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区肯肯舞女郎。”她边吃边抬起头来。
“不要说笑。”
“我是药剂师。”
我肃然起敬,“啊。”
她笑,“三千多磅一年,又得交重税,有什么值得‘啊’的。”
“为什么不回香港?”我问。
“香港又有什么在等我?”她反问。
我不知如何回答她。
“告诉你,”她叹口气,“你们这些纨袴子弟永远不会明白,大学文凭实在只是美丽的装饰品,毫无实际用途。我只希望快快寻张饭票,嫁掉算数,胜过永永世世沦落异乡,足够温饱。”
我忽然问:“我这张饭票如何?”
她一怔,“别开玩笑。”
“真的,小曼,你看我如何?”
她笑,“喂,我们是好友,别乱说话。”
“我念法律出身,父亲是罗德庆爵士,你如嫁给我,罗家不会亏待你,以你这般身材相貌,打扮起来可不会差,何苦再独自挨下去?”
小曼凝视我。
“嫁我胜过嫁庄国栋,他是穷光蛋。我不是说人要拜金,但我们确实是活在一个真实的世界里。”
她说:“我要一杯咖啡。”
我叫咖啡给她。
“如果婚后你不满意我,可以马上离婚。”
“像好莱坞电影呢,”她冷笑,“为什么要急急结婚。”
我无可奈何地说:“我腹中块肉不能再等,总得找个人认了才是,你就包涵包涵吧。”她笑得喷酒,“为什么挑我?”
“为什么不挑你?”我反问,“你适龄,又想结婚,聪明伶俐开朗,又有学识,家底清白——为什么不?”
“我吃饱了,你少胡闹,走吧。”
八十年代的女性也尚有她们的矜持,可怜的女人们,我一生之中,见过无数的女人,只有玫瑰是胜利者。
“我送你回去。”
“啊,你买了新车。”
“是的,我的老车死了。”
她微笑。
她随我上车,我驾驶术流利,一边向她落嘴头,“你看,你老公多好,有人管接管送,不必挤地车。嫁了我,你也不必朝九晚五地去受洋人气,给不三不四的男人吊膀子,两餐有着落,又少不了你四季衣裳,年年有新皮裘穿,在家养儿育女,不亦乐乎?”
她不响,默默看着车窗外的风景。
“女人不外是一朵花,总归有谢落的一天,我看你也挺得差不多了,是不是?二十七八岁年纪,正是结婚的年龄,嫁了我,跟我回香港,包你在亲友间吐气扬眉。”
“我有什么不好?我会爱护你照顾你,咱们都是成年人,婚姻不必有太多的幻想,咱们到巴黎度蜜月,以后一切都是新的开始——你想一想。”
小曼用手掩住了脸,过了一会儿,我看到她的眼泪自指缝间流出。
我温和地说:“你到家了,不请我进内喝杯茶吗?”我递了手帕给她。
她静静抹干眼泪,“我想早点睡。”
我说:“小曼,明天我来接你上班,八点半?”
她想一想,“八点正。”
我点点头。
她进屋去了。
当夜我回到小姐姐那里,找她商量大事。
她问我:“什么事呢?”
“你保险箱里有什么像样点的钻戒?”我问她。
“你要钻戒干什么?”她愕然。
我指着自己的鼻子说:“戴在这里,流行着呢。”
小姐姐气道:“你倒是恢复得快,一下子没事了,调皮过以前。”
“小姐姐,生命总得继续下去。”我摊开手。
“你要戒指干嘛?还没回答我。”
“送给我女朋友。”
“啊!”她先是一怔,然后明白过来,非常洋派兼戏剧化地拥抱我,把我挟得透不过气。身子上那阵狄奥小姐的香味更是刺鼻而来,我忍受不住,猛地咳嗽起来。
“死相。”她骂我。
“我要订婚了。”我说。
“跟谁?”
“一个女人。”
“很好,我情愿忍受你这种腔调,胜过你先一阵子的神不守舍。”
“戒指呢?”我说。
“我手上这只好不好?”她伸出右手。
我看一看,“不要这种破铜烂铁。告诉你,别小气,将来还不是由罗德庆爵士归还于你。”
“我抽屉里倒是刚镶好一只方钻……”她迟疑。
小姐姐终于把那只戒指交予我。
我还觉得满意,就放在口袋,她心疼,叫我收好些,又嘟哝着说不知谁家女儿好福气,一下子就混得上了青云等等。
我说:“小姐姐,天下的福气都叫你一人享了去不成。”
我回到房间,也不想什么,心中其实没有深切的悲哀。我的心已死,我的心已碎,但是不知恁地,我的眼泪汩汩而下,我哭出声来,像一只受伤的猪猡,呵呵嚎叫。
我怕她们听见,用被蒙住了头。
但我知道,从此以后,我不会再哭。
正如庄国栋所说,一切都是注定的,谁是谁非,不必多说。
至少在这整件事的过程中,我搭救了薛小曼。第二天一早,闹钟把我惊醒,我**口袋中的戒指盒子,*出门口去。
小曼坐在她公寓楼下吃三文治,见了我,乍惊还喜,神情复杂。
我自门口花圃采下一枝玫瑰花交予她手中,取出指环,套在她左手无名指上。
我说:“我们在伦敦结婚,回香港请喜酒,你今天到公司辞职吧。”大功告成。
她呆呆地看着我。
过了很久她说:“我以前是庄国栋的女朋友。”
我拍拍小曼肩膀:“如果你不是老庄的女友,也是其他人的女友,过去的事,谁关心呢?小曼,今天起,你是我的未婚妻。”
我接她上车,送她到公司,把车匙交在她手中,“你自己开车回家,当心点。”
她点点头。
“别担心,你会爱上我的。”我挤挤眼。
她拉住我的手,想说话又说不出口。
我安慰她:“我早在夏惠吃饭那夜,就看中了你,当时苦无机会。小曼,现在真是皆大欢喜。”
我向她招招手,踏上计程车。
其实不过因为她是最近最方便的一个,然则有什么分别呢?
一切都是注定的。
我乘车到市区的大时装店,叫女店员取出十号的衣裳,一挑就一大堆,都送给小曼。
我有大量的爱,我要将我的爱送予乐于接受的女人。我不想再在玫瑰身上锦上添花。
我签出了支票,走出店铺。这倒是一个晴朗的好日子,罕见的阳光照在我身上,我将双手插在口袋里,踯躅在街头。
我失去的只是一颗心,旁人不会觉察到。我解嘲地想,总比失去一只眼睛或一管鼻子好得多。
一个乞丐走来问我要钱,“先生,一杯咖啡。”
我说:“拿去买一瓶威士忌。”给他一张大额纸币。
他震惊地站在那里。
我不再守住自己。
回到家里,我大嚷:“来人哪,三少爷要茶要水。”
大姐苍白着脸出来,“震中!”她递过来一张电报。
我接过,上面写着:罗爵士病重,请即返。署名的是他的家庭医生。
“什么病?”我失声怪叫。
“我已订了六张飞机票,”大姐说,“马上回去。”
“六张?哪来六个人?”
小姐姐抢着说:“咱们两对,玫瑰与你,不是六个?”
我冷笑,“我还以为回去分家产呢,原来是趁墟,敢情好,原来孝顺儿孙古来多!”
小姐姐气结:“罗震中。”
“我与我未婚妻一起走,”我气愤地说,“我可不管你们。”
我拨电话给小曼,她已经回到公寓。
我命令她:“马上订两张机票回香港,愈快愈好,我父亲病重,我们回去看他。”
她一连串的“是。”
娶妻总得娶大学生,办事能力都高一些。
我放下电话,走向偏厅,玫瑰坐在窗前。
我淡淡地说:“你如了愿了,是不是?”
玫瑰抬起头来,嘴角倔强,她什么都不说,眼神闪过一丝轻蔑。
她看不起我,是因为我乘人之危,说话叫她难受。
我长叹一声,“你打算恁地?”
她仍然一语不发,抱住手在窗前,背着我。我说:“玫瑰——”
她忽然发火了,“你走开好不好?”她急促地道。
我退后一步。
她的长发披在肩上,大眼睛分外的乌黑闪亮,嘴唇特别的薄,脸色罩满阴霾,威仪有加,她沉着声音说:“走开。”
我顿时觉得自己像一只苍蝇,我转头便走出偏厅。
我有什么资格骚扰了她这许久的日子?一切是她与罗德庆之间的事,她是他妻子。
我枉作了小人。
我驾车去接小曼。
时装公司已把我买的衣物送到她处,堆满了桌子,她将脸埋在七彩缤纷的绫纙%绸缎之中,并不出声。
“小曼,”我叫她。
她跳起来,“票子已经订好了,今夜起飞了。”
“我们一起回去吧。”我说。
“你爸爸不会有事吧?”
“应该无事吧,五十多岁,正当盛年。他身体一向很好,但也很难说,许多朋友,才三十岁左右,洗一个澡就死在浴缸里,无名肿毒,查也没得查。”
“震中。”她叫我一声。
我握住了她的手。
“谢谢你。”她说。
“什么话。”我很温和。
小曼的脸很秀丽,她实是一个出色的女子,我们婚姻的客观条件是这样好,简直是培养感情的最佳温床,包管能够相敬相爱,白头偕老的。
我环顾她简单的小公寓说:“这地方太潮湿,我们还有四五个小时,你收拾一下,我替你找一间较好的公寓。”
“我在这里住了四五年了。”
“难怪你身体那么差。”我笑,“这简直是蜗居。”
“反正回香港,也不必搬了吧?”她试探着,语气出奇的温婉。
一个女人是一个女人,给她们机会,她们就回复本来面貌。我有种感觉,小曼将放弃她那女强人本色,回到厨房厅堂去做一个好妻子。
我们会很幸福。
为什么我每说完一句话,都仿佛听见回音,在我脑中响起,如此空洞虚无?
我不敢再想下去。
小曼问我:“你喝什么?我尚未知道你习惯喝什么?”
“别担心,盲婚有盲婚的好处,慢慢发现对方的优劣,兴致盈盈。”我笑。
“我始终觉得这么快订婚是不对的。”她别转脸。
“别再犹豫。”我叹气,“现在我需要你。”
“你可担心你父亲吗?”
“心急如焚。”
“你控制得很好,”小曼说。
“我在别的事上,一向控制得很好。”
电话铃响起来,小曼将铃声拨得很低,只发出一阵沙哑的呜呜声,像一个人在哭。
她取起话筒,听了三分钟,尴尬地将话筒交予我,“是庄国栋找你。”
“跟他说,他们的事与我无关。”我淡然说。小曼很服从,“他说你们的事与他无关。”她放下电话。
我又说:“给我一杯威士忌加冰。”
小曼进厨房去。
玫瑰的故事 第四部 玫瑰再见 (5) 亦舒
这间破公寓,连中央暖气都没有,怎么熬过一年一年?真难为她:做一份辛苦的工作,还得打扮得如此蝴蝶,她也有她的苦衷,并不如外表那么活泼开心吧?每个人都如一本书,都有可观之处,只是有些封面设计得太差,不能引起读者打开扉页的兴趣。
我自她手中接过威士忌,喝一口。
小曼问:“你喝得很多吧?”
“是。”我说。
我说:“老庄抽烟,我喝酒,我知道酒对身体无益,基于我不想活到一百八十岁的缘故,也就不想戒。”
她不出声。
我说话是鲁莽了,于是又补救,“如果你一定要我戒……”
她爽快地说:“算了,别越描越黑,这点气我可以忍受,天下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我若受不了,就回医院做药剂师,可是看你一个人的面色,总比看全世界人的面色好。”
我亦不出声。
小公寓内的气氛弄得很僵。
门外一阵急剧车声,有人冲出来拼命拍门。我当然知道是谁。
“去开门。”我对小曼说。
小曼开了门,就回避到厨房去。
老庄冲过来问:“玫瑰要回香港?”
“我老子病重。”
“这么巧?”
“你问我,我问谁?”我冷冷说。
“你也一起回去?”
“小曼也去,今夜的飞机。”
“我跟玫瑰走。”
“好得很,我们可以包一架专机,声势浩荡地赶回去探病。”
他握紧拳头,“她不能回去,她不能回去,我眼看胜利在望,她不能回去!”
“你不是最相信命运吗?”我问,“既然一切都已注定,你急也无用。”
“震中,如果你不同情我——”他住了嘴。
我们三人静得离奇。
小曼捧出了咖啡,她说:“我要与震中结婚了。”
老庄抬起头来,“恭喜你,震中会是个好丈夫。”很明显,他已经魂不守舍。小曼过来站在我背后,我握住她的手壮胆。
庄说:“我现在马上去订飞机票。”他站起来了。
我们一家七口赶往飞机场,在候机室又碰到庄国栋,人事错综复杂,大家又不打招呼不说话,像是华人黑帮回香港集会,个个板着脸皱着眉头。
飞机上我叫小曼与玫瑰坐,我与老庄,两个姐姐姐夫一对对,几乎霸占了头等舱一半座位,非常有气势的样子。
我一直喝酒,选的是毡,喝了上厕所,去了厕所又回来,渐渐就松弛了。开始引老庄说话,他不答我,眼睛非常空洞。
我自顾自说:“我想我爱我母亲多点,她病的时候,我要难受得多。抑或当时我还小,根本不懂得借酒消愁?”
没有人回答我。
我大声唱:“借酒消愁愁更愁,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仍没有人睬我。
连小曼也不理我,*的她把我当饭票,一点真感情也没有。
我大叫起来,“小曼小曼,快来安慰我。”
大姐过来说:“你发什么酒疯?”
小姐姐说:“给他一粒安眠药,叫他睡觉。”他们灌我吃药。我大喊:“谋杀,谋杀,你们只要我静默,不许我说话,又不爱我,没有人爱我——”
小曼过来,将我的头放在她肩膀上,“你躺一会儿,我会爱你的。”她的声音坚强有力。
大姐门槛很精,马上去坐玫瑰身边,老庄只好挪到别的座位。
我放心了,闭上眼睛。飞机轰轰声开出去。咱们一家子最笨,搭飞机也趁凑热闹,全挤在一块儿,有什么三长两短航机摔下来,罗爵士偌大的遗产就没人承继了。
我忍不住哈哈笑起来。
小姐姐嘟哝说:“罗震中距离崩溃的日子已不远了。”
这是我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我睡着了。
到香港的时候大姐猛推我。
来接飞机的是老黄与老黄妈。司机开了两部车出来才够用。
大姐向老庄开炮:“庄先生,咱们要上车了,你让开些。”他虽没对玫瑰怎样,也看出她心中不满。
玫瑰木着脸,长长睫毛闪得阴晴不定,她头一个上车,我与小曼跟第二辆车。
我的酒自然已醒,剩下的是头痛。
坐在车内,我浑身抽紧,拍着前座老黄的肩膀:“老爷怎么了?”
“老爷……”他说不下去,低着头。
“说呀!吞吞吐吐干什么?”
他又说:“老爷很不舒服……”
“废话?”我骂,“几十年来,老黄你都以蠢钝著名,我是问你,他可有生命危险?”
小曼说:“他老实人,吓慌了,你别逼他吧。”
老黄坐在司朵旁边,低着头,不出声。
我问司机:“老爷到底怎么样?”
“三少爷,咱们是外边的佣人,见不到老爷。”他答。
我心扑扑跳:“可是不行了?”
司机说:“老黄妈前两日到处找老山参。”
我心凉了一半,都说参汤可以吊命,吊到儿孙赶回来见最后一面……
忽然我悲从中来,我父亲,我放声大哭起来。
老黄急急:“三少爷,三少爷。”
我说:“我一直令他失望,我不是一个好儿子,我不是一个好儿子。”
老黄细细声说:“三少爷,现在发奋还来得及。”
我把头靠在小曼肩上,小曼一言不发,紧紧搂着我。
我猜就是在这一刹那,我对小曼有了真心。
我发誓如果爹爹可以康复,我会做他的好儿子,做牛做马,在他写字楼做后生,此后年年月月日日,孝敬他,不再往外国流浪逍遥。
车子到了家门,我跳下车来,但是玫瑰比我更快,她急步奔过花圃,在草地上摔了一跤,我过去扶她,她身上的一套浅紫色西服跌得满是泥斑,也不顾那么多,抢先奔进大门。
女佣人迎出来,“太太。”
“老爷呢?”她急急问,“老爷呢?”气急败坏,声音是颤抖的。
“房里,太太,你衣服——”
玫瑰的膝盖擦破了,在淌血。
我看到我们家的王律师与张医生自书房走出来。
这时姐姐与姐夫们也进到屋子,济济一堂。
张医生说:“罗爵士刚睡,别打扰他。”
玫瑰说:“我要看他。”
“他说过不见任何人。”张医生斩钉截铁地说,“如果你们还尊重,就不要违反他的志愿。”
玫瑰含泪坐下来。
我默默无声。
爹爹对我们彻头彻尾地失望。我的心痛得要掉出来。
“请大家到书房来。”王律师说。
大姐头一个瞪眼,“到书房干什么?”
“有关家产的事——”王律师咳嗽一声。
小姐姐尖叫,“我不要听,我不要听,我不要家产,我只要我爹爹!”
我过去与小姐姐拥抱,啊,毕竟是姐姐,心事与我一样。
大姐沉声说:“我最恨你们这些律师,忙不迭执行任务,你站在这里就是个不祥人!告诉你,别人家或许需要你,鸡毛蒜皮的财产都争个半死,这里用不着你,走走走,我们不要分什么。”
王律师无端端挨一身骂,傻了眼。
我去打开大门,“走!”差点没说“滚”。
玫瑰取出一只水晶烟灰缸朝他扔过去,差点中他头颅。
王律师大失风度,回骂:“你们罗家简直是野蛮人!”他拔足飞奔走了。
我指着张医生,“还有你,我要见我的老子,不用你挡在中央,我姓罗,他姓罗,你姓什么?这是我未婚妻,那是我姐姐、姐夫,边是他的妻,让开。”
罗德庆爵士夫人成了野玫瑰,她扬起浓眉,黑漆漆大眼睛闪闪生光,“你走开,他是我丈夫,有什么事我来负责。”
我们一家人一涌而上,把张医生吓得退后三步。
玫瑰的手才碰到房门,忽然掩面而泣</br></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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