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节(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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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叮嘱老庄叫他把这里当他的家。

他正沐浴的时候,爹的电话到了,“过来见我。”他说。

圣旨下。

我马上站在浴室外去求老庄伴我同去。

他在莲蓬头哗哗水声下叫我去死。

我只好一个人赴法场了。

爹的新居在石澳,我从没想到爹爹竟有如此的品味,他一向讲究实际,但新房子却装修得美仑美奂,十分时髦。

一行嫣红姹紫的花圃伴着一个腰子形的假山金鱼池,流水淙淙。我一时间留恋在这个精致的小花园里,不肯进客厅。

那里有一个女郎蹲着,戴厚手套,正在修剪几棵玫瑰红的杜鹃花。

她穿着黑色毛衣及长裤,长头发挽成一只低髻,插着一技翠玉的发簪,耳角的皮肤白如凝脂。

我忍不住探了探身,想看她的侧面。

她非常专神地“咔嚓咋嚓”剪树枝,我只好再侧侧身,正在考虑是否要咳嗽一声,一脚踏错,滑进金鱼池,哗啦一声,水花四溅,我身子下半截顿时成了落汤鸡。

那女郎闻声转过头来,大吃一惊。

我原本想出声道歉,但是一见到那女郎的脸,我呆住了,我那等了半辈子的梦中女郎,她在这一刻出现了。

我瞠口结舌,竟说不出一个字来,也顾不得混身湿漉漉,索性站在水池内。

只见她用手捧起池旁草地被我弹起的金鱼。

“唉呀,可怜我的水泡眼,我的绣球头……”她抬起眼睛来,轻轻嗔怪我,“你这位先生,怎么如此冒失?”

我张大嘴看着她。

她把金鱼轻轻放入池中。

“你还不上来?水冷哪。”她蹬足。

我一步爬上池边,皮鞋上带着荷花水草。

“你怎么搞的?”她责备,“我的鱼池完蛋了。”

“呵,对不起。”我的眼光没有离开她的一颦一笑。

“咦,你是谁呀?”她问我。

我还在那里说:“呵,对不起。”整个人如雷击一般。

她轻笑一下,又叹一口气,转头叫:“黄伯,黄伯!”她走开了。

黄伯是我们家老男仆,跟着急急步走过来,一见是我,喜得一把抱住:“三少爷!”又吃一惊问,“你怎么了?”

我问他:“那女郎是谁?”

“什么女郎?你还不去换衣服!”

他带我自书房长窗入到客房,拿了干衣服给我换,一边唠叨。我逆来顺受,闷声不语。

那女郎。

成熟的脸容,极端女性化的姿态,她是一个真正的美女,我从没见过黑宝石似的眼睛,那么流动的眼波,我呆住了。

我们家从来没有那样的亲友,是谁呢?

我心神荡漾。

有人敲门,“震中,你可是在房间里?”父亲的声音。

“是我。”我应着去开门。

“震中!”他拥抱着我。

“父亲!”我的双眼濡湿。

“你良心发现了?你肯回来见我了?”父亲一连串地问。

我仔细地看他,他益发精神了,体形又保养得好,一点也看不出已经五十多岁。头发是白了,但更加衬托得他风度翩翩。

我称赞道:“爹爹,你真是越来越有款了,怎么,生活愉快吧?”

“很好,很好。”爹看上去真正精神焕发。

不管那女人是谁,只要她能够令他这么快乐,我就感激她。

我笑道:“这都是新任罗德庆夫人的功劳吧?”

爹问:“震中,你不反对吧?”

“爹,我怎么会反对你重新做一个快乐的人呢?”

“震中,你真不愧是我的儿子。”他很高兴,“锦锦与瑟瑟却反对。”

“姐姐们小心眼。”我说。

“来,我介绍你认识她。”

“这是我的荣幸。”我说。

“震中,倘若你肯回来帮我,”来了,“我的生活就没有遗憾了。”来了。

“爹,我自己对这门功夫一点兴趣也无,只怕会越帮越忙,我倒是带了一个人才来,待会儿我叫他来见你。”

爹笑,“算是你的替身?”

我呵呵大笑。

我们父子来到客厅,爹对女佣说:“去请太太。”

女佣人答:“太太去买花,说是三少爷来了,客厅光秃秃,不好看。”

我说:“太客气了,那么我先接了我同事来。”

“都这么心急。”爹摇头。

走到门口,我停住了,犹疑着转身。

“爹——”我叫。

“什么事?”

“这里是不是有一位女客?”我问。

“女客,什么女客?没有哇。”爹答。

“我明明见到的,”我说,“刚才她在金鱼池畔修剪杜鹃花,穿黑色毛衣黑色长裤。”

爹笑了:“哦,她,我一定答应介绍你认识。”

“太好了。”我说,“现在我去接我的替身。”

我吹着口哨,轻快地开着父亲的新式跑车到老房子去接庄国栋,这上下他也该洗完澡了吧。”

到了老房子,老黄的妻——黄妈,来开门,笑得皱纹都在舞动:“三少爷,你来了?十年整你都没回来过,好忍心啊。老爷还能坐飞机去看你,我又不谙洋文,你真是。”

“怎么,”我笑问,“派你来服侍我们?抑或是监视?”

“是呀,庄少爷出去了。”她说,“叫我关照你一声。”

“他出去了?去了哪里?”

“他说去报馆登一则广告。”黄妈说。

“他疯了。”我说,“真去登广告?”这老小子。

我坐在沙发上等他回来,一边听黄妈絮絮地诉说过去十年来发生的事。

我有兴趣地问:“爹是在什么地方认识新太太的?”

“老爷在一次宴会中看见太太,就托人介绍,真是姻缘前定,大家都替老爷高兴。”

“新太太美吗?”

“美。”老黄妈说。

我笑,“你们看女人,但凡珠光宝气,平头整脸的,都算美。”

“不,三少爷,新太太真的是美。”黄妈说道。

我还是不信,“三十余岁女人,皮肤打折,还美呢,老黄妈你老老实实招供出来,新太太给了你什么好处?她很会笼络人心吧?”

“三少爷一张嘴益发叫人啼笑皆非了,”她眯眯笑,“三少爷,我看你也别回去了,就帮老爷做生意,多好。”

“我不会做生意。”我说。

“学学就会了。”

“我懒。”我摊摊手,“黄妈,你看着我长大,知道我的脾气,我最不喜与人争。小时候我连兽棋都不肯玩,就因为怕输,商场上血肉横飞,全是惨痛的战争,怎么适合我呢?”

“那么娶老婆呢?难道也是打仗?”黄妈反唇相讥。

“黄妈,”我乐得飞飞地,“这件事有点苗头,今天我见到我的梦中女郎了。”

“三少爷,你少做梦呵。”她笑。

我懊恼地说,“所以我不要回来,你们个个都是训导主任,缠牢我就拼命批评我,一句好话都没有。”黄妈大笑,这老太太。

大屋内仍然是旧时装修,高高屋顶上粉刷有点剥落,电灯开关是老式那种,扳下来“扑”的一声,非常亲切可爱。沙发上罩着大花的布套子,花梨木茶几上被茶杯垫烫着一个个白圈印子。墙上一些不知名的字画都已经糊掉了——黄妈是很妙的,她见画上有灰尘,便用湿布去擦。真有她的。

这一切都令我想到儿时的温馨:父亲在法国人手下做买办,母亲打理家事,把外公给的私蓄取出贴补家用,从没一句怨言。

母亲是个温柔美丽的老式女人,可是她进过港大,太平洋战争爆发时才辍的学,因是广东人,皮肤带种蜜黄丨色,面孔轮廓很好,高鼻子,大眼睛,长睫毛,像尖沙咀卖的油画上那些蛋家女郎,一把乌油油的黑发,梳一个低低的发髻,所以刚才我看到那个荷花池女郎的低髻,马上从心中喜爱出来。

母亲嫁了宁波人,也会说上海话,但一遇情急,常会露出粤语。可是父亲一日比一日发财,她的身体也一日比一日差,生了两位姐姐,再生下我,本来还准备多养几个儿子,但是已经不行了。

她患的是癌症。

当年我十二岁,她常搂着我落泪:“阿妈晤舍得你,阿妈晤舍得你。”已知道自己时日不久。

想到这里,我双眼红了。

老黄妈很明白,“三少爷,想起了娘是不是?”

我点点头。

她叹口气。

我仿佛看到母亲穿着宽身素白旗袍在沙发边走来走去唤我:“震中,震中。”

“爹喜欢嘲笑她,“你们这些广东人如何如何……”

门铃响了,打断我思路。

黄妈去开门,是庄国栋回来了。

老庄见到我那样子,诧异问:“眼红红,哭了?谁欺侮你?抑或是叫爹爹打手心了?”

我连忙说:“你去了哪里?”

“登广告,”他说,“寻人。”他把一张草稿递给我。

我说:“荒唐荒唐。”取过草稿看。

上面写着:“书房一别,可还安好?请即与我联络。”附着一个信箱号码。

“书房一别——什么书房?”我问,“你真老土,这简直比诸流行小说的桥段还低级,这简直是张恨水鸳鸯蝴蝶派的玩意儿,亏你是受过教育的人。”

他又抽烟,不反驳我。

“你绝望了,”我扮个鬼脸,“当心你那信箱里塞满了又麻又疤的女人来件。”

他还是不响。

“来,上我家吃饭。”

“不去,你们一家大小团聚,关我什么事?”

“那你来香港干吗?”我急问。

“度假。”他微笑。

“你出卖了我。”我说。

“你想卖我,结果给我卖了。”他悠然。

“跟我爹办事不错的。”我一本正经说。

“我也不善钻营。”他说。:

“那么去吃顿饭总可以的。”我说。

“你放心,我一定去,既然住在你家,总得拜会伯父大人,但不是今天。”

“老庄,”我说,“这是正经的,你可相信一见钟情?”

“我相信爱情可以在任何情形之下,防不胜防地发生。爱情是一种过滤性病毒,无药可治。”

我兴奋地说:“我今天终于见到了她。”

“谁?”他淡然问。

“我梦中的女郎呀。”

“嘿!”

“别嘲笑我,是真的。”

庄说:“就因为她长得还不错?也许她一开口,满嘴垃圾,也许她唯一的嗜好是坐牌桌?别太武断,许多漂亮女人是没有灵魂的。震中,你的毛病是永远天真。”

“听听谁在教训我,”我不服,“我自然有我的眼光。”我白他一眼,“你去不去?不去拉倒。”

“你在那里嚷嚷,不过是因为你根本没勇气去坐在你父亲与继母面前。”他笑。

说实话,我真有点气馁。

老庄简直说到我心坎里去了。

怕是怕父亲在晚饭当儿(一片死寂,只听见碗筷叮叮响),忽然说:“震中,你不用回英国了,我给你在公司里安排了一个职位,月薪三千元,打明儿起,你名下那些股票全部蠲免,所以你不回来也不行了。”

当然听了父亲那些话,我只好流泪。

于是继母拿出她那后娘本色,在厚厚的脂粉下透出一声冷笑:“震中,你爹也是为了你好……”

我打了一个冷战,两个姐姐的话对我实在有太大的影响。

老庄对我说:“震中,你这个人,其实是懒,懒得不可开交,听见工作是要流泪的。”

我耸耸肩,“我要去了。”

黄妈进来说:“老爷来电话。”

“是。”我敬了一个礼。

我出去取过听筒。

爹在那边说,“震中,对不起,今天的晚饭恐怕要取消。”

“为什么?”我问。

“你继母有点要事,赶出去了,叫我向你道歉。”

“呵,不妨。”我说,“改明天吧,好不好?”

“你要不要来陪我一个人吃饭?菜式都做好了。”

我沉吟片刻。

“震中,至多我不再提叫你回来的事。如何?”

我笑了,“爹,我想与朋友出去逛逛,我明天来吧。”

“咱们父子两人的生肖,怕是犯了冲了。”

“爹,你怎么信这个?”我说,“你是罗德庆爵士呀。”

他只好呵呵地笑,挂了电话。

庄在我身边说,“好了,推得一天是一天,又能逃避一日。”

“爹已答应我不会逼我留下来。”我说。

“震中,每一个人生下来,总得负一定的责任,你很应该为你父亲牺牲点自我。”

我反问:“你总知道宋徽宗,他也为他父亲牺牲自我呀,结果他做好皇帝没有?”

“你太过分了。”

“还有这个叫温莎公爵的人,他也对得起他老子……”

“够了够了,”庄笑着截止我,“太过分了。”

我说:“我们喝啤酒去。”

老黄妈又进来说:“二小姐的长途电话找你。”

“唉,万里追踪。”我说着去取过听筒。

小姐姐马上问:“你见到她没有?”

“还没有。”

“爹怎么样?”

“气色非常好。”

“有没有叫他生气呢?”

“怎么会?他都没逼我住香港。”

小姐姐惶恐地说:“大告不妙了,难为你那么轻松。”

“我不明白。”

“他不要你了!”

“胡说。”我喝止她,“你们真是小女人,别再离间我们父子的感情了。”

庄在一边鼓掌。

小姐姐怒道:“那你多多保重吧!”摔了电话。我说:“女人!女人对一切男人都没有信心,包括她们的男友、丈夫、兄弟、父亲……女人根本不相信男人,可是又得与他们发生亲密关系,可怜。”

“哲学家,”庄问,“去什么地方吃饭?”

黄妈说:“两位少爷,我做了一桌的菜,你们就在家里吃吧。”

饭菜端出来,我看到一大盘香啧啧的葱烤鲫鱼,当场又想起了妈妈。妈妈学会了煮这一味上海菜,吃尽苦头,鲫鱼肚内塞肉饼子,常让鱼骨刺破手指,不外为了爹爱吃这味小菜。

可是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也难怪姐姐们替妈妈不值——父亲竟另娶了他人,我再大方,再替父亲高兴,想到妈妈,心中也恻然。

“你母亲也是个美女吧?”庄问。

“是。”我点点头,“广东美女,瘦瘦的,尖长脸蛋,非常美,不过美是非常私人的一件事。”

“不,”庄说,“真正的美并不私人,所谓*眼中出西施,那并不是真正的美,那不过是看顺了眼而已。‘不识子都之骄者,乃无目者也’真正的美是有目共睹的。”

我拍一拍大腿,“老庄,今天早上我见过的那个女郎,老庄,她才是真正的美女……”

“貌美,倒还是其次,最了不起是她那种完全为感情而生,又为感情而死的意旨。”庄喃喃说。

“什么?老庄,你说什么?”

“没什么。”

“你也见过那种美女吗?”我问。

“当然。”他悲凉地微笑。

“就是银相框中那个女郎吗?”

他点点头。

“十多年了,即使你寻回她,也……”电话铃又打断我们的话柄。

黄妈说:“报馆找庄少爷。”

庄马上跳过去。

只听他唯唯诺诺,不知在电话里说些什么,然后放下电话,不吃饭,竟要出门了。

“你哪里去?”

“我收到信了!”

“什么信?没头没脑。”

“她的信!”

“她是谁?”

“你这个人!”他急躁地说,“别阻着我出门,夹缠不清。”

我抓起一条鸡腿,说:“我送你去。”

一向温文的庄说:“快呵快呵。”每个人都有他投胎的时间。

我飞车与他到北角。

他说:“明报……是这里了。”

“这不是你登广告的那间报馆吗?呵,我明白</br></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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