
我心烦躁,因而说:“这与我俩有什么关系?”
“她与溥家明是天生一对,两个人都不似活在这世界里的人:谪仙记。”
我们终于取到机票,一星期后动身往加拿大了。
我们累得半死,婚宴请了一千位客人,近五百位女客都比不上玫瑰的艳光。
她那件紫玫瑰色的露背短纱裙令全场人士瞩目,倚偎在大哥身边,整晚两个人都手拉着手。
黄振华对我笑说:“我一直以为溥家明是铁石心肠,”非常言若有憾,心实喜之,“原来以前是时辰未到。”
礼成后送客,搅到半夜三更,回到酒店,还没脱衣就睡着了。
半夜醒来,发觉*已替我脱了皮鞋,她自己总算换过睡衣,在*憩睡。
我觉得无限的空虚清凄。
呵,人们爱的是一些人,与之结婚生子的,又是另外一些人。
我心灰意冷,走到床边躺下。*转一个身,我抱住她,忍不住哭泣起来。
我的老心。
第二天下午,我们就往加拿大去。
*说她一到那边,就要睡个够,她说她吃不消了。
实事上她在飞机上就已经熟睡,头枕在我的肩膀上。
我于是像所有的丈夫们一样,为妻子盖上一条薄毯子,开始看新闻杂志。
做一个好丈夫并不需要天才,我会使*生活愉快,而她是一个聪明的女子,她懂得世上最幸福的人便是知足的人。
在魁北克郊区*与我去找房子,*说着她流利的法语,与房屋经纪讨价还价。
屋价比香港便宜得很,我看不出有什么可讲价的,但我乐意有一个精明的妻子。
我们看中一幢有五间房间的平房。房子的两旁都是橡树,红色松鼠跳进跳出,简直就似世外桃源。
我说:“买下来吧。”一年来一次都值得。
“九个孩子。”*笑,“最好肚子上装根拉链。”
“辛苦你了。”
“你养得起?”她笑问。
“结婚是需要钱的,”我说,“没有这样的能力,就不必娶妻。”
“可是孩子们历劫一生的生老病死呢?”她问。
“我尽我的能力供养关怀他们,若他们还不满足,或受感情折磨,或为成败得失痛苦,那是他们的烦恼。”
*抱紧我的腰笑起来。
一个月的蜜月我们过得畅快舒服,*对我无微不至,天天早上连咖啡都递到我面前,我还有什么埋怨呢,心情渐渐开朗,生命有点复活。
每天早上我都问她同一的问题:“你怀孕了没有?”
她每天都笑骂我:“神经病。”
我俩乐不思蜀,不想再回香港去。
我又不想发财,胡乱在哪里找一份工作,都能活下来,*也不是那种好出风头争名利的女人,她会迁就我,我们就此隐居吧,回香港作甚。
此念一发不可收拾,我便写一封信回家,告诉大哥我的去向。
信放进邮筒时我想,他毕竟是</br></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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